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嘎

 

        凹村人说,记性差的人,是阎王爷趁着人还没有走进地狱之门时,在脑子里动了手脚。他挖去人前世的记忆,让人活在今生,不纠结前世。

        我对凹村人的话半信半疑。绞尽脑汁想着前世,却一直没有结果。没有结果,不代表我就相信了他们的话,我把没有结果归结到凹村太老,我也离前世越来越远。距离太远,自然会忘掉一些事情,就像我离开凹村快十年了,快记不起凹村的很多事情。

        朵嘎进城喝酒和我闲聊,凹村变化大呀,煤油灯换成了电灯,一个黑框框的电视里就能看见北京。听说,再过不了多久,还要安上电话,那玩意儿可是霸道,不见面,就能听声。说着,朵嘎抬头看着我,说:“我远处没啥亲戚,到时那玩意儿弄好了,我第一个给你整上两句。”

        我坐在旁边,举起酒杯,无话,肆意他喝上一口。

        朵嘎的话说在酒馆里,一场酒下肚,出门我就丢了。我想喝得满脸通红的朵嘎,也不会在意几句青稞酒里泡制出来的酒话。

        过了一年,一天夜里,我的电话响了起来。奇怪,这半夜三更的,会有谁想到一个大门不出的人。

        电话自然是陌生号码,我倒要看看在这座城市,有谁会记得我。接通电话,我不说话,等待对方开口。

        对方也不说话,和我比着耐心。在这些事情上,我的耐心超乎寻常。你耗着,我也可以耗着。

        对方的喘气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粗粗的,能感觉到他在克制自己的出气声。长久的静默,让我似乎面对着一面墙。墙是死墙,而墙后面却有一个很深的秘密等待着我去发现。

        “黛妹儿,你听见没有,我是朵嘎。”朵嘎的声音让我想到,凹村人站在地里扯着嗓门喊话的样子。凹村人喜欢大声喊着说话,喊着说话让一些外人误解凹村一村子人都是聋子。这种声音,我哪怕离开凹村多久,都深深的刻心里。

        “听见了,听见了。”我回答。

        “真能听见,真的能听见?”朵嘎在电话那头不敢相信的说着,随后高兴得哈哈笑起来。

        “能听见。”我心里想着朵嘎高兴的样子。

        “俺是来给你捎信的,凹村的黑线架好了,听说,这线可长了,能通到美国。”朵嘎说。

        “能的。”朵嘎的高兴劲儿,让我心里酸酸的。

        这是我和朵嘎的第一次通话,一根线让我和朵嘎很近,和凹村很近。

        后来,朵嘎经常给我电话,他说,他没有远的亲戚,想听凹村之外的声音,就会想到我。我答应朵嘎,他想听凹村之外的音声时,我一直侯着他。

        朵嘎的电话到后来,不算频繁,但是只要打一次,时间都会超过半个小时。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了凹村的很多事:梅朵结婚了,老公是黑日的降初;彭措去偷扎西家的牦牛,被逮住,在村口的白杨树上绑了一天一夜;一直不被婆婆娘看好的央措,马圈里产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婆婆娘的脸笑开了花;通往卡伊的小路在村长的组织下,变宽了,几条看家狗天天赖在路上,变成了转窝子狗。

        我似乎回到了凹村。

        拉姆家的黑桃树下,我和伙伴们玩着公主、丫鬟的游戏;哗哗的大渡河边,我和阿哥钓着河鱼;对面的硬板子上,我砍过一捆又一捆青冈柴;花篮子背篓里,我背着拾来的牛粪团。

        我本来觉得我和朵嘎的话会很少,结果到最后有着说不完的话。

        朵嘎让我回去看看,凹村的树在变、人在变、山在变,有的变精神了,有的变没有了。

        “再不回来看看,你就真的成凹村的外人了。”朵嘎说。

        外人,这点我不同意朵嘎的话。

        我不相信凹村会把我当成外人,我想只要我回到凹村,村口的白杨树会摇摆着树枝欢迎我,扎西会送几个我最爱吃的山桃子,降措会在堂屋的火堆边,给我放开嗓门的唱山歌,我儿时的伙伴们,会热情的邀我去这家坐坐,那家耍耍。我永远不会是凹村的外人。

        朵嘎说:纳西神山的雪水也要经常顺着大沟多走动走动,不走就有隔了。再说,你不回来,连我你都怕找不到了。

        “凹村多大?我会迷路?谁都可能找不到,你朵嘎我会找不到 ?”我觉得朵嘎的玩笑,开得很荒唐。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低的说,“很多事儿,谁说得准呢。”

        朵嘎说的话不透,很少见他这样。我不想多想,我要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过日子,太多的烦事困扰着我。

        后来,朵嘎的电话越来越少,我打过去,很多时候没有人接。偶尔他也打过来,每次打过来,他都说到凹村谁去了,埋在了哪里。

        朵嘎简短的几句话,就结束了一个人的死。

        我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个人的样子,想着一个人的死,竟然如此简单,不容朵嘎多说一个字。

        我越来越怕接到朵嘎的电话,只要是他的电话,我就知道凹村又死了一个人,怎么死的,朵嘎不愿多说,就只是说死了,埋下了,埋在东坡上,那里能看见整个凹村。

        我莫名的不想接朵嘎的电话,我希望,凹村活在我十年前的样子。

        朵嘎也许乏了,一年没给我电话。这一年,我在忙着过没完没了的日子,想不到凹村。

        还是那样一个夜晚,夜很深,朵嘎的电话来了。看见熟悉的号码在电话屏上跳跃着,像朵嘎扯着嗓子喊我,一遍又一遍的喊……,我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接。我怕凹村又死人了,我始终不愿意接受凹村人的离开。

        但是,那天死的不是别人,是朵嘎。

        隔村的大姐告诉我,听说你和村里的朵嘎还有联系,我捎信告诉你,他昨天死了。

        死在人的嘴里还是那么简单。我想到了朵嘎说别人的死。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空回凹村,我认为这座城市离不开我,工作离不开我,城里钢筋水泥铸成的家离不开我。为了这些,我舍不得离开这座城市。

        可这次,我要离开一会儿,去看看朵嘎。其它的,我都顾不上了。

        我在镇上包了一辆摩托车回凹村。凹村的路比以前宽了些,不过还是泥巴路,摩托车在泥巴路上颠来颠去,我生怕掉在路上,找不到回凹村的路。

        半个小时的颠簸,开车的小伙说到了,我从摩托车上下来,怀疑的对小伙说:这是凹村?小伙疑惑的看着我说:看来你是第一次来凹村吧?你放心,这条路我一年要来好几十次,路上的泥巴都和我是朋友了。说完小伙调转车头,一股浓浓的灰烟跟在他屁股后面。

        村口的白杨树没有了,大石堡没有了,几只不认识我的野狗,警惕的盯着我看,它们要守护着自己的村庄,不受外人的打扰。我走一步,它们移一步,这分明就是欺负我,不让我进村。我告诉它们,我是凹村人,我家的房子在朵嘎家的上面。几只野狗相互瞅瞅,倒不是说听懂了我的话,而是可能听见他们熟悉的朵嘎这个名字,才放松警惕,慢慢散去。

        我要感谢朵嘎这个名字,得以让我进凹村。

        路上,我遇见了好几个人,它们背着背篓,看看我,想打招呼,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有淡淡的笑笑,然后侧身离开。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她们一定是从其它地方嫁到凹村来,不是凹村本地人。

        房屋改变了很多,我家的老房,被扎西家买去做了马圈,几匹牲口正懒洋洋的在里面吃着干草。

        朵嘎家到了,很多人忙碌着。这些人在帮一个离开的人处理一些事情。烟囱里的青烟袅袅的飘在房子上空。没人认出我,他们倒来热茶,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我。

        朵嘎的棺材停放在堂屋中间,黑漆漆的,他睡在里面,如此安静。

        在这所有的人中,朵嘎是我最熟悉的一个人,但他躺在里面,永久的离开了我。

        坐了好一会儿,我慢慢走进屋里,我想看看朵嘎生活过的家。朵嘎的屋子有台他电话里说的能看见北京的电视,屏幕黑漆漆的,朵嘎的棺材映在上面。似乎朵嘎在演一场戏。他的床头乱糟糟的,床头旁放着一个凳子,凳子上用一张洗脸帕,盖着一个鼓鼓的东西,我揭开,里面是电话。从这个电话里,我自认为我是凹村熟悉的人。

        前天,朵嘎用它给我打过电话,他想给我说什么呢?是告诉我,他要死了?还是告诉我,别人要死了?

        心里一阵难过。

        院坝里,终于有几个凹村人认出了我。他们向我打听城里的事儿,我想向他们讲述城市,却发现我对我生活的城市竟然无话可说,我变得异常沉默。

        “你该经常回来看看我们,要不我们都快不认识你了。”村人说。

        我点点头,心想,这个村庄,我已经是个外人了。

        第二天一早,朵嘎的棺材被七八个小伙儿抬上了西坡,西坡能看见整个凹村。我往朵嘎的坟上磊了几把新土,默默说着告别的话。然后,转身,往山下走去。

        我又回到了工作生活的城市,永远不属于我的一座城市。在这座城市,我依然是一个外人。

        我真希望,我记性不好,忘记朵嘎的死,忘记我回过凹村。朵嘎还是有事无事的打个电话,电话里说说凹村,说说谁家的死……

 

 

哑 巴

 

        杉山不高,趴在硬板子山的下方,时时都像硬板子山的仆人一样,仰视着它。

        按道理,不管怎样,毕竟是一座山,凹村人日常生活里,怎么也不该忽视一座山的存在,况且它还没日没夜的站在岁月里,和凹村一起老。可在凹村,硬板子山的高大坚挺深入人心,杉山的低矮似乎自然而然的就被遗忘了。

        凹村年复一年的岁月里,只有一个季节,人们会多看杉山几眼,像看一个突然出现在凹村的漂亮阿妹儿。

        那就是秋天!

        秋天里回忆其它几个季节的杉山,凹村人的记忆像被狗叼走了一样,啥都回忆不起来。他们都觉得杉山是在一夜之后,漂亮起来的。而每个人都有一个秋天的夜,让他们说说,到底是哪一夜漂亮起来的,谁都说不上来。

        话说穿了,杉山还是一直被凹村人遗忘。

        秋天,硬板子山除去威严,毫无生气可言,干瘪瘪的立在那里。而杉山红一簇,黄一簇,朱红一簇,深绿一簇,红得艳丽,黄的入心,各种颜色星星点点,均匀的散布着,远看,杉山像开着漫山遍野的野花,免不了凹村人动心。

        我回凹村已是深夜。夜在凹村静谧安详,几声狗吠声,从远处传来,然后又淹没在夜里。天空悬挂半轮月亮,几朵薄云附在天上,盖住若隐若现的七仙女星。

        旅途的劳累,让我回家倒头就睡。我是在第二天清晨,打开大门,看见杉山的美。

        清晨的阳光,已将杉山镀成金子的颜色。那些红的、黄的、绿的颜色,在清晨显得更加美丽。

        哑巴,是我看杉山时,闯入视线的。

        那时阿妈在打理房后的一个窝棚,窝棚是用来储存一些过冬水果。

        哑巴穿着长衫,带着一顶军绿色的帽子,它从小路上下来,走到窝棚里,咿咿呀呀给阿妈比划着,阿妈弄不懂哑巴说些什么。哑巴有些焦急,用手指着窝棚里支撑顶棚的几根腐朽木杆,然后又咿咿呀呀的比划着。后来阿妈终于听懂了,对哑巴点着头,哑巴才如释重负。

        我问阿妈,哑巴说的什么,阿妈说,哑巴是让我换掉那几根腐朽的木条。

        “这么多年过去了,哑巴心里还是对杉山有疙瘩呀!”阿妈说的话,很轻,仿佛不想让我听见。

        哑巴站在窝棚里,看着那几根腐朽的木杆。为试探木杆的牢固性,用手轻轻摇一摇。她摇得很小心,生怕抖落一粒窝棚上的尘土。

   

        哑巴不是本村人口,她是梅朵阿奶从路边捡回来的。梅朵阿奶家四个男娃,一直想要个女娃,但是梅朵阿奶的肚子不争气,一个接一个的生男娃。别人都眼羡梅朵阿奶后半身不用背石头的命,梅朵阿奶却始终想要个女娃,她觉得,男娃再好,也没有女娃贴心。

        拾到哑巴的那天,她乐坏了,不顾男人的反对,把哑巴留了下来。当然,那时梅朵阿奶不知道拾到的娃是个哑巴。

        哑巴一天天长大,眼珠子大大的,就快从里面滚出话来。在那个年纪,还不会说话,凹村人心里装着一些猜测,背地里议论,却从不敢当着梅朵阿奶说。梅朵阿奶不相信这一点,娃儿说话有早迟,迟点说话的娃儿会更聪明。时间慢慢过去,哑巴越长越高,但嘴里还是没有冒出半句话来。梅朵阿奶这才确定了自己捡回来的娃是个哑巴,心里好一阵子都处在痛苦之中。看着哑巴水淋淋的眼睛,平时对她特别亲近,越加对哑巴好起来。

        哑巴虽然哑,做起事来,格外利索。梅朵阿奶绣花,她就坐在旁边看,不到十二岁,就成了村里绣花的一把好手;阿哥们做地里的事情,她就操持家里的事情;梅朵阿奶的男人走后,梅朵阿奶生病,她就在灯下做一晚上的针线活,陪着。梅朵阿奶嘴上不说,心里为拾到这样好的一个娃儿开心着。

        日子跟流着的水一样,一晃眼,哑巴也该到找个男人的时候了,梅朵阿奶怕哑巴嫁到别处,受人欺负,干脆就找来幺儿子,问她愿不愿意娶哑巴。幺儿子大哑巴三岁,为人老实,最近拜了一个石匠为师,学着打石头的手艺。他点头答应,这门亲事业就这么定了下来。

        梅朵阿奶是在哑巴和幺儿子结婚两年后去世的,当时哑巴已生下一个女儿。

        男人学好打石头的手艺后,常年奔波在外,每年过年回来一次,呆不了几天又走了。哑巴呆在家中,打理地里的农活,照顾家里的几头牲畜和后来又生下的三个娃。家庭的负担,让他们的生活过得很是艰难。几个孩子中,只有大儿子送到了学校,其他都留在了家里。哑巴干活去,娃儿们能走的自己走,不能走的就背着到地里,遇到天热,就让娃儿们躲在树荫下,小的用绳子缠着腰,系在树根处,让他自己在土里玩。中午,带些火烧子馍馍到地里让孩子们吃,有时就顺便在地里挖些玉米红薯之类的东西,当午饭。渴了,就在近边的水沟里取生水喝。女人要做的事情,哑巴要做,男人要做的砍柴、背石头、翻地事情,哑巴要做。凹村都说哑巴这辈子像一头牛,不会哞哞叫的牛。

        哑巴的命和埋头苦干的牛连在了一起。她的时间,跟勒紧的麻绳一样紧。

        哑巴为人温和,虽然不会说话,但见着人,总是笑嘻嘻的。早上放牛,总把沿路的牛一起帮着赶上山,见着天黑,谁家还在地里忙剩下来的活,就凑过去搭把手,路上有一些滚落的小石子,她总是顺手捡开。

        村人都喜欢哑巴,谁看见哑巴,也都笑嘻嘻的招呼。

        哑巴的大儿子读书读到初中,辍学回家了,在村里他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凭着凹村人的帮助,砍了几十根松木树,搭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不久娶了一个媳妇进家。

        哑巴没和大儿子住在一起,她住在原来的老房里,照顾三个孩子,干着地里的农活。她和所有的父母一样,似乎觉得孩子好了,自己就好了。

        孩子们慢慢长大,也能帮哑巴做些地里的事情了。哑巴变得轻松起来,太阳好的时候,就坐在院坝下面绣花,做衣裳。凹村的姑娘们喜欢围着哑巴坐,看她怎样做绣花鞋,怎样用那双粗糙的手绣出活灵活现的牡丹花来。哑巴教大家的时候,咿咿呀呀的比划着,见别人看不懂的时候,就拿过别人手里的针线,绣给她们看。姑娘们看着哑巴绣的,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哈哈的笑起来。她们笑的时候,哑巴也笑,不过哑巴的笑安静,没有声音。 看见她笑过的人,都说哑巴像山上的灵刺果儿,小时苦,大了,甜甜的。

        哑巴这辈子,是个幸福的人。

      

        “杉山那年的塌方,把一切都改变了。”阿妈说。

        那年凹村的雨水牵着线的流,杉山顶上的天空破了洞似的。

        凹村人的心,被一根绷紧的弦系着。

        落在地上的雨水,汇集成一股股浑浊的细流,肆无忌惮的穿梭在村子里,像一张无形的网一样,把凹村包裹在里面。

        那些天,人们不敢出门,似乎一出门,就会遇见可怕的怪物。大多数人趴在窗户前看外面,雨一直下,他们的目光望出去时,被密集的雨水切割得零零散散,收不回来。

        凹村人都在等待,等待将会发生的事情。

        “ 终于出事了,出事是大家意料到的,长久的压抑中,出事反而让凹村人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下来。”阿妈望着至今依然留在杉山上的一道宽宽的白痕,眼睛里充满着伤感。

        一直没有离开的哑巴,拉着阿妈,对着那几根腐朽的木杆,又在咿咿呀呀的比划着。阿妈点着头。

        “那夜,一声轰鸣声,把凹村本来就不踏实的夜,吵得沸沸扬扬,雨水夹杂着翻滚的石头,从杉山上滚落下来。恐惧罩住了凹村人的心。这种感觉,比死还要难受。”阿妈顿了顿。

        “第二天,雨停了,好久没有见过面的太阳,爬上山头。凹村人小心翼翼的从屋子里走出来,想看看昨夜发生的事情。当人们从各个方向涌在一起的时候,看见哑巴跪在大儿子倒塌的房屋前,眼泪不断的往下淌着,大儿子一家被埋在了凌乱的石头下,几根被乱石砸断的松木杆,高高翘在空中。从那以后,哑巴很少笑了。”阿妈说完,看着眼前的哑巴,哑巴还指着腐朽的木条咿咿呀呀的比划着。

        “知道了,哑巴,我尽快把腐朽的木杆换下来。”阿妈给哑巴说。

        哑巴这才背着手离开,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杉山是最美的季节,而在哑巴的生命里,杉山对于她来说,只有永远的痛。

 

 

岗 桑

 

        半夜,老门“吱呀”一声,接着黑狗岗桑脖子上的铁链,在水泥地上磨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

        如果,我没有猜错,接下来的场面应该是这样:岗桑脖子上的铁链绷得直直的,没有松弛的空间,可是,它还想往水泥梯上蹭,以至于绷紧的铁链,勒得它的眼珠子圆鼓鼓的。它扑几下,退回来,又继续往前扑,嘴里的“呼哧”声一声高过一声。

        夜里,它的心像在火上烤着。它恨铁链束缚了它,然后开始埋怨起主人,那个半夜出走的人。

        阿妈嘴里冒着话星子,低低的,很快被夜覆盖。肩上扛着钉耙,她佝偻瘦弱的身影在初八的月光下,和悬挂在夜空的月亮一样单薄。

        “回去,大半夜的,你跟着瞎忙活什么,回窝棚去。”阿妈最后的吆喝声从丰密的葡萄叶中,挤得细细的传上楼,进入我的房间。又是一阵铁链拖在水泥地上的“哐啷”声,不一会儿,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旺堆昨天下午,隔着我家厚厚的青瓦檐,粗声粗气的喊着阿妈:“英珠,你家今天夜水,提前去把沟渠里的杂草处理得当了,免得垮了谁家的地基,找些岔子来。”阿妈耳背,没听清楚,旺堆又大声的重复了一遍。这一遍,挣得他脖子上的青筋鼓鼓的突出来。

        我跟阿妈商量,我去陪她放夜水,阿妈三句两句就回答了我的话:“你能帮上啥忙,在家呆着,看好家门就好了。”说着,背着背篓,张罗猪草去了。

        至从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我的瞌睡也就醒了。我爬起来,打开那扇碎了半扇的窗户,将头伸出窗外,田地里的苹果树、核桃树、琵琶树、樱桃树睡着了一样,薄薄的月光洒在上面,静静的。

        这么深的夜,什么都像死了一样,不免让我害怕。我朝阿妈离去的方向看了看,那里的小路、房屋淹没在夜里,找不出一点往日的模样。不免为阿妈担心起来。

        又是一阵铁链拖在地上的“哐啷“声,声音从窝棚慢慢移向阿妈离开时的水泥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又平缓,一直没有停下来。

        关上窗户下楼,打开堂屋门,顺手拉燃了院坝里的照亮灯。灯光在夜里,白煞煞的亮着,照得院坝上空的葡萄枝叶,也白煞煞的。

        岗桑一个箭步跑到我身边,用爪子挠着我的裤子,又用鼻子顶顶我的脚肚,那黑亮的眼珠子,就快吐出话来。突然,它一个箭步冲到楼梯口,用爪子使劲往上蹭。它边蹭边看着我。见我不理它,它又跑下来,顺着我的双脚站起来,岗桑站起的个子刚好够到我的肚子处,我没躲让,俯视着头看它。灯光下,岗桑的眼角擎着泪水,我正要为它擦掉时,它又一个箭步,跑到梯子上,耳朵竖得直直的,眼睛看着梯子上方的拐角处。

        我喊它一声,它扭过头看看我,又将头扭了回去。岗桑的焦虑和烦躁,让我心生放走它的念头。我走过去,对着它的耳朵轻轻的说:“去吧,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什么?”它似乎懂了我的话,用嘴在我身上磨蹭着。

        脖子上的铁链一解开,岗桑飞一般的朝那个黑暗的拐角冲去,消失在夜里。白煞煞的灯光下,只留下孤独的我。关上门,上楼躺在床上,不经想起阿妈给我讲起的一些有关岗桑的事。

        岗桑是阿哥从一个荒芜的山路上捡回来的,当时它不足月,蜷缩在杂草中嘤嘤的叫唤着。阿哥最先以为它是一匹狼,因为从它的外貌来看,确实和狼有几分相似。犹豫再三之后,还是把它领回了家。抱回来的那天,阿妈极其反对,硬是让阿哥把这幼崽送回小路,原因很简单:一是娇小的幼崽离不开母乳,二是如果是狼的话,会给我们带来没有必要的麻烦。阿哥倔强,我们也跟着阿哥起哄,央求阿妈留下幼崽,并发誓,照顾幼崽的事情包在我们身上。阿妈拗不过我们几个小孩子的又哭又闹,勉强答应留下幼崽,取名为岗桑。

        小孩子的热情是有限的。一个星期后,我们就将照顾岗桑的事情忘得干净利落,光顾着和村娃子们贪玩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总不能让它就这样毁在我们手里。阿妈是个信佛之人,尤其在乎这点,照顾岗桑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

        阿妈给岗桑买来奶粉,每次喂奶的时候,把岗桑抱在怀中,将事先凉冷的奶汁端站在岗桑眼前,看着那小舌头,灵巧的将奶舔舐干净。岗桑渐渐长大,阿妈从库房里翻出多年不用的石磨,把玉米放入石磨里,一遍一遍把玉米籽磨得细细的,做成浆糊给岗桑吃。玉米籽可真是催肥的好东西,岗桑在阿妈的照顾下,不到半年,长成肥嘟嘟的大狗了,从此,和阿妈形影不离。

        阿妈下地它下地,阿妈上山它上山。有时看着我们调皮,阿妈经常说,你们这几个小家伙,还不如岗桑心疼我。那时,从我们小小的心眼里,就悄悄开始嫉妒起岗桑来。

        岗桑,救过阿妈的命。一次,阿妈上山砍柴,天气炎热,瞌睡也跟着来了,阿妈躺在一处树荫处休息,靠着大树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被岗桑一阵激烈的叫声惊醒。醒过来的一幕,阿妈至今都后怕。离她两米外,一条蛇高昂着头,看着阿妈。岗桑站在蛇旁,翘着尾巴,眼睛盯着蛇,不松劲儿。它朝蛇汪汪的叫着,并作出准备攻击的姿势。蛇也不畏惧,吐着信子,准备攻击。岗桑用前腿刨着土,试探性的往前冲了几步,又退回来。蛇把头,突然伸到岗桑面前,岗桑的一个躲闪,避开了。反复几次,岗桑变化了战术,它围着蛇跑起来,扬起的尘埃,渐渐模糊了蛇的视线,就在这时,趁蛇一不注意,咬断了它的脖子。那个下午,阿妈的腿一直发软,连背柴火的力气也没有,空手回了家。岗桑一改往日在阿妈前面奔跑的习惯,一直尾随在阿妈身后,走走停停。

        岗桑是看家的一把好手。它的眼力和听力极其敏锐,只要哪里有动静,就会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探究竟。它抓老鼠的本领也不一般,经常会把一些大白天出来活动在院坝里的老鼠一口致命。咬死的老鼠它不会吃,而是叼到那头懒惰的大花猫嘴边,让它享用。蚊子和苍蝇,它也会逗乐似的和它们开着玩笑,一扑,一抓,一跳,蚊子、苍蝇,惊慌失措的逃跑了。

        平时,我们上学,岗桑就成了阿妈说话的主儿。开心的,不开心的,阿妈都讲给它听,只要阿妈给它讲心事的时候,岗桑要不趴着,要不就站着看着阿妈,耳朵竖得直直的。阿妈说,岗桑能听懂她的话,每次给它说起阿爸的时候,岗桑都会边听边盯着墙上阿爸的遗像发呆。每年,清明节晚上送夜,岗桑陪着阿妈,阿妈说给阿爸的贴心话,岗桑都听过,说到伤心处,阿妈流泪,岗桑也流泪,岗桑的泪水一直挂在眼角,在火光中,亮晶晶的。

        有次,岗桑咬了人,这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那小男孩趁着家里没人,准备进院偷食葡萄,刚掉在院里,岗桑就一个箭步上去,咬着小男孩的裤腿不放,小男孩的哭声惊动了凹村人,几个村人看见岗桑咬着小男孩不放,捡起石头向岗桑扔去,小男孩受了轻伤,而岗桑满身鲜血,躺在那里。母亲给小孩家赔了一笔损失费。大家都说,为了以后不再伤到别家小孩,应该把岗桑拴起来。母亲不说话,回家后,给岗桑擦拭着酒精,并把严重的伤口用纱布包扎好。岗桑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头也不抬。阿妈抚摸着岗桑,自言自语的说着话:“你怎么就咬人了呢?”岗桑的头埋得更低了,眼睛盯着地面,像要从地上盯出什么东西一样。一个星期之后,阿妈买来了一条铁链,将岗桑拴了起来。那以后,岗桑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看家狗。

 

        天亮了,下楼看见阿妈的被窝还是空空的,知道她放了一整晚的夜水还没有回来。我走进厨房,为阿妈做着早餐。岗桑回来了,它摇摆着尾巴,直接冲到厨房,看见我,兴奋的在厨房里跑来跑去。

        “昨夜多亏了岗桑,如果不是它,我大半夜穿梭在那片坟地里,心里还真是有些怕。”疲倦的声音从拐角处传了下来,阿妈回来了。

        岗桑绕在阿妈身边,东嗅嗅,西瞅瞅,然后停止跑动,趴在地上,安静下来。

        阿妈抚摸着岗桑的身子,不再说话,将一切沉思陷进时间里。

        老人与狗的故事,在时间的长河里,还在继续着……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7年8月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贡嘎山杂志社。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凹村》。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