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社会对成功者的所谓关注,过于注重于对成功本身,而不太关注走向成功的途径,这其实才是一个全社会应该给予更多关注的问题,因为成功的方法与途径包含了更多的道德与伦理因素。

        相对于短暂的成功,持久的道德与伦理无论对一个个体的人,还是对一个民族与国家,都是更为关键而持久的精神与文化的核心。

        成功,在高旷荒原上突然闯入的词

        知道四川省青联正在编辑这样一本书的时候,我正在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上。

        5月,内地已是春暖花开,而那里劲吹的暴风中却裹挟着纷飞的雪片。我作为南方某著名媒体的采访嘉宾正同几个年轻的记者在青藏铁路沿线采访,正在铁路线遒劲穿越的昆仑山和唐古拉山之间那片高旷的荒原。年轻的司机因为缺氧倒下了,我临时兼任了我们这辆车的司机,载着我们年轻的摄影师,不断地追逐行驶的火车,为了让他拍到一些火车在雪山下、在旷野中奔驰的美丽镜头。我们不断狂奔,超过火车,跑到前面某个预计可以拍到精彩画面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火车在旷野上,在深远明净的高原天空上蜿蜒而来,我坐在驾驶座上,感到发动中的汽车引擎轻轻的震颤,听车外的快门声和同行记者们兴奋的叫声响成一片。等到火车在视线尽头顺着山势转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消失在蓝天下面,大家又跳上车来,我一轰油门,开始下一轮有些疯狂的追逐。这一天,手机间或在冲锋衣口袋中轻轻颤动,提示它的主人来了电话或短信,我都没有去理会。直到下午,太阳西沉,我们的追逐之旅也到了最后一站,长江源沱沱河上那数公里长的铁路桥上。所有人手中的“长枪短炮”(指摄影工具)都准备好了。桥上的天空,淡淡的云彩正在幻化成绯红的霞光,桥下那漫长曲折的河流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仿佛那不是水流,而是一种超现实的意念,映射着非物质的辉光。

        大家都坐在高高河岸上等待这一天的最后一组镜头。我也从车上走下来,备好了相机,坐在河岸边稀疏的草地上。天地间一片安详,好像火车这样的事物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会存在一样。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检索一个个未接电话和未曾阅读的短信。而省青联秘书处的一条短信就在其间,意思是说,他们正在编辑一本书,把曾经当选过省“十杰”青年的人以这样一种形式重新聚集在一起,需要每个入选者谈谈感想,来“感悟成功”。

        我必须说,在这样一个高度上,在这样一个四顾皆一片空茫之处,“成功”这样一个词从手机屏幕上跳进脑海里,真的容易引起一种虚无之感。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身处在西部中国这样荒僻而遥远的地方,就觉得曾经的那些事情一下子离自己非常遥远了。是的,领奖台上摇曳变幻的聚光灯,那些掌声,那些短暂的激情迸发,在这一刻都非常非常的遥远了。于我而言,不知此时的空旷与彼时的喧哗哪一个对自己的生命来讲更为真实。这段时间,每天掏出卫星定位仪来,都看到所处的海拔在节节升高。从格尔木出发踏上青藏线的前一天下午,特意去看了昆仑山下的第一个车站玉珠峰车站,那里的标高是4100米,现在,我们节节上升,已经在,4700米的高度上了。明天,我们还将上到海拔5200米以上的高度。那么,当年的奖杯、鲜花和掌声,也就是一个人一生中,曾经经过的一个海拔高度吧。一个人的年轻时代,正是生命急速上升的时期。如果说,我个人有什么幸运之处,就是恰好自己生命的青年时代也是我们这个重新焕发了活力的国家经历巨大变革与快速发展的20世纪的80年代与90年代。是的,不是每一个人的青春歌唱都能融入一个伟大时代的合唱;不是每一个人的青春激情,都能在一个时代的脉搏中起舞跳荡!青联的短信通知里说,那是一种成功,要我今天来感悟这成功。但这时,我的耳边却响起一位欧洲古代哲人的诗句:

        名声看起来是多么美好,但这动听迷人的声音,不过是一曲回声。

        这样的诗句里有一点悲观,有一点虚无。但我想,当我们谈论成功的时候,这样一种态度可能比一味的沉缅更有意义。这样的看法与态度,可能会使我们面对所谓成功的时候,更加冷静与理智。在我个人的经验里,对所谓成功的过度追求与沉湎,往往可能使我们过于高估个人的能力,并进而陷入自恋的迷狂。对一个理性的人来说,成功也是一个时代赐予的机遇,机遇总是暂时性的,所以,所谓成功,不过是重新出发的时候的一个新的起点,一个在同一行业领域中稍稍早于别人或略略高于别人的一个起点。成功不是登山,登上了珠穆朗玛峰,这个世界便不再有更高的山峰。更何况,也永远不会有一个登顶者,长待在那个最高处不下到世界的低处。他必须下来,这个必须是自然规律,是天遣对人的一种制约。这种制约让人自省,让人感到自身的力量的同时,也感到自身的局限。自然和历史的规律不会让一个幸运的登顶者在世界的绝顶处永远沉醉于成功的眩晕!

        几天后,我到了云南。我们正沿着一条叫做红河的大河的流向一路向南。这是另一片高原,但海拔高度降低了,也就是1000多米。同行的人换了一批,其中一些人也有轻微的高原反应,因为氧气减少了。我也在反应,氧气对我来说太多了,叫人总在车上昏昏欲睡。就在这个时候,青联再次打来电话,催问稿子的事情,而写这样的稿子,就必然要去回味当年的鲜花与掌声,而相对于青藏高原已经太多的氧气却让我提不起精神。我想,这正好是一种命运之神赐予的特别的隐喻。这个隐喻的本义,正是法国哲人蒙田一篇文章的题目:命运的安排往往与理性不谋而合。

        成功者可能走向新的成功,成功者也可能在辉煌一刻后,走入永远的平凡。这里,就有了两种危险。一种,成功者头上套着一个光环,开始远离自己的事业,在我们社会这个过于注重成功者的机制中,谋取更多的功名;一种,把短暂的成功当成永远的幻觉,犹如一个在过多的氧气中昏昏沉睡的人。其实,不同高度上氧气的含量早由自然规律进行了规定,因为缺氧而眩晕,因为氧气过多而昏睡,都是人自身的不适应。自然界就用这样的方法警醒人类,通过适应程度进行优胜劣汰,而在人生的道路上,社会的机制也是一个永恒的法则,它制造成功,也制造失败。在用成功制造成功的同时,也用成功制造出更多的失败。所以,我想,感悟成功,就是感悟成功之后命运各种可能的走向。而曾经的成功者之后的种种走向,也正是给后来者一个全面的启示。

        今天,社会对成功者的所谓关注,过于注重于对成功本身,而不太关注走向成功的途径,这其实才是一个全社会应该给予更多关注的问题,因为成功的方法与途径包含了更多的道德与伦理因素。

        相对于短暂的成功,持久的道德与伦理无论对一个个体的人,还是对一个民族与国家,都是更为关键而持久的精神与文化的核心。

        又想起一个也是旅途中的小故事。今年4月,因为一本新书译本的出版,在瑞士与德国待了一些时候。在苏黎世,我想去积雪尚未消融的阿尔卑斯山里看看。我的小说的德文翻译阿丽丝坚持要让我带一些巧克力进山,理由有两个,一个当然是巧克力的高热量,另一个,因为“我们瑞士的巧克力是欧洲最好的巧克力,一定要品尝品尝”。一个东西既然是一个地区的标志性产品,免不了四处都开着专对外国游客的专门商店。但阿丽丝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我想,我们是在经过了十多家巧克力店以后,才进了一家大的百货公司,在自动电梯上连上数层才来到几架巧克力面前。还是路边店里那些牌子,价格也未见得便宜。但很显然的是,她感到非常满意了。在楼下喝咖啡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买同样的东西。她脸上现出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因为这是一家有道德的商店。”不是因为这家的巧克力更好,而的确因为这是一家有道德的商店,所以,当地人对这家店表示支持就是尽量到这里来消费。

        我没有问有道德的表现是哪些,但我知道,他们选择消费的地方包含了道德的衡量。这个问题,比后来置身阿尔卑斯那些纯净的雪峰中间时引起了我更多的感触与思量。

 

选自《阿来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

 

        阿来,藏族,1959年出生于四川西北部阿坝藏区的马尔康县。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四川省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棱磨河》《阿来的诗》,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长篇非虚构作品《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中篇小说“山珍三部”《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长篇地理散文《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散文集《就这样日益在丰盈》《语自在》《阿来散文》。《尘埃落定》2000年荣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