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肖像”栏目主持人语:
本期《史诗肖像》刊登的是作家久美多杰采写的文章《三个玛多人》。现供职于格萨尔研究所的久美多杰从专业研究的视角出发选择了格萨尔艺人、政府工作人员进行采访,通过对话访谈形式,真实再现了格萨尔文化蕴藏的传奇与神秘色彩,记录了三个玛多人为传承、保护和发展这一藏族千年史诗做出的重要贡献。在简单的问与答之间,三个人物跃然纸上,真实地向大众传递了他们的思想与精神,是一篇值得关注的文章。
——多杰坚措
三个玛多人
玛多县有着深厚的格萨尔文化底蕴,生活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会说唱几句《格萨尔王传》。当地很多《格萨尔》艺人和格萨尔文化研究者,为传承、保护和发展这一藏族千年史诗做出重要贡献。这次赴玛多县,由于时间等各方面的原因,我只采访了其中三个人。
登保,男,藏族,1971年9月20日出生于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花石峡镇。先后在查朗寺等几座宁玛派寺院拜师学习佛法并长期修行,被认定为《格萨尔王传》中阿达拉姆之子子象赛欧智勒巴的转世。从20岁开始写《格萨尔王传》和发掘格萨尔、阿达拉姆等人物的祈祷文、修行仪轨,发掘出了很多别人没有写过的格萨尔故事。2007年被认定为果洛州格萨尔文化艺人,2014年被认定为国家级格萨尔文化艺人,现在玛多县格萨尔文化研究办公室工作。
掘藏艺人登保
2017年5月初,我到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采访《格萨尔》艺人和格萨尔文化工作者。早晨从自治州首府大武镇出发,到达玛多县花石峡镇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县政协副主席金措女士带着县文化体育广播电视局工作人员仁青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我们走进路边一家小饭馆吃饭,我发现桌旁多了一个人。这个人装束比较奇特,头戴一顶礼帽,身穿褐色长袍、黄色短褂,长发乌黑及胸,眼下虽然是二十一世纪,可我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一百年前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形象。这个人是个中等个儿,长得帅,八字胡修得很精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举止文雅,说话声音适度,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
金措主席介绍说,这位是玛多县《格萨尔》掘藏艺人登保,也是我们这次推荐你们采访的几位优秀艺人之一。
按照之前的分工,我的采访对象名单中正好有他。
那天下午四点到六点,我和登保在玛多宾馆足足谈了两个小时。
登保是属猪的,今年四十七岁,出生在玛多县花石峡镇一个叫卡科的牧村,他说这个村有将近一千户牧民。
他对我说:“我从来没有上过国民教育系列的学校,十三岁进入本村的卡科寺学习佛教典籍和藏文化知识,之后到玛沁县多合旦寺学习大圆满法,接着又在达日县查岭寺呆了四五年,主要学习五部大论等佛学典籍。完成学业后到色达县喇荣寺六年,在高僧座前接受显密经典的法脉传承、灌顶、诀窍等,后来又到石渠县拜访掘藏师扎巴仓、掘藏师勒贝洛珠、空行母衮桑旺姆、堪布博达尔仓等诸多大德,一边学习一边修行约三年时间。返回故乡后一直住在卡科寺讲授佛法,致力于年轻学僧的培养和格萨尔文化的传承弘扬。”
我找到的一份有关他的藏文资料中是这样写的大掘藏师登炯敦扎林巴(又名登保)是卡科村父名加纳古洛、母名索萨阿西之子,从小有很强烈的慈悲心,天资聪慧,笃信佛法。九岁那年拜密宗修行士金巴塔耶为师学习藏文基础和佛教各类颂词、祈祷文,十六岁到查岭寺出家,先后在该寺大堪布戴巴丁和丹贝尼玛仁波切、老堪布白玛洛珠、堪布衮桑坚赞、噶陀寺莫朱仁波切等高僧大德座前学习宁玛派教法《大圆满前行引导文-普贤上师言教》《大宝伏藏》和五部大论及各种续部疏解典籍,特别是通士上师洛珠嘉措给登保传授大圆满实修“彻却”秘法以后,他能轻易写出很多修行道歌。后来,他赴色达喇荣佛学院依止法王晋美彭措、木美益希措姆、隆多嘉措等大师修习教法,又在杂•阿柔大掘藏师协夏托梅则、沃赛桑阿林巴、白玛德钦林巴、空行母卓度衮桑旺姆等大德处得受各种法脉传承。其间,因为得到空行母的授记,迎娶杂•阿柔大掘藏师协夏托梅则的侄女陈列普巴拉姆为明妃,成为一名发掘莲花生大师教法的掘藏师。
我:您原先是一名出家僧人,现在怎么还俗了呢?
登保:“对,我是一名出家僧人,后来在石渠县拜师学习教法和修行时,梦境中得到空行母授记和守卫、弘传教法伏藏的嘱托,并谕示为此生的密宗修行和利益众生事业之需应当还俗娶妻(明妃)。当时,我的上师也得到同样内容的授记,所以上师让我和他的侄女结为夫妻了。”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问一个问题,您的妻子(明妃)在您修行和发掘伏藏时扮演什么角色?她真的能发挥作用吗?
登保:“您尽管问好了,我是发掘伏藏的修行者,伏藏包括佛法密宗和《格萨尔王传》以及史诗中那些主要人物的祈祷文、修行仪轨,还有他们的遗迹遗物等。我作为专门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应该积极配合这些你们这些研究和弘扬《格萨尔》史诗的国家工作人员,您不要不好意思,我不会忌讳的。我的妻子(明妃)平时料理家务和照顾孩子,同时也在修炼秘法,而我发掘密宗教法伏藏或《格萨尔王传》伏藏时,她就是我的得力助手,其他人是帮不了我的,不论男性还是女性。”
登保所在的卡科寺是一座宁玛派寺院,有出家僧侣和居家密咒士两种修行者,共一百多人。著名的掘藏师和大圆满法上师唐日仁波切就是这座寺院的寺主上师,他发掘出不计其数的教法伏藏和格萨尔时代的各种珍贵遗物。几年前,寺院组建了一个格萨尔藏戏团,登保负责剧目的编排、演出等工作。他说:“我们寺院平时演出的《格萨尔王传》剧目主要有《霍岭之战》《汉地茶宗》《丹赛玉沃奔美》等,其它剧目还有藏族传统八大藏戏之一《智美更登》。藏戏团的编剧、导演、演员和乐器演奏人员都是本寺僧侣和密咒士。一般在宗教节日举行法会时演出,还参加州、县组织的各类演出活动,牧民群众有这方面的需求时,我们也去演出。”
我:很想知道您发掘《格萨尔王传》伏藏的事,可以谈谈这方面的情况吗?
登保:“当然可以。我发掘的《格萨尔王传》侧重于女英雄阿达拉姆一生的故事。”
我:这是为什么?
登保:“这其中的原因,我讲起来可能包括您在内的很多人不太相信,但我必须得讲出来。在我冥想的时候,我的意念中出现的是:在伟大的莲花生大师弘传佛法的时代,我的前世是让炯齐欧琼洛,在神勇的格萨尔王时代,我的前世是格萨尔王与阿达拉姆之子象赛欧智勒巴。”
我:这么说,威震四方的女英雄阿达拉姆可以说是您的母亲啊!
登保:“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在绝大多数《格萨尔王传》版本里,格萨尔王是没有孩子的,但是在有些版本中出现过这样的故事内容。学术界对此也有各种不同的说法,甚至有些个别研究《格萨尔》史诗的学者凭自己的想象主观臆断地认为,假如阿达拉姆有一个儿子的话,那肯定不是格萨尔王亲生的,言外之意就是说那是阿达拉姆的私生子。”
我:那么,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登保:“我相信空行母的授记,相信莲花生大师的旨意。因为我的三根本(作者注:三根本就是上师、本尊、空行。据有关资料的解释,上师是从舍取究竟的佛的本质中所显现,是一切加持的根本;本尊是从法身寂静的本性中所显现,是成就的根本;空行是从无生的法性虚空中所显现,是消除障碍的根本。他们是修行者要依以成就的根本,所以称为三根本。)即:上师是莲花生大师,本尊是格萨尔王,空行母是阿达拉姆。”
我:您迄今为止发掘的《格萨尔王传》有多少部?
登保:“我要发掘的《格萨尔王传》有很多,已经发掘的有《日札琼宗》等几部。我现在不太愿意发掘《格萨尔王传》,因为从以前到现在,已经问世的《格萨尔王传》有二百八十多部,其中很多部本有不同的版本,每个艺人发掘或说唱的故事,它里面的情节、人物、时间、地点都有差异。如此一来,不少人认为《格萨尔》艺人在按自己的需要随意虚构和编造《格萨尔王传》,这种现象对《格萨尔》史诗的传承、保护和发展极为不利,所以我不想发掘更多的《格萨尔王传》。”
我:您发掘的《格萨尔王传》内容与其他艺人的相同吗?
登保:“大部分内容相同,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在现有的《卡切玉宗》一书中,晁通的儿子拉果奔录战死沙场,而我的《卡切玉宗》里他没有战死,仍然活着。在《阿达拉姆》老版本中,女主人公阿达拉姆诞生在一棵吉祥草里,但我的版本里她是从一朵莲花中诞生的。而且,其它版本中阿达拉姆去世后堕入地狱,后被格萨尔王救赎往生极乐世界的,在我的版本中她根本没有去世,她得到虹身成就(化为虹光)直接去了莲花生刹土铜色吉祥山。”
我:您现在主要做什么?
登保:“现在把主要精力放在格萨尔王修行仪轨、阿达拉姆修行仪轨及祈祷颂词等伏藏的发掘方面,这些仪轨中分息、增、怀、诛及长寿仪轨等,我已经发掘的格萨尔王、阿达拉姆各类修行仪轨、祈祷文等总共有七百多篇。格萨尔王是三根本的总集、众护法的总集、佛法僧三包的总集,只要虔诚信仰,就会得到他的加持和护佑。”
我:你们寺院除了您还有《格萨尔》艺人吗?
登保:“掘藏艺人只有我一个,不过我目前正在培养年轻《格萨尔》说唱艺人,从组建《格萨尔》藏戏团以来,我已经培养了六十多名格萨尔文化传承人。”
结束采访的第二天,我还去了登保在县城的办公室和家里。作为当地优秀《格萨尔》艺人,玛多县政府把登保和另外一位跟他年纪差不多的格萨尔艺人更桑嘉措聘请为县《格萨尔》研究室的工作人员,给他们每人每月发2000元工资,在县文化馆给两个人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供他俩写《格萨尔王传》。办公室的几架档案柜里存放着他们各自写出的《格萨尔王传》几十个本子。两个人都有全国《格萨(斯)尔》领导小组办公室颁发的认定证书,我看了一下登保的《证书》,上面写着:“经专家小组现场鉴定,登保被认定为《格萨尔》密意掘藏艺人。特发此证。全国格《格萨(斯)尔》领导小组办公室2014年8月15日。”几个字。在交流当中,他们反复反映工作中存在的困难和问题——“我们的工资确实有点少,靠每月两千元工资收入根本不够全家人的生活支出。已经写了这么多《格萨尔王传》和各类相关仪轨,将来还会不断增加,档案柜里已经装不下了。目前存在的主要问题是没有整理编辑人才和缺乏出版资金,写出来的书无法出版,不能与《格萨尔》史诗研究者和广大读者见面,是最大的遗憾。”
登保说过他的心中有说不完的《格萨尔王传》,我还发现他的脸上也有源源不断的微笑。他轻声哼着《格萨尔王传》的某一唱调,把我带到一个居民小区,笑容满面地说:“县政府给我和更桑嘉措每人解决了一套住房。”走进他家里,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为我们端来奶茶和酥油、糌粑,她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登保的妻子(明妃)陈列普巴拉姆。这个来自康区的文静的女子,说一口不带乡音的玛多方言,她很敬重自己的丈夫,两人年龄相差十来岁,互相说话时像一对热恋中的青年,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在县城上学,看得出这是一个非常和谐的家庭。
索保,男,藏族,1944年出生于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班玛县吉卡乡。从小喜爱格萨尔故事,对《格萨尔》文化有比较深入的研究。10岁时入班玛县吉卡寺修行,1954年来到玛多县,1955年在西藏藏医历算院学习,1958年返回玛多县当赤脚医生,1985年参加工作,1998年退休。
艺人之子索保
索保原来是班玛县吉卡乡人,1944年藏历三月出生在一个富裕人家里。八岁时被认定为康区噶陀寺一位仁波切(活佛)的转世灵童,迎请到该寺学习藏文和佛经;九岁离开寺院赴拉萨藏历算医院,专门学习藏医学和天文历算学;十一岁来到玛多县位于扎陵湖、鄂陵湖、卓陵湖之间的措哇尕则寺修习佛法、钻研藏医和天文历算至今,今年(2017)已经虚岁七十四岁了。
他的父亲和伯伯都是很有名望的仁波切(活佛),伯伯是一位受比丘戒的学者,信众称他为嘛呢喇嘛白玛斯德仓,管他父亲叫嘎益森巴仓。据他讲,父亲嘎益森巴仓因为是密宗上师,意念中经常会出现格萨尔王及众将领的形象和《格萨尔王传》的故事情节,他写过一部《天魔大战》。书名中的“天”就是岭国,“魔”指的是霍尔国。主要讲述的格萨尔王降伏魔国返回岭国和准备出征霍尔国期间的一段独立完整的故事。可惜,这部书很早以前被人拿走,再也没有还回来。
索保老人没有上过学,但他从小学习藏医药学和天文历算,又是措哇尕则寺的仁波切(活佛),平常在修行、为患者看病之余,深入研究包括《格萨尔王传》在内的当地文化历史,在玛多县甚至果洛州都有名气,受到社会各界和牧民们的普遍尊敬。他对玛多地区格萨尔遗迹遗物和《格萨尔王传》的整理保护有自己的见解。
他说:“据说甘南州的玛曲县和玉树州的杂多县也有扎陵湖、鄂陵湖和岭国举行过赛马大会的遗址,但那些只是一种传说,格萨尔赛马称王的地方就是玛多县,遗迹遗物虽然不会说话,我们却可以借它考证历史。”
索保老人所在的寺院借用了一座山的名字,那就是措哇尕则山。这座山有两个头——拉德和鲁德,在一千年前那场举世闻名的岭国赛马大会上,这两个山头发挥了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一个是用来祈祷的煨桑台,另一个是各个部落的观众呐喊助威的的观赛台。他说:“以前,当地一部分人习惯把这两个山头叫巴达、保德,实际上那是古藏语,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是拉德和鲁德,叫法不同意思都一样。”
岭国赛马大会的比赛起点是一座叫阿依地的山丘,终点在格日杂恰的地方,我没有去过那里,听说距离起点有300多公里,对于它的具体位置,学界目前还在争论当中,一部分人说它位于玛多县境内,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在曲麻莱县境内。玛多县鄂陵湖附近的确有一个格萨尔赛马夺魁后登基的宝座遗址。索保老人说:“那片草原自古以来叫‘格萨尔秀赤’,意思是格萨尔的宝座,上世纪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改称‘萨杰塘’,就是革命滩的意思。”
索保老人对扎陵湖、鄂陵湖和卓陵湖一带的地理环境和气候变化做了相当长时间的记录。他说:“按照藏族天文历算和佛教时轮法,结合二十四节气,我坚持六十年记录了这一地区的气候和动物、植物等生态环境变化情况。十几年前从北京来了一名女子找我,说愿意帮我编辑出版把这些资料,把我的记录全部带走了,从此没有任何消息。”
索保老人不承认自己的仁波切(活佛)身份,他坚持说:“我只是一名医生。1979年被吸收为扎陵湖乡卫生院正式职工,1997年退休了。”
可能是因为父亲是《格萨尔》艺人,他对格萨尔文化很感兴趣。他很认真地对我讲:“历史是历史,传说是传说,这两个必须要分清楚。我们寺院与鄂陵湖之间的那片草地被称作‘迎亲滩’,认为那里是当年松赞干保迎接文成公主的地方,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这里是少年时期的格萨尔(觉如)在岭国赛马大会期间与恋人珠姆相会的地点。根据历史资料,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迎接文成公主的真‘迎亲滩’在东格措纳湖边。”
我:在黄河源头认识您,我感到很高兴,觉得非常有缘。没有想到在玛多格萨尔信仰如此浓厚,《格萨尔王传》如此流行,您认为这一现象对当地社会发展有什么积极的作用?
索保老人说:“玛多县地广人稀,在过去的任何时代,这里信息闭塞,交通不畅,教育教学条件非常艰苦。但是,全县牧民中很少有文盲,因为这里的男女老少都能抄写、会说唱《格萨尔王传》。如果没有对格萨尔王的信仰和格萨尔文化基础,光靠国民教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扫除文盲的任务,实际上《格萨尔王传》为政府帮了大忙。”
他还说:“《格萨尔王传》是一部历史,它的来处应该是正宗的,艺人们不能按自己的崇拜程度对其中的人物进行美化或者丑化,对故事进行随意增减和擅自改动,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歪曲事实,任意掺假。藏族有句俗语——谎言是一把木剑,真理就像那磐石。”
金措,女,藏族,1964年11月8日生于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花石峡镇(原黑海公社)。1979年上学,1982年2月参加工作, 1997年至2001年任玛多县妇联副主席、 主席,2002年至2006年担任花石峡镇党委副书记(正科),2006年当选为玛多县政府副县长,分管文化旅游等工作,2010年至今担任县政协副主席(正处)。
格萨尔文化推动者金措
金措是玛多县政协副主席,土生土长的玛多人。这次到玛多采访,县上特意安排她陪同我们,因为她最熟悉玛多的格萨尔文化。在担任主管文化旅游的副县长期间,这位美丽的玛多女子在发展格萨尔文化产业打造特色文化品牌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在玛多的五天时间里,金措女士自始至终陪着我们早出晚归,冒着五月的寒风、沙尘和阵雪,带领我们去一个一个拜访当地《格萨尔》艺人,去考察遗迹遗物。在采访和考察途中,汽车不停地颠簸,她如无其事地向我们介绍格萨尔文化发展现状和对未来的思考,让我深受启发。佩服之余,我暗自庆幸自己这次遇到了一位专家型的基层领导干部。
金措出生于1964年11月,1979年上学,1982年参加工作,2006至2010年调任至玛多县人民政府担任副县长分管文化旅游工作,2010年12月玛多县政协成立后,担任政协第一届玛多县委员会副主席至今。她说:“在玛多县政府分管文化旅游工作的那天起,开始了我与格萨尔文化的不解之缘。实事上我从小受村里老人们的影响,喜欢听格萨尔王的故事和有关传说,从8岁开始一边在草原上放牧一边把《格萨尔王传》当做识字课本学习藏文,到16岁上学后才放下手中的《格萨尔王传》。”
金措讲起她负责建设岭•格萨尔文化博览园的前后经过时就像艺人在说唱《格萨尔》史诗一样滔滔不绝。她说:
“玛多素有“格萨尔赛马称王之地”、“珠姆故里”等美誉。在这个文化大背景下,为进一步保护好境内以《格萨尔》史诗为主的优秀民族文化遗产,大力推进文化旅游产业,玛多县委、县政府于2010年8月请示果洛州委、州政府,计划在县府所在地玛查里镇以东的地藏王经山上建设岭•格萨尔文化博览园。同年9月,在广泛征求果洛州有关方面的领导、格萨尔专家学者意见的基础上,邀请果洛州有“画不完的格萨尔艺人”之称的阿吾尕洛、藏族著名画师拉孟等提出建设岭•格萨尔文化博览园规划方案,于同年11月动土兴建。此间,玛多县委县政府委派我和有关部门负责人联系专家学者并赴四川省成都市订做格萨尔王和妃子珠姆的铜像。果洛州格萨尔专家、学者多次前往工地对建设项目提出了很多有见地的意见建议,玛多县组织人员对建设方案进行了反复修改。2013年11月,在果洛州委、州政府相关领导的提议下,县委、县人民政府让我再次向全国《格萨(斯)尔》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格》学专家诺布旺丹和全国著名格萨尔专家降边嘉措先生等州内外格萨尔专家、学者征求意见,最终决定将河源•岭格萨尔文化主题公园改名为岭•格萨尔文化博览园。”
金措女士动情地说:“最令我感动的是,在整个修建过程中,社会各界自愿捐款,牧民群众自发参加义务劳动,政府有关部门对监督工程时,平均每天有近百名县城居民到工地协助监督检查,他们把这项工程当作自己的事情,一天到晚呆在工地现场,若发现哪里有质量问题、哪一处做得不合格,直接给建设方指出来或者把工头叫来要求推倒重新修建,有些牧民甚至到县政府反应问题、提出建议,他们一直到工程竣工验收的那天才放心地散去。这足以说明格萨尔王和《格萨尔》史诗在玛多人民心目中占据着多高的地位。这项工程赢得了民心,受到了全县人民的高度赞扬和普遍好评。”
据金措女士介绍,岭•格萨尔文化博览园建筑面积达53790平方米,绕园周长875米、园内有中心主雕英雄格萨尔登基威慑三界宝座铜像1座,王后珠姆铜像1座,童年格萨尔觉如赛马铜像1座,独角神马铜像1座,英雄格萨尔生平事迹展示墙32面,各种图案浮雕89幅,佛塔115座,八宝祥瑞、五妙欲、七珍宝等雕刻图案22幅,彩绘16幅,经筒608尊,装满经文14类99.9696万亿遍,其中六字真言10.265万亿遍、莲花生心咒10.1038万亿遍、百字明7.2万亿遍、金刚萨垛20.768万亿遍、阿弥托福3.0163万亿遍、文殊心咒13.488万亿遍、皈依20.324万亿遍、度母经5.25万亿遍、解脱经1.25万亿遍、忏悔经1.65万亿遍、段业障经2.6万亿遍、白伞经1.0465万亿遍、普贤经1.2万亿遍、深经1.808万亿遍、六字真言石刻19952平方米25300块,煨桑台1座,神箭80根,还设有敖包1座,休息亭4座。休息长廊1处。所有雕刻的石材是花岗岩、大理石、汉白玉等,结体朴实大方,石质坚硬耐久,能够适应玛多高寒缺氧和风吹日晒的气候条件。
我:您认为玛多格萨尔文化建设中有没有不足之的地方?或者说目前存在的问题是什么?
金措:“问题和不足肯定存在,我认为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业务部门对格萨尔文化、遗迹、遗址、各种传说、唐卡、雕塑等资料的收集、记录、整理、撰写、翻译等工作质量不高,现有的资料、图片等收集不全面,管理工作有待进一步提高。二是我县格萨尔文化遗址对外宣传工作薄弱,缺乏宣传平台及组织机构(如:格萨尔文化研究基地、格萨尔文化艺术馆、图书馆、展览馆等场地)。文化娱乐活动室的活动面积小、设施设备简陋,不能适应新形势下格萨尔文化产业发展的需求。三是格萨尔说唱艺人、相关格萨尔藏戏演绎者的挖掘、培养、申报等工作相对滞后,一定程度影响了格萨尔文化的发展和继承。”
我:您个人认为玛多县格萨尔文化怎样才能更好地延续和发展?”
金措:“玛多境内山多、河流多、地形奇异,海拔虽然很高但是风光更加优美。这里的山水名称与史诗记载的高度一致,使得格萨尔文化与玛多的山河大地交相辉映,成为了重要的旅游吸引物,也成为了发展玛多旅游的独特文化资源。要让格萨尔文化服务于旅游,促进文化资源与旅游产业的融合发展,我认为应该着重做好六个方面的工作。”
我:哪六个方面的工作,能不能展开讲讲?
金措:“说的不一定正确,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第一,应该对玛多的《格萨尔》艺人进行一次普查。千百年来,《格萨尔》能在雪域高原广泛流传,历久不衰,主要应该归功于那些优秀的民间说唱艺人。因此,建议相关部门要及时组织有关人员,对玛多县境内的《格萨尔》艺人、遗址、遗迹、遗物等进行一次全面的普查。如学者尼东、索保、华拉、登保、唐热、尼玛桑姆及各寺院表演的《格萨尔》藏戏,民间故事、传说、民俗、民间歌舞、民间工艺等进行深入细致的挖掘、整理、研究、申报、注册等。特别是对遗址的名称、人物姓名等的文字表述要进行统一、规范,建立玛多格萨尔文化资料中心。将与《格萨尔》史诗有关的神山、神湖、圣地和遗址、遗迹、遗物转化为一种可以表演和展示的文化艺术成果,真正把格萨尔文化品牌打造出来。第二,在青少年中培养格萨尔文化说唱艺人及格萨尔工艺品加工技术人员,鼓励发展格萨尔工艺产品、文化书籍、唐卡、藏香、龙达、桑料、石刻等产品。充分利用好格萨尔文化博览园,组织部分待业青年在这里生产销售格萨尔工艺产品,让宗教人员在格萨尔文化博览园内为游客诵格萨尔颂词、开展祈福活动。建议成立玛多县格萨尔文化研究协会,邀请有关学者对本县人员进行培训、探讨相关格萨尔文化。扩大传承人队伍,使格萨尔传统文化不断得到延续和发展。相关部门要加强对遗迹、遗物、遗产等非物质文化的保护力度,为格萨尔文化产业的发展奠定基础。第三,建设一支高素质格萨尔文化宣传员队伍,为牧民群众搭建一个文化服务、信息共享的现代化交流平台。《格萨尔》文化所反映的宇宙观、道德观、生命观、价值观乃至与生产、生活方式紧密相联系的整个传统文化,都与我们发展格萨尔文化产业息息相连,应加大对外宣传力度,提升‘格萨尔文化之乡’的知名度。建立格萨尔文化研究基地、文化展览馆、文化艺术馆等场地,把‘格萨尔赛马称王’故事做成唐卡或图片,编排格萨尔大型史诗舞剧。
第四,积极争取人员编制,对《格萨尔》研究室》现有工作人员进行培训提高。注重民族文化创意、研发、管理等高端人才的引进,为我县发展文化产业提供强有力的人才保障。
第五,进一步建立健全有利于格萨尔文化与旅游融合发展的体制、机制,鼓励多元化经营与多元化资金的投入,建立财政投入、社会资本、民营资本等多渠道投资民族文化旅游开发机制,并广泛聚集社会各种资源,持续打造“雪域圣地、秘境果洛,中国格萨尔文化之乡”的文化旅游品牌,使其成为‘大美青海’品牌的浓缩与体现。”
我:您讲得太好了,只要我们正确处理保护与发展之间的关系,对玛多的格萨尔文化旅游资源实行有效保护和合理开发利用后,玛多旅游一定会迎来更加辉煌的明天。谢谢您!
采访随感
在一千多年前,格萨尔王是岭国及其周边部族的行政、军事首领和精神导师。离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很遥远的今天,他又战神、财神、护法神、寿神、药神,以宁玛派为主的藏传佛教各教派历代高僧大德,特别是掘藏大师发掘的各类密法、修行仪轨伏藏中,《格萨尔王传》和格萨尔王及众将领的祈祷文、修行仪轨伏藏占很大的比例。格萨尔王不仅仅是一部英雄史诗的主要人物,他是广大信众心目中佛、菩萨的化身和总集。他和岭国各部首领、大将、勇士以及敌对国中坚持正义、追求善法、向往和谐的王子、公主、将相,甚至他们的坐骑、犬獒,也被很多人尊崇和赞颂。信仰的力量能够夯实正确思想和优秀文化的基础。我亲眼看到,格萨尔史诗深深扎根于玛多人民的心中,相信将会被他们的子孙世代传唱下去。
我的老家也在黄河边,是一个半农半牧的村落,记得小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在劳动之余经常聚在一起听《格萨尔王传》。那时候,没有机会上学的青少年,先是听别人讲格萨尔王的故事,然后自己买书学习,慢慢地也能说唱《格萨尔王传》,最终成了有文化的人。 随着时代的变化、经济社会的发展、农牧区教育的进步,各种现代科技成果不断被应用到现实生活当中,正在改变着人们的物质和精神需求。现在,我们村里除了那些听着《格萨尔王传》长大的几代人以外,很少再能看到年轻人捧读相关书籍、讲述英雄故事。学习各种文化知识,掌握和应用现代科技成果是一件应该称赞好事,只要有利于社会和谐、有利于人的进步,一切优秀文化和文明成果都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但是,不能像藏族谚语中讲的那样:“弯腰去捡地上的石头,却把怀里的食物给丢了”。《格萨尔王传》的社会功能和现实价值,不仅仅是让文盲学会了藏文、让子孙后代继承了藏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它还让人们学会了怎样跟人说话、怎样进行交际、怎样去做一件事、怎样对待一个群体、怎样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怎样追求自己的理想……祖先们留下的文化遗产,如果不能完整地传到下一代手中,那就是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出了问题,只能说我们没有做好分内之事。当下,我们应该创新思维方式,多想办法,积极探求格萨尔文化延续和健康发展的各种出路,而不能老是找借口逃避,寻理由退缩,把责任推卸给无辜的历史。
原刊于《青海湖》2018年2期
久美多杰,男,藏族,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人,毕业于青海民族学院少语系藏语言文学专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青海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副会长。1993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和翻译,作品收入多部文集和藏区高校、中学教材教辅及课外读物。出版诗集、散文集和译文集十余部,获得多种奖项。现供职于青海省文联《格萨尔》史诗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