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猫

 

        一个男人二十七八岁,另一个男人年轻点,十七八岁,还有一个女人,二十多一点,个矮,眼皮金鱼一般鼓起来。三人皆皮肤白皙,白里透红,明显区别于大院里这些脸膛黝黑的高原人。

        两男一女在隔壁做木匠活,女的做饭菜,端个塑料盆进进出出,把一些菠菜、白菜叶子泼在石阶下。

        一堆一堆的刨花不时被推出门,推到石阶下,覆盖了菜叶,不一会,又有新的菜叶挂在上面。  

        三人叽里呱啦讲谁也听不懂的南边的话,声音大,往往院里人以为他们是在吵架,看一会儿,他们却是笑嘻嘻的,一边一人推另一人一掌。

        黑白毛色相间的花猫已经五六天不见踪影了,家里被单上、墙角堆放的煤块上,也没有了花猫屎尿的污染。瑶草妈很是轻松愉快,不用频繁清扫,每日有一点闲空缝几件衣服了。

        瑶草妈照常最大程度地打开窗户。尽管使劲嗅,也嗅不到那股骚味。瑶草妈要将那股味道让风吹得干干净净。

        瑶草像丢了魂,早上起来习惯地伸手摸摸左边墙根,那里是炕洞顶面,整天热乎乎的,花猫就卧在那个地方。瑶草的手什么也没摸着,她的心又一次往下一沉,彻底清醒了。

        瑶草开始想花猫了。想自己用手触到它脑袋的时候,它向后背起两只耳朵,微眯眼睛,一副享受不尽的样子。还想到自己拿一根布条在花猫眼前晃动,逗它捕捉,忽然间又一下子收起布条,捏在手里,不让它抓到,花猫紧紧盯着自己握紧的拳头,大惑不解,把头歪向右边又歪向左边,煞是可爱。

        瑶草赖在炕上,闭眼回味那一幕一幕。

        瑶草妈终于喊得不耐烦,两步跨到炕前掀起被子,照着屁股狠狠地给了瑶草一巴掌:上学去!迟到了!

        背上书包出门,瑶草边下台阶边咪咪召唤,厨房窗下码着的柴火垛里不见花猫颠着步轻盈地跑出来。

        瑶草通常把花猫塞进布书包里,带到学校给小伙伴们显摆。

        花猫不是很听话,在抽屉里对着系紧的书包又抓又挠,有几次喵喵叫出声来。

        讲台上的老师停止了讲课,弄明白是瑶草带来一只花猫后走下讲台,走到瑶草跟前足足盯着瑶草看了七八秒,之后,手指门外,让瑶草出去。

        瑶草出了教室不回家,背靠教室外墙蹲下来,掏出花猫指着它的鼻尖教训:让你别出声,别出声,你怎么不听话?瑶草很生气的时候会重重打花猫两下,花猫不敢出声,更加低眉顺眼。

        这些,瑶草妈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缝补书包上的破洞时候数落瑶草:没有布给你缝了,把花猫送给同学去!瑶草之所以往学校带花猫,另一个原因是花猫留在家里,随处大小便,妈妈会拿根竹条狠狠抽它。

        瑶草唤了四五声,还是不见花猫,三步两回头,磨蹭出院门,上学去了。

        中午吃饭,瑶草往嘴里扒拉面条,把臊子里的肉粒留在碗底,想象花猫爬上腿来,把肉粒一颗一颗夹给它。瑶草竖着听四周的动静,听着听着,果然听到了细细的猫叫声。瑶草撂下筷子跑到门外。

        花猫回来了。花猫是爬到门口台阶下的,被人打断了腰,不知由哪里挣扎着爬到家门的。它喵喵惨叫,一刻不停。瑶草眼泪流下来了,不敢触碰它,蹲在它的跟前眼不眨看着它。

        瑶草妈出来了,站了一会,将瑶草轻轻拉起,见瑶草不走,又将她揽进怀中,擦去她脸颊上的眼泪说:先吃饭,我叫张阿姨过来看。

        瑶草说:张阿姨是取药的,会看病吗?

        瑶草妈讲的张阿姨住在这个家属院里,在医院工作。张阿姨干净得出奇,每天下班第一件事是拿一只小笤帚浑身上下反复扫,最后反复跺两只脚,相信没有泥土,才进家门。没人去她家做过客,她待大院里的邻居是很热情的,见谁都打招呼,是小孩子的逗两下,从口袋里摸一颗小孩子们见不着的上海牌泡泡糖。院里人有事请她帮忙,从不拒绝。

        瑶草妈说:张阿姨在医院工作,医院里的人都是大夫,都会看病。

        下午上学前瑶草跟妈妈说了两三遍把花猫看好才出门。

        事实是,瑶草上学走了,花猫叫了很长时间,瑶草妈不敢靠近,也没有去找张阿姨。

        看花猫爬在地上的样子,不只是被打断了腰,腿及脑袋都有伤,重得无法收拾。

        瑶草妈进进出出不知咋办,这时候隔壁二十七八岁的那个木匠敲门进来,他说:阿姨,把你的花猫给我吧,我把它弄好。瑶草妈连声说:好!好!又问:你一定能把它弄好吗?木匠说:能弄好。

        瑶草妈进门再没有出来,她听见花猫更加惨烈更加急切地叫了起来,知道是木匠去抓花猫把花猫弄疼了。过了一会,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瑶草妈长长出了一口气。

        瑶草快放学前,瑶草妈到院子里取柴火准备烧火做饭,她吃惊地看到一张完整的猫皮挂在隔壁门口一摞木板上,年龄大些的木匠站在跟前,他剔着牙,向冷冷看着他的瑶草妈解释道:它定是偷吃别人家的东西让人打成这样的,反正叫着也可怜,也救不活,不如杀了。瑶草妈念声佛,紧紧追问一句:你们把它吃了?木匠脸带笑容答道:刚吃了。瑶草妈忍不住想吐,揪住胸口的衣服连连称造孽造孽,恶狠狠地瞪着木匠说:别把猫皮挂在那里,我女儿就要放学回家了,她看到会伤心的。木匠讪讪应着:哦,哦,把花猫皮取下来拿进屋。

        瑶草一进门就问瑶草妈花猫看好没有,瑶草妈说张阿姨带到医院去看了,花猫还要住一段时间的医院,它受伤得太严重了。瑶草什么也没说,安心去写作业了。

        瑶草最终再没有见到那只花猫。瑶草妈一直说花猫在医院里养伤。后来,瑶草妈抱给瑶草一只花猫仔,说:原来是那只大花猫怀小花猫了,要生小花猫疼得直叫唤。

        瑶草妈说这是大花猫生下的小花猫,比它的妈妈漂亮。瑶草问大花猫呢?瑶草妈说医院里养了,医院里有好多老鼠,咬破了病人的衣被,医院要让大花猫留下,下更多的猫崽。

        瑶草有了花猫崽,又把它放在炕上,出门,把它装进书包,贴身背着。

 

 

灰 猫

 

        自小到老,没见过灰色的猫。

        灰猫太小了,手掌就可以作它的一盘炕,热乎乎的,让它睡得很舒服。手掌举着灰猫的时候,大气不敢出,唯恐晃动一下,它睁开黑眼睛,那么不明究竟地看着人,人便会产生愧疚的心情。

        灰猫刚刚满月,也许还没有满月,拿一小碟牛奶放在它面前,它只会喵喵叫唤,仰头看人,不懂得怎吃。把它的头轻轻按进小碟,鼻头沾染上了奶液,它不自觉地伸出舌头,急急舔舐。灰猫睡在大炕最热乎的烟道那里,头藏在两只前爪下面,肚皮一扇一扇,微微发出鼾声。

        往往有客人进来,看见它先是惊叫一声:老鼠!打死!手快的还拿起了炕角头的笤帚。

        曼曼早就站在了门边,那里是客人进门上炕的必经之地。她执行的任务就是抢夺任何一个人挥向花猫的笤帚或竹条什么的。

        曼曼几乎是带着哭腔扑向客人:那是灰猫!是我的灰猫!

        这时,外阿婆迈开小脚急匆匆赶到曼曼前面,笑着对客人解释:曼曼抓了一只猫,还是个儿子(即小崽)。外阿婆嘴里说曼曼:没礼貌!一伸手好像要把曼曼狠狠拉到一边,外阿婆的手抓到曼曼的胳膊力量却是温柔绵软的。

        曼曼从外阿婆身后伸出头讲一句:不能打!

        看客人脱鞋上炕,端起炕桌上的茶杯开始喝茶,曼曼才转身跑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灰猫睡觉的时间少了,上蹿下跳的时间多了。

        外阿婆眼神不好,擦桌子放东西,不是打翻了花瓶就是碰倒了水杯,一座泥塑的佛像被外阿婆高高放在书架顶上,灰猫在半空作大尺度跳跃的时候带翻了佛像,掉在地上摔碎了,里面的五谷洒落一地。外阿婆念着佛,说造孽造孽,拿起笤帚追着打灰猫 。 灰猫把自己挂在纱窗上悬空两只后腿打秋千,外阿婆一抹布把它打下来,一边骂道:把纱窗扯烂,放苍蝇蚊子进来吗?灰猫划条漂亮的弧线落在地上,看外阿婆不注意,又吊在布门帘上。

        曼曼有办法逗灰猫,多次手臂上被灰猫挠出又长又深的血印子后,曼曼拿来冬天戴的棉手套套在手上逗它。灰猫极喜欢用小爪子抓手套,手套放在沙发靠背上好几次找不到,最终找到,是被灰猫拖到了沙发底下。

        一个下午,曼曼放学回家,屋里屋外唤不到灰猫,后来发现灰死在与家一墙之隔的机关食堂墙角外。灰花猫四肢僵硬,嘴角留有血迹。

        曼曼哭着跑回家告诉了外阿婆,外阿婆说肯定是灰猫偷嘴吃被毒死了。外阿婆说别再拿回家来,死在外面的东西是不能进家门的。

        曼曼丢不下,又舍不得离开,也不敢去摸它,难过地坐在它的旁边掉眼泪。后来不流泪了,呆呆看着人们拿碗筷进食堂打好饭菜,或蹲或站在大厅里吃饭,又看着他们相跟着走出食堂。

        人越来越稀少,稀里哗啦连吃带喝的声音渐渐平息,厨房里面铁盆触碗勺的响声也没有了,两三个红光满面的厨师出来锁上门准备离开。

        一个秃脑门,高大壮实,说话结巴的男人看见曼曼走过来。

        那个男人走到曼曼跟前,看看曼曼,又看看地上僵硬的灰猫,问曼曼:这是你的猫?曼曼眼泪又涌上来了,点点头:嗯。

        秃脑门摸摸曼曼的头说:你看,它嘴上有血,是被药死的,它肯定是偷吃别人家的东西,它自己就不好,对不对?曼曼不知是要回答对还是要回答不对,不吱声,拿块小石头在地上划圈圈。 

        秃脑门说:别管了,回家吃饭去,家里大人该着急了。

        提到家里大人,曼曼抬头看了看秃脑门的脸。

        曼曼认得秃脑门厨师。一次,外阿婆感冒了,躺在床上做不了饭。曼曼站在炕头把手放到外阿婆脸上感觉烫手,曼曼说:外阿婆,你发烧了。外阿婆把曼曼的手拿下来放在嘴上亲吻了一下,说:尕哥(宝贝),外阿婆好着呢,外阿婆做不了饭,你去机关食堂买几个包子。外阿婆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沓零票,数出一块二递给曼曼。曼曼蹦蹦跳跳到了食堂打饭窗口递进去一块二毛钱。

        一会儿,窗口里面传出沉闷的一声:拿饭票来。曼曼踮起脚伸长脖子朝里面怯怯地说:我没有饭票,我有钱。里面沉闷的声音提高了几度:不收钱,要饭票!

        曼曼退到一旁,也不回家,看到打饭的人少了,窗户就要被一只手推上,赶紧又凑到窗口前递上钱,说:叔叔,给我买个包子,我外阿婆病了,我们还没吃饭。

        窗口里一个亮晶晶的秃脑门一闪,一张堆满肉的脸往外看了看,接着,一只白皙的大手递出来两个包子,说:钱没法收,就这俩包子了,你拿去。曼曼捧两个包子回家了。

        秃脑门看曼曼不走,找来两片青瓦,把灰猫放在中间相对扣上,对曼曼说:这样,我们把它好好埋起来,不让人去打扰。曼曼跟秃脑门来到食堂后院的菜地,看着秃脑门拿来一把锨,挖了个圆圆一个坑,把瓦片包裹住的灰猫放了进去。

        就要填满坑的时候,曼曼赶紧跟着捧了两把土盖上。

        秃脑门说:明年这上面种上菜,种上花,灰猫会高兴的。

        曼曼葬了灰猫,这是一件大事。

        曼曼心里有了秘密,曼曼沉默的时间多了,说话少了。

        外阿婆跟邻居说,曼曼写作业不专心,老爱走神。

 

 

虎纹猫

 

        仿佛听到有声音,拉开门,探究竟,虎纹猫跟着康珠草的脚后跟出来了。

        猫是只虎纹猫,眼睛红枣般大小,站起来,个头齐康珠草的膝了。

        虎纹猫两只前爪趴上康珠草的右腿,扬起呲着胡须的下巴可怜兮兮地看康珠草。它在乞求康珠草的怀抱,以便献个殷情撒个娇,然后,好撒到院子里偷只鸡崽咬口兔子什么的。

        大大进来了。首先让康珠草看见的是他的痛苦得抽搐成一团的脸。他穿蓝色中山装,戴蓝色绵布帽子,帽檐扣到眉毛上了。他的稀疏的头发已经支撑不起帽子了。

        大大弓着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门框,低声说:我不要手术,我不要手术。康珠草看看天,是刚刚泛起的鱼肚白,时辰可能是早上五六点,四处静无声响,马路边趴伏一个塑料购物袋。 

        大大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

        虎纹猫还在挠康珠草的裤脚,还在争取着康珠草垂怜,放它出去撒野。康珠草轻轻踢了它一下,它立马领会,收腰蹬腿,箭一般射出去了。

        两年多的腹疼折磨得大大只剩一把骨头,没有一丝抵抗力,既是二十七八度气温的夏天,大大也是羊皮背心裹身,还要外套毛衣、布夹克。偶尔,有一两天感觉不到疼痛,大大手拄拐杖,亲自到小巷里的菜摊上买菜。

        大大祖上是专门为土司家种植蔬菜的,他知道胡萝卜芯小的好吃,不发柴,知道土豆皮粗燥一些,芽眼儿圆又深的淀粉足,煮或烧起来容易软烂,口味醇香,知道韭菜红根的比白根吃起来味道鲜美。大大还要走到巷口那个清真馒头铺买四个他一年四季早餐必吃的手工馒头,与菜一起,颤颤巍巍地提回来。

        午饭的时候,大大让全家每一个人都吃一个他买回来的馒头。

        大大是昨天被送进医院的。

        大大把一只手递到康珠草的手中,康珠草赶紧握住。康珠草感觉到大大的力气渐渐消散了,不过几秒,巨大的空虚笼罩过来,遥远的前方闪耀光芒,一切陷入平静之中,最终,周身沉浸在欣喜当中,又在欣喜中她与大大变成两粒尘埃,升向天空,飘飞而去。

        大大的轻,让康珠草变成一个梦游者,眼前是那麽的恍惚。

        这时,突然出现的一丝牙疼,让康珠草明白大大还站在门口。

        清晨的风凉得刺骨,大大开始发抖,康珠草赶紧搀扶大大往

        屋里走去。

        虎纹猫这时候也紧跟着进屋了,嘴上粘着一团鸡毛,胡须上留有血迹,它见康珠草没有伸手抱它,竟然一纵身跃上康珠草的肩头。

        虎纹猫捕食了一只鸡!尽管是一只鸡崽!虎纹猫加虎纹猫肚子里鸡的重量压得康珠草几乎要坐到地上。

        康珠草一遍一遍用仇恨的眼睛抽打虎纹猫,耸动肩膀想把它抖下去,虎纹猫死死抓着康珠草的肩膀,并且婴儿一般将头靠在康珠草的脖子上,赖着不下去。

        康珠草的心掉进了大大的疾病里,她想着也许不久,在去一家新的医院之后,同样的诊断结果会让自己跟随大大学会放下,而后静静坐着,品一杯茶,享受每一寸缓缓移过的光阴。

        大大在康珠草这里停留了一段日子,最后走了。

        康珠草思念了大大好长时间,最后放下了,心思转向寡淡,对身边事少有兴致。

        一同被放下的还有虎纹猫,康珠草将虎纹猫赶出了家门。

        虎纹猫不甘心,每天清晨天泛鱼肚白的时候来抓康珠草的家门,见康珠草不理,又跳到窗台上抓窗户,一边喵喵叫唤。

        它越是这样,对它那血淋淋的嘴巴和那一根柔软洁白的鸡毛的记忆越是清晰鲜明,康珠草甚至看见毛茸茸的小鸡就血淋淋地挂在虎纹猫的嘴边上。

        虎纹猫过于庞大沉重了,远远超过康珠草自身的重量,如果仍然生活在一起,康珠草这一侧必定会失重,跌进空虚和不知所措。 

        康珠草最终没有打开家门,没有放虎纹猫进来。

 

原刊于《贡嘎山》2018年第5期

        完玛央金,女,藏族,甘肃卓尼人。1962年9月2日出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甘肃作协会员。现供职于甘南州文联。 1982年起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在《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诗刊》《飞天》《朔方》等刊物上发表多首(篇)诗歌、散文作品,撰写电视专题片《写意洮河》解说词,先后入选《她们的抒情诗》《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选》《西部的抒情》《藏族当代诗人诗选》等专集,著有诗集《日影•星星》《完玛央金诗选》,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曾获多种省级以上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