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偷走了凹村
很多年后,我依然相信,凹村很多东西和我玩着躲猫猫的游戏。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抓得住的,抓不住的,他们都背着我做着手脚。
我想罗布的时候,总感觉有些东西在嘲笑我。他们的笑声弱弱的,不想让我听见,刚起就被风吹走了。他们在我的咳嗽声里出入凹村,在我的梦里打打闹闹,在我看远方的时候,窜在我的视线里,变成远处的黑点,困扰我。
有他们的存在,让我对很多东西产生了怀疑。
他们在折磨我。
折磨我的同时,我想,也在折磨着凹村的其他人。
我下地干活的时候,问过朵嘎,朵嘎说他的视力很久以前,就被一场凹村的风沙给弄坏了,他心里的凹村早就处在一片灰灰月光里。
我不信朵嘎的话。如果他心里的凹村处在一片灰灰月光中,他爬墙偷村东口的卓玛姑娘,路为什么又是那么熟悉呢?
后来我还问过几个凹村的人,他们说自己老了,没心思去想太多事情,黄土就快盖住吃饭的嘴,西坡那片突起的坟地,才让他们更加安心。
凹村处在一片老气中。
村子刚生下来的娃,仿佛已经就是一位老人了。那呼啦呼啦转动的眼珠子,看着就像经历了很多岁月。他们白天夜里都不喜欢平躺着睡觉。平躺是看天,天会吓住这些娃。
谁都当过一次娃,以前我当娃的时候,看天,也哭。
天除了它该有的那么一点东西,剩余都是空。无限的空,让我害怕。
娃是刚从无限的黑里来到世上。黑和空有着一种隐秘的联系。
我当娃的时候,睡觉只要朝着西坡,就会安静下来。
我要用我在凹村的一辈子看透西坡。看透西坡,就看透了我的下一辈子。
在娃的眼里,这辈子和下辈子的距离很近,就像他们才生在凹村,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在凹村一样。
生与死的距离很近。
凹村的娃比大人能看懂很多事情。
人一旦长到一定时候,就不是自己了。大人是经过凹村的风雨改造成大人的,在改造的过程中,他们学会了躲避一些东西。
那些躲着的东西,大人不会轻易拿出来说。
很多日子,凹村正被一夜一夜的黑盖掉,正被一场一场远处吹来的风带走,正被一堆一堆月光悄悄移向西坡的那片坟地。
在这场转移中,谁都是帮手。
谁都不想站出来,为凹村说句中听的话。
整个凹村都在睡眼迷离中生活,他们想把这一世的觉睡到下一世去。他们的心在无形中到处长满了荒草,长草的那片地干涸得就快裂开,过不了多久长草的地方也快死成一片。那时,一切都彻头彻尾的死了,再想活过来,就不容易了。
有一把藏在暗处的刀在割着凹村。我似乎意识在这点。
这把刀今天在凹村的东边割一块儿土地走,明天在凹村的南边割一块走,后天再凹村的北边割一块走。唯独不去顾及西坡那块坟地。
他的意图已经很是明确,他要将凹村人像幺牛一样,把大大小小的人往一处坟地赶。
他想要整个凹村。
等凹村人都走向西坡那块坟地时,他再站出来,把他割下来的凹村拼凑起来,变成一座自己的家园。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把凹村天上爱飘的几朵云彩也移开,免得在驱赶过程中有漏掉的凹村人来找到他扯些老话。
尽管他夜夜都在缜密的做着一些驱赶凹村的事情,但是他依然担心在此过程中漏掉一些东西。
漏掉的东西,就是麻烦。
我是他漏掉的。
我早就发现,有人在我背后做着手脚。
一段时间,凹村的老鼠多了起来。它们放肆的在凹村中大摇大摆的走动。猫一夜之间躲在了各家各户地窖里,主人再拉都不出来。这群老鼠见牛不让,见狗就一群一起追过去,学着猫咬它们的样子对付一条狗。凹村的果树上到处都是老鼠,它们吃完凹村人还没有来得及摘下的果子,就去大口大口的啃树,一棵棵果树白天夜里的倒下。
凹村就像没穿衣服的人,一块块的裸露在白天黑夜里。
外面收拾完了,这群老鼠就跑到家里。它们和凹村人争很多东西,吃的、睡的、耍的。争不赢的,就在夜里报复你,咬疼你的耳朵,咬掉你的指甲。
我和一只老鼠发生过一场战争。
我的木窗子上,放着一张搭搭帕。这是卓玛为我结婚绣的。卓玛说:一张好的绣花帕,就是一条红线。女人要锁住男人的心,就得让自己头上戴着的花艳丽起来。果真,卓玛送我的搭搭帕上面的花朵跟真的一样,我一直舍不得戴上它。
一次大白天,一只老鼠藏在柜子后面,一节一节的偷我的绣花帕。它看上了这条红线。我看见卓玛送我的绣花帕就快被一只老鼠偷完。我急忙用手去拉。老鼠的劲儿很大,我拉回来,它拉回去。我爬到柜子上去骂它,它死死咬着绣花帕不放,用圆鼓鼓的大眼睛瞪我。我和它讲道理,它恨我不说,继续使劲。一只油盐不进的老鼠惹恼了我,我一下把绣花帕挽在手腕上,用力一拉,老鼠毕竟是老鼠,被我的蛮劲儿征服了。它走时,眼睛瞪着我,嘴撸了几下,像是在警告我:让我等着,它总归会得到这条绣花帕。
我在恍惚中等待一只老鼠给我下战书。
凹村人活得越来越失落,他们丢了东西似的,整天低着头看地;天上的阳光薄了,像是每天都有人到凹村带走一些光亮;村东口的百年大树没几天就把自己的命活得浅了不少,他看过了凹村人的好几辈子,这辈子看来是再看不过来了。
一些东西在溜走。达瓦山上的雪水一样,离开了凹村,就再没回过凹村。
一天夜里,没风,百年大树朝西坡方向倒了下去。
凹村人说,有什么东西在推树,也在推凹村人和很多东西朝一个方向走。
天也在变化。
它在一块一块的少,变得缺缺脚脚,像老鼠啃过的饼,渐渐盖不住凹村。
凹村的天和地,都在往西坡的那块坟地挤。
我知道自己夹在去西坡的人中,挤得没有了人样儿。
很多凹村人都没有了人样儿。见着谁,谁都不说话。
整个凹村都哑了。
凹村的村长扎西耷拉着头,眼睛盯着一天比一天凹下去的地看,这片地他花了一辈子也没看透。
那个暗地里偷着凹村的,还在一块一块的割着凹村。他筹谋的另一个村子,就快在我们到达西坡时建立起来了。
去西坡的路,被凹村的人和其它东西填得满满的。
我们不会再有回去的路可走。回头路已被昨夜凹村的风沙掩埋。
凹村,正在遇见一场被偷走的灾难。
一凹村的人都在乱跑
多一个人,凹村就会多出很多心思。
婚礼和葬礼会多出一场。地会被这个人挖一辈子。贡嘎雪山和大渡河会被这个人看去一些。坏人或好人会多出一个。起夜声会多出一股,打扰凹村的夜。
多一个人,她的喜怒哀乐都会在凹村多出来。凹村本来长长的样子,悄悄在为多出的这个人再变长一点或者宽一点。
这一点,就是一辈子。
多出的这个人,不知道未来,她的未来此时就在阿妈的怀抱中,阿妈的奶就是她的未来。她使劲吸阿妈的奶,想快快长大,她不知道,她每吸一口阿妈的奶,阿妈就会老掉一点。她不管,她只想自己长大,长大后去和凹村的人争走一条小路,争山上流下来的雪水,争说一些话,争一片凹村的夜。然后争着让另一个出生的人来磨她。
多一个人,就是来和凹村争很多东西的。
凹村的东西不多,最大的就是土地。几百年来,凹村的土地阶梯一样长在半山腰,几百年后,没见这个阶梯多一级,也没见少一级。这个阶梯被凹村扛着锄头的人种了几百年,几百年之后还是几百年之前的老样子。地在凹村人手中,仿佛永远不会长大和变小。
这么长的时间里,凹村人到底对土地干了什么?
朵嘎说:凹村人一身泥气,这说明凹村人上一世是泥里面长大的。
上辈子,谁都是一茬庄稼。
这辈子过得好的,是上辈子秋收仓里面存的粮食多,给这一辈子带来了福气。要想积福,就得多积仓里面的粮食,或多种一些土里面的东西。
小草小花都可能是你的上辈子。
凹村人在省着种地。怕地多了,上辈子就大了。荒着一片地,是一种罪恶。
朵嘎的话结束了土地几百年之前和几百年之后没有任何变化的理由。几百年的距离,在朵嘎眼里就只是他和他家猪圈一样一步之遥。
凹村不愿改变土地长势,但在乎一个突然多出的人,来和他们争夺整片土地。
他们在自己的每块土地边上插上密密麻麻的细条,留一扇小门,只供自己家人出入。上面一家的泥巴放水流到下面一家了,上面那家有事没事就会给下面一家说些大公无私的话,让下面那家人感觉始终欠上面一家一个人情,待到有偿还的时候,拿把青菜萝卜去了了这个人情。
凹村人对每种下多少棵玉米、多少瓜瓜心里都有数,他们也能估摸着一群老鼠最多能偷吃多少地里的东西,一群鸟能啄走多少粮食,余下的就是它们背篓能背回家的粮食了。这些粮食刚好够养活一家人一年。如果哪天少一簸箕,就像少了他们的命一样。
凹村人很关心多出的这个人。
多出的这个人,到办满月酒时,凹村无论男男女女都会争着来抱一抱。夸赞的同时,主要看娃的笑脸。娃如果对你笑了,说明娃就不会到你家来抢东西吃;如果哭了,那长大后,肯定和你家过不去;恰巧遇见窝屎,那就是你家的幸运了。
哭也罢,笑也罢,拉屎窝尿也罢,那只是凹村遗留下来的说法。他们见过一个多出的人,长着长着就改变了当初的说法,也见过一个多出的人长着长着就长得不像一个凹村的人。
在没摸清这个人的底细时,他们时时防着这个多出的人。
多出的人,会挡住一场刮过凹村的风,让一场从远处的风在凹村多呆些时日;会和其他人抢一团阳光,让凹村多一处阴影;会有意无意的在脚上多粘一些泥土,带回自己的家。
凹村人要收捡好自己的所有东西。一把镰刀,一面笑,一些自言自语说下的话。他们怕一个多出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把这一切抢去归她自己所有。
凹村人生下来就过得很小心。
可有一天,他们发现西坡的坟地慢慢往山顶爬高时,凹村已经管不住那些突然多出的很多东西了。
满凹村都是一些陌生的人,他们说着外来的话,在凹村进进出出,喝凹村的溪水,晒凹村的太阳,宰凹村的牲畜,抢凹村的一面土墙,夺凹村的硬板子山。
凹村人在自己生活的地方慌了起来。他们大口大口的吸气,莫名其妙的烦恼,心被谁系着,挣脱不了。
他们从慢走,到有事没事就想走快点,再快点,然后跑起来。
有东西在身后赶着他们。
天黑得快盖住凹村,到处都能听见家人喊叫自家娃子回家的声音。那喊孩子回家的声音,汇集在凹村,像一个弯弯的钩子,刺在人耳朵里,痒痛着。
这把钩子,有的能勾回一些东西,有的空空就回来了。
凹村消失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悄悄的走出了凹村。走出凹村的时候,他们的心是空的。
有些畜生也不见了。它们出村时,在路上拉下了一坨坨屎。热乎乎的气飘在空中,告诉人们它们是吃够了凹村的粮食和草才离开的。
凹村敞起来了。以前能关住的,都悄悄在飞。
凹村人把自家地边的栅栏一条条拔起来,放进灶门一把火烧了,任由地亮开。他们再不去数地里的包谷有多少,少几包,也就当被一群鸟多吃了一次。
凹村一村子的人都在乱跑,跑到最后,跑已成为一种本能。
人们也不想去计较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的事情了。
跑,让他们忘记了很多东西。
谁才是我的对手
在凹村,谁都有很多对手。
地是人的对手,人挖地,地一个劲儿的跑,爬不动了,地就是人的了;风的对手是树和土墙,树弯成一片,土墙一年比一年薄的时候,风就是赢家;大渡河的对手是人的耳朵,只有耳朵时时刻刻有它的声响时,它就是赢家;畜生的对手是山上的杂草,草低了,它们肥了,肥是另一种赢家。
活着的东西越多,对手越多,生活似乎才像生活。
小时候,我与一棵树成为过对手。树长一节,我也长一节,树胖一圈,我也胖一圈,但最终我没有长过一棵树。我恨树时,有人告诉我,树的理想在天空,凹村人的理想只能沿着地边走。
天是地开出来的一朵花。
地永远高不过天。人和树理想的差别注定让人就是它的输家。
阿拉给我说过,他的对手是一只蚂蚁。
太阳高空照时,他用手的阴影遮住一只蚂蚁前行。他的手掌阴影不大,但对一只乱窜的蚂蚁来说,是一片天。这只蚂蚁是否能走过这片天,阿拉深信自己是赢家。从日出到日落,五指的阴影没有离开过这只蚂蚁。可最后,阿拉手腕酸软,快为一只蚂蚁撑不起一片天,加之夜走来,所有的阴影都变得无力,阿拉输了,输给了一只一直前行的蚂蚁。
谁是谁的赢家?谁又赢过了谁?
凹村杀猪匠阿布的对手是猪。猪是他一辈子的仇。凹村的猪,无论什么时候看见阿布,都胆战心惊,瑟瑟发抖。如今的阿布一个转身到西坡的坟堆堆里晒太阳去了,凹村的猪却一年比一年多起来,有的猪跑出猪圈,在他的坟堆堆上东拱拱,西嗅嗅,似乎在和坟堆堆里的阿布较劲。
它们再不怕手无寸铁的阿布了。
阿布最后赢的是谁?
我在凹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风把我养大,祖辈留下的老房子是我唯一的家产。我没有力气去种地,地是种给一家人的,而我从小就没有一家人。我在凹村活得吊儿郎当,我整天吹着口哨引人注意,别人说话时,我就喜欢在别人的话里面东一句西一句的插话,让别人讨厌我。别人幺牛下地,我故意逗那些老牛,牛不听话了,人骂我,我就只是笑。
我活在凹村,希望有人来找我算账。大账小账,是我的帐不是我的帐,都来找我。有人找我,我就觉得时间跟水一样流淌。夜里,我骂天,骂地,骂隔壁的多吉,骂那些活着的或死去的人。骂到谁,我就喊谁的名字,骂到谁,我就先站起来,告诉他我就要骂他了。
我希望我点到名字是谁,谁站起来和我对骂。他可以骂我的祖宗,骂我,骂我心里想过的男人。只要有谁能骂我,我绝不还口。我会笑着看别人骂,别人能骂我,说明他还挂念着我。
在凹村,我无亲无顾,能让人挂恋,我心存感激。
我想在凹村,找一个我的对手。可以是畜生,可以是草,可以是一块石头。它和我之间,要有一场较量,输赢并不重要,只要有交锋就好。
我们的交锋要选在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可以让更多人看见的我狼狈。从我一生下来,我就不把狼狈当一回事情。
我爬到山顶,从上往下喊凹村。一个村子的青烟不理我,一个村子的人看不见我,一个村子的畜生都把我当成一场风。
我活在凹村,找不到一个对手。没有对手的生活,让我无魂一样失落。
我想找一个会喊魂的人,像阿妈一样牵着我的手,拿着煤油灯,对着一缸平静的夜水,喊出几句招魂的话:
“黛妹儿哟,你是不是半路上吓到了。吓到了的话,别害怕,快回来,阿妈看着你。回来没有?”
“阿妈也,我回来了。”
“黛妹儿呦,回来的路上别往回看,直接往家的方向走,阿妈在门口等着你了。回来没有?”
“阿妈也,我回来了。”
喊完魂,一缸静水死在黑暗里。我在里面看见了另一个常年伴着自己的对手。
自己和自己来一场较量,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死的颜色
这些年,凹村死了很多人。
死,在凹村特别轻,就像一大群蛐蛐在晚上叫,偶尔少上那么一两只,似乎也引不起大家太多的关心。
记忆里,第一个死的人是杨家阿伯,瘦精精的,三十前,人们就谣传他要死,他却赌气活到八十岁,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死在今年的冬天;第二个死的人是砍木料厉害的羊子,他一生砍倒过多少棵树,他记不清,只是说,凹村一百七十户,至少有一百五十户的房子,是用他的木头做的房梁。后来,羊子死了,死在一次拉木头中,一棵木头直接穿透了他的心脏;第三个死的人是张娘,他爱人出去打工,就没有再回来,十几年来,她和公公住在一起,住着住着,就住在了同一张床上,后有了生育,又不敢张扬,吊死在堂屋里。公公哭得死去活来,说他的媳妇是个乖巧的好媳妇,儿子是个畜生,媳妇等儿子回来,都等死了。
死这东西,跟命连着。一旦命没有了,什么都空了。
凹村一直在死人,死得很多的时候,他们仿佛藏在凹村的某个地方,活了下来。我经常无意脱口说出一个死人的名字,问别人这一两年他在干什么,怎么老见不着他。回答我话的,首先是别人的眼睛,鼓得圆圆的,瞪着我,然后才是别人的嘴巴:“你是土里钻出来的还是雪里飘下来的?是不是那人死的时候,你也死了?”
我摸着后脑勺,苦思半天:那人已经死过了?我怎么记不得呢?难道他死在我的梦里。
昨夜,我做了一场梦,没边角,到处长着草。
凹村的人,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了。风把他们的脚印刮到远处,草把他们的气味藏在根底。根是个贪吃的家伙,什么都不放过。它们把找不到的人味吃进茎、叶、枝里,通过茎、叶、枝开出蓝色绿色红色的花,风一来,吹得满凹村都是。凹村人,喜欢春天花开满地,花香能醉倒一个个谈恋爱的年轻人。
但是他们察觉不到花香中,有一层隐隐的东西隔着他们。这层隔很薄,一旦破了,你也就碎了。
我从来不觉得花是香的,我甚至怀疑凹村的花里有股浓浓的汗臭脚臭口臭味。
老年人说,一个爱死人的村子,是年轻的。死的人,骨头是老的,心里长满虫,血液是黑的,黑过凹村的夜。这些人早该死了。
“我们是不是早该死的人?”我问。
“我们骨头硬,虫子还在想办法,攻进我们的心,我们的血液是深红的,像凹村天边的晚霞,落不下去。我们这样的人,一时半会死不了。我们的死会推迟一段时间,或者一年两年。等我们活不下去,死了,凹村,就会因为我们的死,年轻一点。”老年人说。
白天,夜里,我开始想死的颜色。
红黄绿蓝紫,都在我头脑里过了一遍,我觉得这些都不像死的颜色。我想,死的颜色应该是一种混合色,我用尽所有能染色的树叶、黑碳、花朵在一张纸上调,还是调不好。调不好的颜色,我的嘴更说不出来。
我想试着去死一次,就知道死的颜色了。
死,看不见凹村的太阳,我闭上眼睛;死,听不见凹村人的声音,我找来小石子,堵上耳洞;死不能动,我躺成地上的一根木头;死,心是死的,我屏住呼吸。
我在慢慢死去。
在体验死的过程中,我脑子里竟然冒出凹村铁核桃果的样子来。扁扁的,尖尖的,硬壳上到处长满深浅不一的小凹孔。铁核桃果没有分离的时候,用石头砸不开,用整个人的蛮力踩不碎。但是只要用上山砍柴的铁大刀,一砍,仁和壳完全散地,碎成渣。
我体验自己死的时候,我就像完全剥离开的铁核桃果,失去了壳的保护,赤裸裸的把自己放置在空气里,无能无力。
害怕,惊慌,奇怪还有些许苦苦的羞涩。我害怕有人看见我死的过程,因为我生命的全部,都不会在死亡面前遮遮掩掩。
我这辈子积攒下来的很多秘密,都会在我死的过程中,一点点表现在我的脸上,我痉挛的肉体上。它们随着我的呼吸,被一点点呼出体外,再收不回去。
死的时候,不会藏住太多秘密了。藏不住太多秘密,人就轻巧了,就跟刚生下来的小孩。
在长久拖着笨重的身体生活在凹村的自己,心里一下卸了很多东西,有种失重感。这种失重感,让自己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我渐渐在凹村的空气里消失,看见一凹村的人和畜生都在做着他们一直做着的事情,不关心我的存在。我突然不知道正在死的人是他们,还是我。
恐惧感从四面八方向我压来。黑暗暗一片。
心慌,我想抓住一根藤,往上爬,藤是我的命;有很多条通道,每一条通道都不好走,割得我脚痛;天,有雷声,撕开的闪电,冒着火花;墙是冷的,摸墙的时候,我摸到一双双从远处伸出来的手。
我急忙从死中走出来,心惊胆战。阳光到处都是,扬起的尘土到处都是,凹村畜生的叫声到处都是。我从死中,走出来,依然说不出死的颜色。我想:死是没有颜色的。
夜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吵醒。来人是嘎多。
“阿布快死了,你去看看。”说完,他又跑到另外的门口,把阿布快死的消息传遍凹村。
嘎多在夜里传信儿,他的话很沉,面上染着月光的颜色。
要死的人,再看也得死。死是别人的事,我帮不了什么大忙。
边想,我还是起床穿衣,去看看阿布的死。
阿布是凹村活得最长最长的人,凹村人都认为阿布不会死。一个不会死的人,今天要死,这是一件大事。
阿布躺在床上,四周围着他的子子孙孙。阿布死不下去,周围的人心紧。媳妇哭,儿子哭,孙孙哭,阿布还是不死。眼睛瞪着黢黑的天花板不放,手握成拳头,似乎要给哭死他的人,狠狠一拳;阿布的脚抽筋,直直的,弯不下去;腰很有力,有时拱成一座桥;阿布的嘴角颤动,有很多要紧的话,吐不出来;阿布凹下去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心中的气装满了他的嘴。
阿布在很用力的死。
我挤进人群,大声对阿布说:“阿布,你别慌着走,你告诉我死是什么颜色?”
阿布突然颤抖起来,瞪着天花板的眼睛,闭上了。
他们说是我害死了阿布。
我想是阿布害怕死的颜色,自己死了。
活得最长的人,在临死时,也没有告诉我死的颜色,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知道死的颜色是怎么样的。
凹村没有死过的人,他们只是和我们玩着追迷藏的游戏,他们藏在风里,雨里,我们的说话声里。
我这样想。
凹村的人越来越多,藏着的人和没有藏着的人都呆在同一个村子,吵得翻了天。
我欠下的债
阿妈告诉我,生我下来的夜,黑透了。
风是黑的,凹村人的鼾声是黑的,我家平日里雪白雪白的阿噶猫,陷在黑夜里,跟着黑下去。
接生婆,摸着黑,来到我家。她经常在夜里跑路,熟悉通到各家的路。凹村很多娃,都像我一样,在黑得很沉的夜里出生。在夜里跑路,接生婆不需要眼睛,黑是她的路。这条路在她心里,笔笔直直,没有岔口。
我生下来的时候,很是安静,不哭不闹,眼睛紧闭。阿妈认为我是个哑巴,伤心得在被窝里呜呜的哭。这哭,比生我时还要痛苦一百倍。接生婆二话不说,直接拧起我的双脚,把我悬在空中,我微微的动弹了一下,又安静了下来。阿妈的哭声比夜更黑了。
“看来是个犟拐拐。”话音一落,接生婆往我的屁股上扇了两下。她的力应该有点重,我不是她的娃,她不会心疼我。我感受到了人生第一次疼,哇哇的哭在了凹村的夜里。阿妈从被窝里钻出头,笑开了花。阿妈笑我的哭,我从心里恨她。一个带着痛苦哭出声的娃,哪里值得她这样笑。
从我出生的那夜,我就破坏了凹村夜的宁静。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欠下了凹村一片宁静。
欠债还债,天经地义。我拿什么去还凹村一片夜的宁静?
当我第一次没能还上欠下的债时,我的债就注定像我的影子一样,跟随我过一辈子。
在凹村,我的债主很多。阳光,土地,炊烟,还有数不尽的东西都是我的债主。有些是我天生的债主,如我的耳朵、眼睛、鼻子,在我身上所长的一切。我不敢得罪它们,得罪它们,我的日子不会好过。
阳光的债,我用夏天去偿还;雪的债,我用整个冬天去偿还。风的债,我在梦里偿还。我活到如今的这个样子,一直在欠债,还债。很多债没有人向我讨要,但搁在心里,总觉得放心不下。我怕有一天,我不能偿还这些债务,拖着它到我的下辈子。我的下辈子,应该活得轻松点,让下辈子去还上辈子欠下的债,对我的另一个人生很不公平。
凹村有很多耍赖的人,他们不想着还债,只知道把有些债越拖越多。他们不计划着过这一辈子,更懒得想下一辈子。一辈子的事,在他们心里,就像一朵云,昨天还在凹村的上空,今天就无缘无故不在了。一辈子,在他们那里,就是短短的一天,或者一瞬间。
我不喜欢这样的凹村人。
我把我的一辈子看得很重,我把一棵树的一辈子也看得很重。
我家圈里,有棵枣树,阿妈说,凹村不产枣,但是她这辈吃过一颗枣。这颗枣是一个经常来凹村用瓷碗换头发的人给她的。那次阿妈的一把头发只换回了一颗枣,她吃完枣,把枣果吐到了猪圈里,让那年的那头母猪吃了它。很多年后,母猪吃下的枣果,变成了如今圈里的一棵树,这棵枣树的一辈从猪的肚子就已经开始了。枣树为了还债,一辈子呆在猪圈里,为以后来猪圈的猪,撑开一把伞。尽管凹村依然不产枣,可它没有放弃它的一辈子,它让我们看见了枣树的一辈子。
话说回来,我可能活不过一棵枣树。现在我三十多,枣树才十岁,年龄的悬殊,让我可能输给它。况且我经常离开地面,爬到树上去抓麻雀,我和地面的距离偶尔疏远。有时,我还在梦里梦见自己变成一只漂亮的鸟,飞上天空,离地面很远。而枣树,一辈子和土地亲近,我怎么比得过它。
我和它的一辈子,谁长谁短,现在还是个迷。
如果,我活不过一棵枣树,我的生命或许已经很短了。这个短,让我突然惊慌起来。我不是惊慌我接下来的这辈子该怎么办?而是惊慌,我该如何还清这辈子的债。
炊烟的债,我用后一天的已经还清了前一天的,这样类推,我还是欠它一天;脚步声的债,我随时用着,等我用不到它的时候,我想,我也已经还清了;满山花朵的债,我是还不清了,它们其中一朵花的一辈子,就足够我偿还一生;阳光的债,我到坟堆堆里还能用,我想这一世的阳光,照到我的坟堆堆上,一定会温暖我的下一世。
我问过阿妈,阿爸这辈子短短的几十年,是怎样过过来的?
我在探索一个人的一辈子,在没有做完很多事,没有还完很多债,就不负责任的离开,是怎样的场面。
阿妈说:阿爸这辈子命很透,像张纸,从这面就能看见那一面。
她又在省着说话。
阿妈总是怕,在她这个年龄,话说多了,以后说话的机会就少了。
我有些恨她。
恨完之后,我想,眼前的这个女人,我又该怎样去偿还她的债?
牛是凹村的人
牛,是凹村每家每户的另一个人。
我家有四个人,加上一头牛,就是五个人。公社户口登记时,本子上前面写人口数,后面添个加号,再写牛的数量,人口数加牛的数量,就是我们家的户口薄了。
我不知道,公社的人这样写,能不能向上面交差,但听说以前每次上报材料时,他们都会给上面的人解释一下:加号前面是凹村的真实人口数,加号后面是凹村每户牛的数量,最后就是总人口数。
还据说,这样的报告曾经挨过批,挨批的人很委屈,就说:凹村的人都把牛当成人养着,牛的背能驼起每个秋天的粮食,能耕完全部凹村的地,不把牛算在凹村的人头数上,心里就跟欠牛似地,哪里看见都不好意思。后来,一届一届的领导也习惯了凹村的上报方法,说:本来只需要做一件事情,结果凹村公社把两件事情都做完了,值得表扬。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离开凹村。对于凹村的人和事,还有那些曾经熟悉后又陌生的牛,渐渐记不住了。那年年底,我回凹村。凹村的很多人和牛都下地干活去了,村子里空荡荡的。
空荡荡的村庄,让我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去了别人的村子。村子里,几个剩下的人,不愿出来见我,却又不放心一个陌生的人,在自己的村子里游荡。他们藏在村子的某个角落里,盯着我。我的每一步,都比以前的要重,上面背着别人的眼珠子。
在这样的村子里走路,我的心是散的。我可以往任何一条路上走,踏着任何一个小石头或干燥的泥土走路。没有人出来见我,我也不愿意冒昧的去见任何人。我摸过的树和草,也记不得我了。它们一天一天被风吹着,想留下一些东西,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想为自己寻一处退路,却遇见一堵老旧的墙。墙是堵住我退回去的理由。这堵墙,长在我记忆里。我曾经在它脚下掏过布谷鸟,也曾爬上墙头偷看过多吉家的母猪下崽。这里本该是三面墙体,另一面靠着多吉家的灶房。多吉家搬走了,立着的墙体也少了两面,剩下一面独独的站在那里,挡着里面的杂草和外面的风。多吉走了,这堵墙担负起了多吉的责任。
我对这面墙尤其亲切,走过去用手摸。几粒黄土粘在我手上,舍不得离开。我知道它们认出了我。我热泪盈眶,把脸贴在墙上,感谢一堵认出我的墙。
就在这时,墙体的喘息让我吓了一跳。这喘息声急促,不均匀。感觉是被什么吓着了。是我吓住了一堵墙?我急忙向它道歉。但是喘息声似乎更加急促了。
一堵活过来的墙,还会被我吓着?这点,我不太相信。我细细的听着这个声音,发现声音是墙后传出来的。我爬上低矮的墙,一对正在干坏事的牛“嗖”的从墙角,退到多吉家原先的灶房墙那里。公牛的阳具硬硬的挺在肚子下面。两头牛惊恐的看着我。牛眼真大,瞪得我痛。
我是一个不被村子认可的人,误入了一场不该走进的场地。我首先鞠躬向他们道歉。
母牛不愿意看我,低着头,慢慢往前走,扫兴的啃着脚下的荒草。公牛的阳具依然垂着,母牛走几步,他走几步。他走几步的时候,回头看我。我知道我碍着了他们的眼。
既然全村的牛都下地干活了,这两头牛又怎么会躲在这里?我想。既然是躲着,那一定是不被两家主人同意在一起的牛。
凹村人一方面把牛当人看待,一方面又要管牛的闲事。
选哪头牛跟哪头牛配种,先看那头牛这辈子是不是巴心巴肝为主人效劳,身体是不是强壮,还要看这头牛是不是花心,太花心它配的种到处都是,一个村子到处看见一模一样的牛,是多么无趣的事情。
这两头牛,一定是费了很多周折,用了很多心,才找到这堵老墙,他们相信多吉已经搬出去几年了,不会有人再来关心这堵老墙。这里是最安全的欢乐窝。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一个找不到家的人,会打扰到他们。
母牛从甜蜜中走了出来,它摇摆着尾巴,边吃草,边看着地里忙活着的牛。只是那头公牛直直的眼神不肯放过我,他想看透我。在想看透我的时候,身下的阳具慢慢的钻进身体里。
我能想象正在兴奋头上被人打扰的痛苦,如果是人,男的一定会把硬硬的拳头落在我身上,女人或许会裹着被子,不敢出来见人。而牛,不能对我施暴,只能隔着墙恨我。
这头公牛长的得很漂亮,黄黄的皮毛,粗壮的四肢,一看,就知道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至于他们两个,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我也说不上来。我同情这对爱念着的情人。
无论我怎么道歉,那头公牛定是不能原谅我了。我慢慢的把头从墙上缩回来,像一只蜗牛悄悄躲进壳里。我的壳是一堵老旧的墙,在这里,唯一一个愿意和我亲近的。
躲开了那双瞪我的眼神,我感觉轻松了很多。那头公牛也该解气了。
从墙上下来,我随便选了一条路走。我回想着来的时候,我怎么走进这个村子。
沿路有很多树,还有一条河流,阳光很辣。我口渴了,把脸贴着水面,咕噜咕噜的像牲口一样喝水。我想河水有毒,让我产生了幻觉,起身,很多岔口摆在我眼前。我不知道往哪里走,一只乌鸦带着我走进这座村子。这座村子不是我想回的凹村。
我告诫自己,该回去反思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找找我的凹村。
今年,我的岁数长了一节,经验也丰富了一些。我提前捎信回去,告诉老村长,让他在有岔口的河边等我,我要回去查查我家户口,把该减去的减去。
这样没有礼貌的话,按道理我不该给村长说,但是看着祖辈为村里贡献过一根过桥木头的份上,村长不会和我闹出不高兴的肚皮官司。
看见村长,我才知道时间真他妈不要脸,它竟然可以把一个曾经胖胖的人削减成这样的一副模样,快让我认不出他。它是怎样做到的?
村长的眼睛不好,翻凹村的户口薄时,每一页都看很久。我真怕村长突然给我说,户口薄上找不到我的名字,我就不是凹村的人了。
正想着,村长让我递给他一只笔,他改掉了张家户口薄上牛的数量,那重重涂过的痕迹,黑黑的长在那里。
“这头大耕牛,前天掉下悬崖。那头一只跟着他的母牛,站在尸体旁边,守了三天三夜。再这么伤心下去,估计母牛也快完了。”村长叹息着说。
我听着。
“找到了,你家户口薄上应该把你的阿妈阿爸都去掉。人走了那么多年,户口还在这里,他们永远觉得欠一口凹村的饭,在那边不得安心。”说着,用笔划掉了阿爸阿妈的名字。
划掉阿爸阿妈的名字跟刚才画掉牛的名字一样简单。户口薄上,只剩下我的名字,那瘦弱的两个字呆在上面,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到一条想钻进却又钻不进土壤的蚯蚓,整个大地抛弃了它。
“走,带你去看看你家的祖坟,再不去看,今后就真不会有人给你领路了。”
老村长是一个好人。
我跟在老村长后面,踩着他地上的影子,埋头走着。我想好好的认一次路,好好的把一些事情记在心上。
“看看,看看,这些人也忍得下心,留着住过几十年的房子,就那样轻松的搬到了别处,他们不知道,有些东西能搬走,有些东西是谁也搬不动的。”老村长摇着头,地上的影子摇着头。
我抬起头,看见了那堵老墙。墙比以前更旧了,一粒粒的黄土风吹一阵,就掉几粒,再吹一阵,又掉几粒。风在偷一堵墙的命。
我探头往墙里看,草又长高了一大节,里面那双瞪我的眼神,却再也看不见了。
原刊于《中国作家》2017年7月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贡嘎山杂志社。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凹村》。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