死的颜色
这些年,凹村死了很多人。
记忆里,第一个死的人是杨家阿伯,瘦瘦精精,三十前,人们就谣传他要死,他却赌气活到八十岁,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死在今年冬天的早晨;第二个死的人是砍木料厉害的羊子,他一生砍倒过多少棵树,他记不清,他只是说,凹村一百七十户,至少有一百五十户的房子,是用他的木头做的房梁。后来,羊子死了,死在一次拉木头中,一棵木头直接穿透了他的心脏;第三个死的人是张娘,他爱人出去打工,就没有再回来,十几年来,她和公公住在一起,住着住着,就住在了同一张床上,后有了生育,又不敢张扬,吊死在堂屋里。公公哭得死去活来,说她的媳妇是个好媳妇,儿子是个畜生,媳妇等儿子回来,都等死了。
凹村一直在死人,死得很多的时候,他们仿佛藏在凹村的某个地方,活了下来。我经常无意脱口说出一个死人的名字,问别人这一两年他在干什么,怎么老见不着他。回答我话的,首先是别人的眼睛,鼓得圆圆的,瞪着我。然后才是别人的嘴巴:“你是土里钻出来的还是雪里飘下来的?是不是那人死的时候,你也死了?”我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天:那人死了?我怎么记不得呢?难道他死在我的梦里。
昨夜,我做了一场梦,没边角,到处长着草。
凹村的人,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了。风把他们的脚印刮到远处,草把他们的气味藏在根底。根是个贪吃的家伙,什么都不放过。它们把找不到的人味吃进茎、叶、枝里,通过茎、叶、枝开出蓝色绿色的花,风一来,吹得满凹村都是。凹村人,喜欢春天花开满地,花香能醉倒一个个谈情说爱的年轻人。我从来不觉得花香,我觉得凹村的花有汗臭脚臭口臭味。
老年人说,一个爱死人的村子,是年轻的。死的人,骨头是老的,心里长满虫。血液是黑的,黑过凹村的夜。这些人早该死了。
“我们是不是早该死的人?我们早迟也会死。”我问。
“我们骨头硬,虫子还在想办法,攻进我们的心,我们的血液是深红的,像凹村天边的晚霞,落不下去。我们这样的人,一时半会死不了。我们的死会推迟一段时间,或者一年两年。等我们活不下去,死了,凹村,就会因为我们的死,年轻一点。”老年人说。
白天,夜里,我开始想死的颜色。红黄绿蓝紫,都在我头脑里过了一遍,我觉得这些都不像死的颜色。我想,死的颜色应该是一种混合色,我用尽所有能染色的树叶、黑碳、花朵在一张纸上调,还是调不好。调不好的颜色,我的嘴更说不出来。
我想试着去死一次,就知道死的颜色了。死,看不见凹村的太阳,我闭上眼睛;死,听不见凹村人的声音,我找来小石子,堵上耳洞;死不能动,我躺成地上的一根木头;死,心是不动的,我屏住呼吸。我死了。那一瞬间。
心慌,我想抓住一根藤,往上爬,藤是我的命;有很多条通道,每一条通道都不好走,割得我脚痛;天,有雷声,撕开的闪电,冒着火花;墙是冷的,摸墙的时候,我摸到一双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手。
我急忙从死中走出来,心惊胆战。阳光到处都是,扬起的尘土到处都是,凹村畜生的叫声到处都是。我从死中走出来,依然说不出死的颜色。我想:死是没有颜色的。
夜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吵醒。来人是张痞子,“阿布快死了,你去看看。”说完,他又跑到另外的门口,把阿布快死的消息传到每户人家。张痞子在夜里传信儿,他的话很沉,面上染着月光的颜色。
要死的人,再看也得死。死是别人的事,我帮不了什么大忙。边想,我还是起床穿衣,去看看阿布的死。阿布是凹村活得最长最长的人,凹村人都认为阿布不会死。一个不会死的人,今天要死,这是一件大事。
阿布躺在床上,四周围着他的子子孙孙。阿布死不下去,周围的人心紧。媳妇哭,儿子哭,孙孙哭,阿布还是不死。眼睛瞪着黢黑的天花板不放,手握成拳头,似乎要给哭死他的人,狠狠一拳;阿布的脚抽筋,直直的,弯不下去;腰很有力,有时拱成一座桥;阿布的嘴角颤动,有很多要紧的话,吐不出来;阿布凹下去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心中的气装满了他的嘴。阿布在很用力的死。
我挤进人群,大声对阿布说:“阿布,你别慌着走,你告诉我死是什么颜色?”
阿布突然颤抖起来,瞪着天花板的眼睛,闭上了。他们说是我害死了阿布。我说,是阿布害怕死的颜色,自己死了。
活得最长的人,在临死时,也没有告诉我死的颜色,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知道死的颜色是怎么样的。
凹村没有死过的人,他们只是和我们玩着追迷藏的游戏,他们藏在风里,雨里,我们的说话声里。我这样想。
凹村的人越来越多,藏着的人和没有藏着的人都呆在同一个村子,吵得翻了天。
像马一样死去
昨晚,领居表叔死了,要死的人,劲儿真大,嗓门也大,他该是用了一辈子都没有用过的力气,向村庄告别吧?
表叔的死很慢很慢,年长的老人们说,在他们生活的这辈子里,从来没有见过死得如此漫长,如此痛苦的人。像给一个活人拔了几层皮,然后还用皮鞭抽这个可怜的人。
哎,孽,这就是孽。
老人所说的孽,让我想到了那声在黑夜里撕心裂肺的叫声。叫声像一把剪刀,把暗夜剪成碎片,把人们的心剪得七零八落。
如果不是全村的马都由聋子李看守着放养在牛场上,大家一定会把这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当成是谁家的马在暗夜里悲鸣的嘶叫着。
谁都相信聋子李是村里最负责看守马群的人,他不会放走一匹陪伴他孤寂生活的马。马是他的情人,聋子李说过。
叫声悲烈,嘶哑,像要把整世的悲苦连同不堪,都从喉咙里吐出来。看见表叔死的人都说,表叔死的时候,踢开了被子,双手和双脚在空中有规律的比划着,鼻孔张得大大的,嘴里不时发出呼哧呼哧声,像一匹奔跑在山坡上的马,越来越快,快到感觉就要腾飞起来。村人无法控制表叔马一样奔跑的双手和双脚,他们发现,表叔只有做这种动作的时候,痛苦似乎才少些。
要死的人,脸是会变的。村人们都看见表叔的脸有一瞬间变成了马的样子,眼睛变成了马的眼睛,嘴变成了马的嘴巴。接着就是那一声马一样长长的嘶叫声,震碎了村人们的心。然后暗夜接着暗了下去,表叔也恢复了死人该有的平静,双手和双脚耷拉在木床上,人们看见他那双还略微握着的拳头,像马蹄一样轻放在那里。
表叔死了,像马一样死去。
也许,表叔的今生走错了一条路,他从最先的养马,变成了最后的屠杀马。无数的幼马在表叔的屠刀下变成皮,变成肉,变成那些罐子里方方块块的罐头。
聋子李是表叔的儿子,村人都说,除了儿子,聋子李也是帮表叔来还账的。这一世,他不归家,不取妻,他的家就是牧场,他的妻就是他守护着的情人——马。
修房造屋
证明自己身份的方式很多,身份证、户口薄、认识你的人或者是一棵你亲手种下的树。有了这些,你活在一处地方,就觉得自己的根牢牢的稳住了。
每天,认识你的人给你打着招呼,狗见了你,会给你摇尾巴,时不时有人坐在树下闲摆你的好坏。自家的地,对你最亲近,你一去,整个地里的庄稼和树,都笑着欢迎你。
你是这个村子的人,有很多人、动物、植物都能给你证明。何况你还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巴房放在那里。
房里的床,还残存着你的味道,你能清楚的说出你家里养着几只老鼠,公的几只,母的几只。你说你昨天吃的是面蒸蒸,不信昨天没有舔干净的碗边,还有几个金灿灿的面渣滓,挂在上面。你的床下放着一把镰刀,口子上有三个缺口,那是有一次你糊涂的把一个圆石头,当做了大柿树的根,使劲砍留下的印记。
修这座房子的时候,你十一岁,家人请的手艺人是高石匠,泥匠是李四爸。村里的人都来帮忙,女的背着尖勾子背篓传小石头,男的用勒皮背条石,青经一股股的鼓起来。竣工那天,砌匠端着簸箕站在房梁上,很多个裹得圆圆的红色梁包子从他手里洒下来,下面的人疯抢着;家里杀了猪,摆了坝坝宴,村里能来的都来了。
不用多说,你有那么多的证人,我们都相信你的家就是这里。
长久的生活在一个地方,有熟悉你的天空,有一条路,让你踩,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要有个家,让你睡觉,供你取暖,遮风挡雨。你才算在这个村子站牢了。没有谁敢驱你离开,泥巴房是你的靠山。
凹村人特别看中房子,寄宿在别个屋檐下的人,被他们看不起。有了这种观念,凹村的另一种手艺人木匠就特别被看重。木匠是帮他们修另一座房子的人。
地上的房子有了,地下的房子也得建得漂亮。这座房子,是他们死去后要呆的地方,生前,他们看见自己的房哪里不顺眼,哪里有缝隙,动动手脚就可以了。可是,死的人,埋在地下,他们不确定能不能背着太阳动手动脚,所以他们在三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准备自己地下的房子,然后等着自己哪天住进去。
房子住着合不合适,宽窄合不合适,木料用得得当不得当,都掌握在木匠手中。木匠是帮他们修房造屋的,屋修得好坏,关系着他们在地下的面子。于是在所有的手艺中,他们只对木匠说请木匠。要知道,在凹村人嘴里,这么文明的语言,是很难钻出他们的口。
在木匠眼里,凹村的人长得太快,让他忙得不可开交。一个老木匠,一听说哪家的老婆昨夜生娃了,不是高兴,而是又要开始计算,什么时候,又该给这个娃修一座地下的房子了。
木匠修房很严肃,几天几夜不说话,主人家也不敢去打扰。一座房子修得差不多了,就叫那个人进去躺躺,看腿能不能伸直,肩宽合不合适,头是不是能够摆正。不合适的,木匠又把所有的木料卸下来,重新加工。在这个时候,主人家总是很感激,端茶倒水,悄悄把烟放在木凳上,坐在一旁看木匠修房。
看着看着,主人家仿佛亲眼看着自己住了进去。住进去的那天,周围很是热闹,凹村全村上下能来的都来了,咬过自己的狗也来了,自己放过的牛瞪着眼,看着自己住进土里。
凹村人干这种事情最快,几把洋铲一起动,一会儿功夫,地上就立起了一个小土包。周围黑漆漆的,一股生土的味道从房子的缝隙里渗了进来。孤单寂寞缠绕着着自己。正想着如果能把这个房子修大点,能住下两个人,也有个说话的地方,木匠就在喊:“愣什么愣,进去试试,这下合适了波?”刚才想把房子修大点的话,噎在喉咙里,不敢说出来。
凹村人,从来没人看见木匠给自己造一座地下的房子,有人猜测,这些修房造屋的事情,木匠可以在地下完成。地下面,木匠的房子是最漂亮的。
有一座房子,无论是地上地下的,根也算扎牢了。没人敢欺负你,没人说你不是本地方的人。
有一座房子,身份也就明了。
死了的凹村
一个村庄,好久不发生一件新鲜事儿,村庄就跟死了一样。
太阳是旧的,风是旧的,山间的水是旧的,人的脸和房子也是旧的。人每天走旧的路,做旧的事儿,心也创造不出新鲜的东西来。
人过得灰头灰脑,打焉得很。
狗,垂头丧气,见人懒得抬头看看遇见的是谁,反正这个村庄就那么几个旧人;满地的青麦子,木讷的立在地里,风来了,也吹动不了它们,它们已经把年轻的身子骨活到了老,动弹不了;高高的核桃树上,一只乌鸦懒在巢里,想通了哇一声,想通了又哇一声,那藏躲起来的声音,黑黑的,就快把凹村的白天唤成黑夜了。
好长时间,凹村跟冻住了一样。很多人希望凹村发生一些事情。
来一个外人,说说村外的事情;落一场暴雨,人们聚在一起摆摆这场雨;谁家出生一个娃,管她是男是女,都借口去窜窜门;哪里长出一棵新树,让人的眼睛亮一亮。
可这段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阳光死巴巴贴在凹村,人和畜生踩一脚它,它就巴在别人脚上耍赖。刘家放在圈上面的腐烂木头,被太阳晒得今天少一节,明天少一节。再这样少下去,就不知不觉被风头偷走了。
风偷走的东西,谁都找不回来。等刘家发现那根烂木头不在了,他家年老的刘三会找谁去要?
很多人,都窝在自家屋里,不出门,不去晒死巴巴的太阳。他们的身体得了一种怪病,手脚酸软,说话有气无力,家人与家人也懒得说上两句话,大部分时间,眼睛闭着。看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是要费神费力的。耳朵想学着眼睛,闭一闭,可他们还没有学会闭耳朵的本领。没有闭上耳朵,一些杂七杂八的声音就传进耳朵里。他们在听中过一种日子。
人活得懒模懒样,最高兴的是那些平日里躲在阴暗地方的老鼠。他们从黑暗的地方钻出来,胖得,廋的,牙尖的,嘴长的,一排排在凹村人前面走。它们走路的样子,像第一次穿高脚跟的女人,歪歪扭扭,有几次险些摔倒。有几只老鼠,挂在电线上,叽叽叽叽的喊着口令,它一喊口令,排着走的队伍就慌了套,有出左脚的,有拿右脚的。相互之间叽叽叽叽的说着话。
这些叽叽叽叽的声音传进凹村人的耳朵里,他们也懒得去管。心想,猖狂就等他们猖狂吧,反正凹村都快死了,你们也没几天活的了。
墙角边,一支蚂蚁的队伍停在那里。一行行它们昨天走过的路,慢慢被新吹来的泥土掩盖。路没有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它们已经没有力气再为自己开辟一条新路出来。一旦希望没有了,脚下的路也没有了,它们选择死在一条自己曾经走过无数遍的的路上。
凹村在等待,等待一场能救活自己的东西。
或一场风?或一场雨?或慢慢走向死。
我的命
关于命,长与短,都不是自己说了算,也不知道由谁说了算。
我活到现在,命一节节的长着,高的那处伸到半空,低的那处已被凹村的黄土埋没了。
现在,我的命悬在空中,不和凹村的任何人和事有关,只和一些过往的风雨阳光有关。我随时都在和它们谈论我的生死,我想在和它们的谈论中,得出有些结果。
风雨阳光不会轻易说出我的命好与坏,它们要一天一天的磨我。
今天带走我的一根头发,明天索取我的一些记忆,后天拿走我的一些咳嗽声。它们把这些带走的东西藏在家里,夜里悄悄拿出来用。它们偷偷用的时候,我会做一场梦,梦见另一自己,断了一根头发,长在了别人的头上;一段丢失的记忆突然清晰了过来;一阵阵发自肺部的咳嗽声,从别人的身体里钻了出来。
这是一场可怕的梦,我感觉我的命被别人偷偷的用着,活不了多久。
我整天担心我的命,说没就没了。没有了命,我还会不会在凹村呆着?
瞎了一只眼睛的唐爪子,更看不见我,聋子李的耳朵里更装不下我对他的大声说话声。张娘不稀罕我的命,前几年,我破坏了她在玉米林里和隔壁村张表叔的好事,一直记恨在心。
谁会舍不得我的命?我想只有李家阿奶和张阿哥。
李家阿奶舍不得我,她说她要教我手抓荨麻的手艺,这手艺是她的独门手艺。她想传给我,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接她的这门手艺。荨麻的用途只有一个,就是抓下来之后把嫩嫩的叶子和杆拿去喂猪。凹村人说,猪的胃口大,不一定就要吃荨麻才能长肥。只有我答应李家阿奶要学她的这门手艺。我在凹村,太过于普通,没有人注意我。学了这门手艺,我就是凹村除了李家阿奶外,唯一一个会手抓荨麻的人。等李家阿奶走到西坡坟堆堆里去了,我就可以在人多事多的场合,炫耀这份本领了。这门手艺传不下去,李家阿奶是死不下去的。
张阿哥,是我私底下的情人。我在凹村,一无所有。阿爸在我十几岁时,就不想负担我,早早去了西坡;阿妈身体里有生不完的病,病痛喜欢阿妈的身体,常常在她里面躲着就不出来。阿妈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就更不愿管我;我也有几个姊妹,大的大我十多岁,小的我还记不清楚他们的样子,就钻土里去了。大的找了黑脸媳妇,自从结婚后,黑脸媳妇就把他调教得哪见我都黑着个脸,跟上辈子欠他们家几筐几斗似的。只有张阿哥疼我,从心里疼。张阿哥和我这辈子只能当情人。不知道从哪辈开始,我们两家就是仇人。在凹村,只要辈上面成仇人,在世的,埋在土里的,都会是仇人。两家的坟隔着山埋着,坟头东西相朝,谁也不招惹谁。我和张阿哥见面,背着所有凹村人,但背不了凹村的月亮,月亮每次见我们在树下幽会,就笑我们。我心里骂月亮,但脸上挂着笑。张阿哥和我,都得罪不起凹村的月亮,怕它一不小心,就把我和张阿哥的幽会,告诉两家人。
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的命越来越薄,像一张纸,一看就透。
没有了命,我不想呆在西坡。西坡太挤了,凹村很多人都担心,等自己老死,西坡就没有他们的空位子了。我愿意把自己的那块坟地空出来,给凹村的任何人。我想到其它地方走走。我一辈子呆在凹村,没教上几个丢心的朋友,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认真耕种一块地。不是我懒,凹村的地硬。听长辈说,凹村的地下面是一大片奇形怪状的石头,这些石头不青,不白,也不黑,长在地下面,故意割凹村长起来的粮食根吃,吃饱了,还和粮食吵架。粮食吵不赢这些石头,它们有把柄在这些石头里紧紧握着。粮食软了,凹村人的肚皮也就鼓不起来了。
走是迟早的事情,走的时候,我不回头看凹村。回头看见的东西,会拽着我的脚。路上,我遇见一些下地干活的人,他们肩上扛着锄头,弯曲的锄头靶,像他们的背。我怀疑他们一直耕种的不是土地,而是自己弯曲的背。一张张人的脸,像马像牛,被风吹得老里老气,他们见面相互招呼着,招呼的话,浮在面上。
我不慌不忙的绕着凹村走,走到一处,看见凹村丢弃很多年的一块地。凹村每块地,都有自己的名字,什么偏偏地,什么黑桃地,什么弯脖子地。每一块地的名字,就是它们的身份。
说到身份,我有些迷茫。这么多年,我是以怎样的身份生活在凹村?很多人都习惯喊我黛妹儿,那只是我的小名,我还有一个户口薄上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我在凹村,生活了大半辈子,有一天,我的命没有了,他们只知道黛妹儿走了,却不知道一个相同的人也跟着走了。外人来找我,只会问我户口薄上的名字,凹村人都不认识那个户口薄上的人,他们告诉找我的人,凹村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他们的回答,让我错过了很多好的或不好的事。让我在凹村,活成如今的这个样子。
这块地,很久没有人喊它的名字了。看它一地的荒草,就知道它已经彻底对凹村人伤心了。
走了很长的路,我都走不出这块荒地。荒地是除了李家阿奶和张阿哥之外,舍不得我离开凹村的地。有一块地牵挂自己,比什么都重要。我要留下来,陪着这块地生活,我把我的命种在这块荒地里。给地起一个和自己相同的名字,以后有人来问起这块地,就等于问起我。
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去改变这块地。这块地,有了自己的身份。什么都不一样了。土肥得黑黑的,稠稠的,种什么都长得高高大大。它已经斗赢了地下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在那些石头手里,再不会有粮食的把柄了。
而我,斗赢了谁,把命安在这块荒地上?
我的生活病怏怏
我在凹村,是个闲人。不会锄草,不会晒豌豆,不会做火烧子馍馍。我从小病怏怏,对于病怏怏的我,谁都不忍心,让我多做些事。
病是我的护身符,一切我都可以以病为借口。不想吃饭,不想穿衣,不想晒太阳,我都可以说,我病着,做了这些事,我的身体会很不舒服。
只要我以病为借口不想做的事,家人都会帮着我做完。他们每做一件我不想做的事,都很认真,仿佛每一件事情,都是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的朋友很少,和我当朋友是件谨慎的事。
刘二娃告诉过我,说:黛妹儿,我家阿妈说,你是个说死就死的人,如果我和你玩,恰巧遇见了你的死,你家的人一定会怪我。我给刘二娃说,我不是个说死就死的人,我的命很硬,像石头一样。我给他讲 ,我在什么时候装得病怏怏,然后骗家人。我讲得绘声绘色,把耳边的风都讲活了。刘二娃却奇怪的看着我,嘻嘻的笑,笑的背后,藏着很多东西。
我不在乎刘二娃信与不信,凹村很多人都不会相信,我不是个病人。他们从我出生,看我柔柔弱弱,黄皮寡廋的样子,就断定我有病。我想顺着凹村人的心走,承认自己有病。
我病着,看凹村人在地里劳动。劳动的凹村人,个个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手脚粗糙。二十岁,就跟五六十岁似的。一年四季他们有干不完的活。今天给地里放了水,晚上就要操心明天得给地的庄稼撒化肥。化肥撒完,又操心打整地边的墙坎。他们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只要有土地,他们的手脚就别想闲着。
土地是个喂不饱的家伙,它悄无声息占着凹村代代人的一生,它吃凹村人的粮食,汗水、说话声,让凹村人经常给它挠痒痒,喂水,而它瘫软在那里,翘着脚,晒太阳。不高兴的时候,给凹村人发脾气,弄伤凹村人的手和脚,暗地里骂凹村人笨手笨脚,不知道怎样伺候自己。凹村人伺候它一辈子,死了还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做肥料,在地下面又去伺候它。凹村人,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是土地的丫鬟。土地一直看不起凹村人。
我是凹村,土地唯一一个不敢惹的人。我不靠土地生活。虽然我也要吃从土地长出的粮食,但我可以避开它,不去理睬它。我在很多人心里,随时都会死,我提前就给家人说过我的死。我死后,不要和土地扯上关系,我要和水做朋友,让它带我去每一个没有走过的地方。
我走路的步子很重,很多凹村人都觉得奇怪,一个病怏怏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走路。我不想告诉人,我恨这片土地。我故意用重重的脚步,去为每一个凹村人报仇。
在凹村人眼里,我整天没事可做,过得难过。他们说,我这样过日子,过得他们都难受。我不知道,我每一天的日子,怎么就影响到了别人。
凹村的日子,会经过每个村子里的人。日子不会因为我有病,就慢些。唯一不同的是,日子走过凹村时,有些人在地里,有些在水沟边,有些在山上放牛。
我在日子里要做的事情很少,大多数时间,我是在有太阳的时候,站在院坝里,踩自己的影子玩。影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它有时比我高,有时比我矮。不管高矮,我都不怕它,它一直被我欺负,踩在地上,站不起来。有时,我也心疼我的影子,怕踩疼它。影子是哑巴,踩疼了它也不说话,把一切疼痛放在心里。
一天,我看见一只翘着屁股的蚂蚁走在我的影子里,那时我的影子不大,圆圆的一团,立在地上。我走到哪里,那只蚂蚁就跟到哪里。它不想离开我的影子,它想让我的影子养它一生。
我知道,蚂蚁走到哪里都是拉帮结伙,从不单独行动。那这只蚂蚁是怎么回事?莫非它是只有病的蚂蚁。想到有病,心立马软了,我蹲下,看它。影子蹲下看它。我蹲下的影子很小,快罩不住一只蚂蚁。蚂蚁惊慌的东一头,西一头的找我的影子。我把手伸到它前面,想让它爬到我的手心,我可以用五指给它一片不大的阴影。它触碰到我的手指,一下就躲闪开了。一定是我身上的某种气味吓住了它。它拼命的往前跑,我在后面追它。追了很久,我的影子跑累了,慢慢拖在我身后。在这种时候,我竟然追不上一只蚂蚁。
我每天都在过这样的生活,看一堆墙角的老柴,慢慢变得更老;听,一阵风,把谁家藏着吃的东西,通过风让我知道。我的脑子很忙,想一些凹村人没有空想的事情,看谁家的牛爬了谁家的牛,我就会天天掐指算着,那头母牛肚子里什么时候会产下另一头牛。我学会了喜鹊的歌唱,闲着的时候,我会在树下,唤一群喜群,陪我唱歌。我看见过一条蛇,钻进高家房屋里,没过多久,高家二妹,生下了一个和蛇长得很像的男娃;我数过从凹村经过的每一朵云,我不让每一朵相同的云,耐在凹村顶上不走。我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学着蚂蚱走路,蚂蚱跳一步,我跳一步。
很多事,我都瞒着凹村人做。我要在他们面前装得病得不轻。我知道,病人要有个病人的样子。
我希望,我在凹村,就这样病一辈子。病怏怏的我,背着凹村人,做很多不是病怏怏的事。
消 息
打我生下来起,凹村的人就认为我活不下去。我瘦弱多病,让他们对我彻底失望。他们旁敲侧击的安慰我的父母,别过于难过。
我的死,他们莫法预测,说不定哪一天说死就死了。他们做好了一切迎接我死的消息,就等着我死。我活不过他们,这点他们很肯定。
每一次他们经过我身边,对我说话都格外亲,他们用手摸我的头,问寒问暖。他们手心粗糙,割得我头痛。我的脑子被他们的手,搅得晕晕乎乎。
我不知道,我的病在哪里?如果真像他们说的,我要死在他们前面,我有时候真是怀疑,是他们粗糙的手和问寒问暖的话,让我提前死了。
为了躲开那些粗糙的手,我抱着小板凳,走到村口的大树下。这里是村里干不动活的老人们呆的地方。他们不敢当着这些老人,摸我的头。
老人一个个长得瘦瘦精精,我不知道是风把他们吹老了,还是阳光把他们晒成这副样子,看着他们,总让我情不自禁的想到村东头的核桃树。
天气好的时候,大树下多几个老人,不好的时候少几个;有些昨天来过,就再没看见过;有些去过一趟远处,就永远呆在了远处;他们的座位经常有新来的人坐上,一些旧人被一场风吹走了。
我坐在老人中间,听他们摆一些旧来不能再旧的话,他们总把一些旧话当成是一件新发生的事情来说,把一些新的事情,涂上旧的颜色。我在他们中间,算旧人中的新人,他们却不太在乎我,自顾自的生活在旧岁月里,把我也变旧了。
有些话,我听不太懂;有些事情,我没有经历过;看着他们,我仿佛看见以后的自己。
我的以后很短,我的以后掌握在凹村人的手里。凹村人白天夜里盼着我离开的消息,这个消息等不来,他们的心就永远悬着。他们是截取我以后的人。
我期待这里坐着的每一个老人,都是我。他们帮了我大忙,帮我活到了他们这把年纪,帮我经历了不同的事情,走了很多我莫法走过的路。我对他们感激不尽,他们是每一个长大长老了的我。
大树背后是张三家的破屋子,张三是走着走着就找不见了的人。老人们很少谈及这个消失了的人,对于凹村一段时间又少一个人,他们见怪不经。他们把日子过得面糊糊一样清淡,用他们的话说:“前半生,路太多,心燥,现在好了,只剩一条路了,反而心静了。”
我走的路少,可在凹村很多人的眼里,我的路就快走到尽头了。我为自己难过,却慢慢理解了凹村人对我的怜悯。
有一天,我似乎突然长大了。我搬着小凳子,离开了树下的老人。他们对我的离开,不问不理,他们把我当成是走着走着就消失了的人。
像张三。
太阳好的时候,我搬着凳子坐在家门口。路过家门口的人,对我问寒问暖,粗糙的手在我头上摸来摸去。我知道,他们担心,有一天,什么都在,坐在门口上的我却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小板凳和空空的门在那里。
我觉得是自己把凹村人拖累了,害得他们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等待一个关于我的消息。在他们心里一定比我还难受。
过后,我对每一个抚摸我头的人,都傻傻一笑。然后,盼着这个或远或近的消息快快来到。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贡嘎山》杂志社。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各报刊,出版散文集《凹村》。先后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孙犁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