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结果的树

 

        凹村人一年四季生活在盼中,盼着水牛下崽,盼着儿女长大成才,盼着蜜蜂产更多的蜜汁,盼着肥地里的庄稼产量高过前年。有的盼,如愿以偿,有的盼,等来的却是失望。不管失望也罢,凹村人在盼方面的精力从不减退,他们最爱说,有盼头,就有希望,没有盼头,就跟枯死的树桩一样,再没意思了。

        对有希望没有希望的东西,都撒下盼的种子。这是凹村人的德行。

        小时候,我对两棵橘树有过盼头。这个盼头根深蒂固扎在我心里,梦里我总爱梦见我的盼头成真,然后,甜甜的从梦里醒来,望着窗外的橘树发呆。夜沉下去,我的盼头像掉进水缸里。

        凹村很少有这样的橘树,橘种是阿爸从汉源人手中花了两元钱买过来的。当时的两元钱,可以买二十个水果糖,买一斤挂面,半斤米。这些都是我们平时奢望的东西,阿爸却毫不犹豫的买回来了两棵橘树种。我偷偷听阿妈在锅灶前嘀嘀咕咕的埋怨阿爸,阿爸说:“娃们稀罕橘果,给她们种上,让她们以后把馋肚子填得饱饱的。”

        橘树种在后院里,苗细,几片叶子绿油油的长在上面。家里刚好有两个露底的花篮子背篓,阿爸将背篓盖住苗。盖好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对着苗说:“这下安全了。”我站在旁边,垫着脚看里面的橘树,也学着阿爸说:“这下安全了。”

        后院是我经常出没的地方,没事儿,就到里面挖挖蚯蚓,捉捉然虫子。后来多了一项玩的,就是从露底的花篮子背篓里看藏在里面的橘树。那一两年,橘树长个儿,我也长个,那些垫着脚尖看橘树的日子一天天悄然离去。

        一天,我发现罩着橘树的花篮子背篓长高了,正好奇,再仔细一看,长高的原来不是背篓,而是里面的橘树把破背篓撑高了。我跑回去告诉阿爸,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阿爸擦着手和我一起来到后院,揭开背篓,弯曲着腰杆的橘树,在风中扬起头,惬意的摇摆着脑袋。

        “是时候让它在风中长大了。”阿爸说。

        见着阳光和风的橘树,跟吃着面糊糊一样,一下子长高了。看它,我只能仰着头。我有些不服气,明明是我看着它长大,为啥它就比我高了呢?阿爸说:“人是长不过树的,树的理想在天空,凹村人的理想只能贴着土地走。”

        第二年,橘树结果了。果不多,稀稀拉拉十几个,果的颜色由深绿慢慢变得橘红时,橘子成熟了。馋嘴偷偷咽过很多次口水,终于等到采摘橘果。

        阿爸站在木凳上,摘着果子。我们三姊妹树下看着阿爸摘果子。阿妈不在,哪去了呢,我们无暇顾及。橘子一个个放进竹篮里,阿爸从木凳上跳下来,看着满兜子的橘果,我们三姊妹馋劲儿上来,争着挤着往竹篮里面抓。“等等,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娃,头年的果,娃哪能吃,吃下了,你的肚子会长出橘树。”阿妈的吼声从堂屋里传出来,我们立即住手,眼巴巴看着阿爸笑眯眯的提着橘子进屋。

        堂屋里阿妈在家神上点了油灯,三根香插在一块洋芋上。原来阿妈没有跟我们去后院,在家里忙着这些事情。可点灯烧香是初一十五的事儿,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初年的东西,先得由家神尝,没有家神菩萨的保佑,我们哪能过得如此太平。”阿妈说着,拿来盘子,将兜里的橘子装进盘子里,供在家神面前。那段时间,我白天夜里盯着家神看,盘里的橘子还放在那里,我觉得家神不喜欢吃橘果,要不怎么摆上去几个,过了十几天,那几个还在那里。家里没人时,我站在家神面前,偷偷问过家神菩萨,是不是不喜欢吃,不喜欢吃的话送我吃好不好?家神菩萨不说话,鼓鼓的看着我。小手不自觉的伸向盘中,又想起肚子里会长出橘树来的事情,吓得缩了回来,终究没有再打橘果的主意。

        那一年,我在盼中度过。阿妈说过,第二年的橘果,由着我们敞开肚子吃,从第二年开始,吃的果子不会在肚子里长出橘树。

        第二年春天,橘树又长高了一大节,繁茂的枝头上开出了许多雪白雪白的花朵儿。阿妈说,今年的橘树不得了,开出的花朵远远超过扎西家的那棵大橘树。我不喜欢花,盼望着这些白艳艳的花朵快快打焉,长出我的橘果来。

        那段时间,阿妈阿爸忙着地里的活路,姐姐哥哥忙着上学,他们似乎都不关心橘树,只有我,天天盯着橘果看。日子在盼中,像被风拖住了腿,过得很慢很慢。

        毫无疑问,我是第一个发现橘果红的人。最初的红只有一个,然后,每过一夜,就多几个,到最后,满树都红了。“馋嘴的娃儿些,吃吧,别撑破了肚子。”阿妈允许我们吃时,我们各自拿着小凳子,摘一个,站在凳子上吃一个。阿爸阿妈也吃。那天,我们一家人没有吃下午饭,肚子里全装着橘子。

        我家的橘果和扎西家的不一样,皮薄得跟纸一样,肉肥味甜。扎西不服气,村人聚在一起时,就爱说上两句酸溜溜的话:“他家的橘果如果不甜,就真是亏了刘四爸花的冤枉钱了。”

        两棵橘树一年比一年结得旺盛,跟比赛似的。有心眼的村娃们开始对着满树的果子动着歪念,看见俺家大门上着锁,就爬到树上,吃个饱。我们全家都知道这个事儿,阿妈阿爸不管:“吃吧,满树的果子,我们也吃不完,分给她们吃些,免得她们馋着。”

        又一年春天,雨瓢泼着下个不停。村人说,什么东西都有用旧用破的一天,今年的天算是破了。凹村人开始每家每户在家神上点灯上香,盼着凹村每家每户的家神能聚在一起,想想办法。

        那个春天,村人盼的东西,令他们失望了。或许家神也没想出办法,补上用破了的天。凹村人不怪家神,毕竟是天那么大的事情,办不成,大家都情有可原。雨整整下了两个月,大沟里涨了泥石流,冲走了庄稼,斜坡跨了。一个个石头朝凹村飞奔下来,扎西家的牛死在那场泥石流中。我们家的青瓦在雨中慢慢滑落,雨水从瓦缝里流进屋里,阿妈用上家里所有的家什去接天上的雨。后院的墙塌了,开满花朵的一棵橘树被埋在泥墙下。

        人们盼着雨停,在那些日子里,人们担惊受怕,不敢伸出脖子去看天,生怕头伸出去,天垮下来,压着自己。

        天还是被补上了,凹村人愿意相信是家神发了很长时间补上了天。为了犒劳家神,太阳露出笑脸的那天,家家点上了酥油灯。

        那场雨,不得不让我们搬家,回到以前阿奶住过的旧房子里。阿奶住过的旧房子,竟然在那场雨中,安安稳稳的保留了下来。

        门前有个小院,阿妈阿爸割掉荒芜的杂草,用锄头重新翻了一下死土,那块院子又活了过来。

        阿爸想把那棵遗留下来的橘树移栽到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他说,这里安全,不会有泥墙垮塌下来。我们都同意。那年春天,橘树又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了。

        可是,从那年起,橘树不长个子也不结果,以前翠绿的叶子也变得稀稀拉拉,树干裸露在外面,冬天,看着让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凉。他一直没有死去,直到二十年之后的今天,还活在那里,守护着那间破旧的老屋。

        后来,我得知,树也要分公母,我不知道在那场泥石流中,埋在泥墙下面的橘树是公的那棵还是母的那棵,总之,这棵二十年来不开花、不结果的橘树,失去了另一半,内心该是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啊。

        我依然盼着这棵橘树能结出果子,虽然我知道,我的盼,也许一直会落空。

        但谁都知道,盼,是凹村的习惯。

        我是凹村人。

 

 

荒 坡

 

        想到那片荒坡,我浑身都在疼痛。

        荆棘会刮破皮肤,不招人喜爱的毛粘子死皮赖脸的附在我身上,头发被周边的树枝弄得凌乱不堪。

        在这片荒坡,我不像人,却拥有人类特有的疼痛。

        所有的人都忙着打理自家的土地和家事,那片荒坡站在高处,看着整个凹村的忙碌,看着一个个凹村人从早忙到晚,从青年走到老年,然后慢慢走到它的怀抱中,变成一座座土堆,安静下来。

        岁月流淌,风流逝,月光慢慢消磨。荒坡站在风中,不说话,心亮堂着。守候是它一辈子要做的事情,这些事情,是人命里的东西,无法更改。

        那片荒坡,每年过年和清明节,我都会去。那里有阿爸另外的一个家。

        阿妈不允许我这样说。阿妈说,阿爸是个忠诚的人,和他结婚的几十年里,他们从来没有拌过一次嘴,她和阿爸心里都只有对方,即使阿爸先走,她都会在荒坡上看着我们这个家,看着我们长大成人。阿爸的家只有一个,就是我们。

        当着阿妈的面,我不再称那里为家。可是,阿爸一直住在那里,也该有个家。我心里偷偷的默认了这点。

        阿爸的家在整个荒坡不算太大,和所有住在这里的人相比,算是中等。这和阿爸在世时的老屋相比,他应该感到满足。

        地很平整,地上长着很多不知名的野花和杂草,我想阿爸会喜欢这样,看着杂草生,看着野花谢,过着好似人间的生活。周边的石墙为阿爸的家挡住了风。荒坡的风跟刀子一样,不会有人喜欢。

        我说过,每年过年和清明节,我都会去看望阿爸,烧些纸钱和阿爸生前喜欢吃的东西,说说埋在心里话,最后点燃火炮,热热闹闹。有我们的牵挂,阿爸荒坡的家是温暖的。

        每次看望阿爸,都要穿过一段艰难的路。荒坡上带生命的东西很多,如仙人掌,如鸟儿嘴里落下来的麦种,如一些蚂蚁、蛇、还有马匹。杂草荆刺那是不用说出来的生命,荒坡与生俱来。

        但更多的还是家,像阿爸一样呆在这里的别人的家。

        或许这片荒野也有个像凹村一样的名字,这个名字留着给陌生人说;或许这个村子跟凹村一样,因为出过几头了不起的耕牛,而远近闻名;或许,这里还发生过一些大事,只是活着的我们,像傻子一般,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是村子,那地里的蚯蚓是不是它们养的宠物?那躲在壳里的蜗牛,是不是它们平时的玩物?它们这里也该有炊烟,锅灶里煮着一些香喷喷的食物,风一来,炊烟和香味飘得满荒坡都是。

        这里该养一条看村子的恶狗,遇见坏人就汪汪的叫;这里该有个会唱歌的女子,没事儿的时候,坐在高处,为人们歌唱;这里还该有几个顽皮捣蛋的小孩,经常干些不着边的事儿.......

        走在荒坡,我这样想着。想着的时候,我看见了几座破烂不堪的老坟。这里,我不想称它为家,它实在没有家的温暖。

        坟,低矮得就快趴在地上,零星的的小石子散落在杂草中。坟头长着杂乱无章的厚皮子树,深红的叶子散落整个坟头。

        这几座坟前,没有人打理的痕迹。一下脚,深深的杂草就会淹没到你的脚腕。心里惊得慌,深怕这只脚就这样到了阴曹地府,再也回不来了。赶紧收回,平复一下心里的紧张。

        有好几次,我都想平了这坟前的草,坎了坟头的厚皮子树,把坟亮开,像家一样,敞在阳光下。

        “自己家的活路,让别人帮着做了,那是羞祖宗的事,比扇自己几耳光还要难受。”凹村人爱说这句话。于是,我迟迟不敢动手,我怕我的好心伤害到别人。

        疼痛的东西,从某个角落生长起来。我担心,逝后的自己,没有家,没有一个值得思恋的人。屋前,杂草重生,我孤老无依。

        “这是凹村人都要面对的事儿。有些血浓于水的东西,会随着一代代的后人,而变得清淡寡味。管不了的东西,就认命吧。”七十多岁的多嘎阿爷,对着荒坡的风,说着话。

        荒坡,一年会比一年旺盛起来,无论杂草荆棘,还是驻扎在它那里的家。我也正在慢慢靠近那里,走不动的时候,就在荒坡上让家人建一座家,几十上百年之后,变成一堆无人照管的破土堆......

        荒坡还在那里。

 

 

野 种

 

        三分地里,生长着一棵核桃树,自幼没爹没娘,用不干净的话说,叫做野种。

        野种生长的速度很快,叶子翠生生的绿过地里所有的果木,因为这,阿妈把它留了下来。不是阿妈心善,种庄稼的人,不会把心善的地方用在一棵树上,阿妈看中的是这棵树将来的贡献,她是一个执拗的人,她要在这棵野种上寄托更大的希望。这点村里很多人做不到。

        翠生生的绿保住了野种的命,野种因此经常在风中得意,把野的性格张扬在风中。

        我从树下过,它用翠生生的叶子扇我耳光,用深棕色的枝桠挂乱我的头发,我活在它脚下,活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孤魂野鬼。

        不知好歹的野种,真没教养。清晨,每家每户烟囱里的青烟缓缓升向空中,我心眼里的恨也升腾了起来。

        蝉出来的时候,我唆使扎西拿着他的神鞭来到野种脚下,哪有蝉鸣,就用神鞭往哪抽,“啪啪啪”蝉没掉几只,扎西的手抽痛了。我站在树下,阴阴发笑。

        野种站在高处,俯瞰着我,用翠绿的叶子瞪着我。

        我和野种结下了仇气。夜里,它托梦给我:“如果生长是一种罪过,对于我,它将活得更加逍遥自在。”我从梦中醒来,惊得一身冷汗。

        为了杀杀野种的锐气,我决定折断一些它的枝桠,痛痛它的心。那个下午,长的短的枝桠散落一地,我哈哈的冲它笑着。

        野种没闲功夫理我,像被火烧着一样,摇摆着枝桠。这场战争我赢了,赢在了心里。

        又一个秋天来临,其它的果树都挂上了果,而野种只长个子,不结果,大片庄稼地都罩在它脚下,出不了粮食。

        阿妈失望的说:野种就是野种,对它再好,心不在这儿,再养也养不家。不知道知恩图报的种,留着它有啥用,砍了,亮开我的庄稼地,眼不见心不烦。

        我是第一个拿着斧头去砍树的人。斧头进野种的身,很慢很慢。野种皮厚,肉外红内浅。我砍它的时候,所有的叶子都盯着我看,树干轻微的抖动着。

        落刀的速度减缓下来,我发现,我落下去的每一刀,都有一双无形的手把刀口往外摔。这样下来,我的手掌上不知不觉长满了水泡。十指连心,钻心的痛滋生起来,我扔下斧头,往家里走。走了很远,回过头,看见树干上的刀口,像一张嘴巴一样对着我。它要说些什么呢?我不敢去想。

        因为农活,砍掉野种的事情落了下来。一拖就拖到了现在。野种的个子长过了老屋,枝叶繁茂的伸在空中。砍过的伤口,依然像一张嘴巴一样长在上面,新皮包裹住伤口的边沿。奇怪的是,嘴里长出了一朵像舌头一样的白色野菌,硬邦邦的,四季不衰。

        树都快说话了,这可是棵神树呀。这话,被老村的人像蒲公英一样顺风带到远处,野种出了名。

        我认输了,我知道我斗不过野种。它的根蔓延在地底,而我的脚只是肤浅的接触着大地。

        野种,继续张着大嘴巴,丰茂的长在岁月里......

 

 

一片白杨林

 

        天知道,这片白杨林是什么时候,长在这里,跟做梦一样。

        昨晚,凹村的风恶魔一样,在村庄的头上一个劲儿的嚎叫,刮走了凹村后面一大片枯黄的桃树叶,刮来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

        我决定出去走走,寻一些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回去。

        天亮之后,我顺着风的脚印,来到这里。

        没有人告诉过我,这里什么时候,开荒种上了一片白杨林。我惊喜之中又有些生气,为啥村人把我当做外人,不告诉我这一切?

        白杨林整齐的排列在坡地里,碗那么粗,虽然冬天萧瑟,但是也掩不它们娇嫩的皮肤。树,不算很高,枝桠已经迫不及待的伸在空中。或许昨夜的大风,彻底清理了树枝上挂着的秋叶,整片白杨林的枝丫上,竟然没留下一片叶子。

        进入白杨林,需要翻越拦着的树枝墙。

        整片山坡,我没有地方可去,只想在这片白杨林,静静的坐一坐。不需要凳子,只想在这里坐一坐,想一些过往的人和事。

        翻越树枝墙时,我笨拙狼狈,前脚抬上去,后脚提不起来。袖子里插进了细树枝,头发被一些枝丫往后拽着,使不上劲儿。我疼痛得想哭。我不知道,从小生长在凹村的自己,什么时候跟城里人一样,变得娇里娇气,心里嘲讽着自己:你除了在城市里呆了十几年,哪点是城市人?心,还是根?这些都不对,无论呆多久,别人都会问,你是哪里人?我的脸生来就是一张凹村人的脸,这点永远无法改变。

        既然改不了我是凹村人,我就得像真正的凹村人一样生活、劳动、思考、翻越这堵树枝墙。

        拔掉头上的树枝,抽回插进袖口里的枝丫,我重新起步,这一步像凹村人一样,跨得很大,枝桠在我脚下发出断裂的声音,这一刻,我强它弱,一个众身跳了过去,像从城市跨进农村,落地的那一刹那,我感觉脚底踏实,心也踏实。

        冬天的阳光虚情假意的铺洒在白杨林里,我用手抚摸着一棵棵白杨树,它的冰凉,通过我的掌心传递到身上。缩回手掌,我打着冷颤,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些。

        天,只有蓝色。白杨树的枝伸向空中,像要抓着什么,却又显得迟疑。

        厚厚的树叶铺盖在大地上,偶尔裸露出来的地面也染成了叶子的颜色。叶片奇形怪状,卷着的、露眼的、黑点的、残缺的横七竖八的躺在那里,趟过昨夜的那场大风,趟进晒着阳光的时间里,默不作声。

        它们互相挨挤着,有的背朝着天空,有的脸向着地面。看着天空,听着地面,叶子,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想到了患绝症的彭错,一个倒数着过日子的人;我想到罗布,一个用手抓荆刺也不怕疼的人;我想到卓玛,唯一一个凹村嫁到美国的人;拉姆、英珠、达娃.......

        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这么多了,一想却尽是凹村的事儿。在白杨林的时间里,我离凹村很近,似乎从未离开过这里。

        我想选择一条没有叶子铺盖的地面,好让我的双脚安心的踏在地面,不去毁坏一地的秋叶,但在这里,我无路可寻。

        一阵微风,掀起几片落叶,叶子在风中翻腾两下,又落回了另外的叶堆里。

        再走进去,低矮的树桩出现了,越来越多。有的是新伐的,有的已经腐朽。一圈一圈深褐色的年轮出现在新伐的树桩上,年轮数到第四圈时,戛然而止;腐朽的树桩,有的连根拔起,有的根还抓着地面,抓着地面的根上长出了一片片翠绿的青苔。

        阳光,洒进林子,伸在空中的枝丫把木桩和一地的落叶,切割得零零散散。

        枝丫是阳光下的画家。

        午后,包括树桩在内,一切都是金灿灿的。我从金灿灿的颜色中,寻找到几株伸着脑袋的小草,绿生长在这里,给周边的金黄增添了不少活力。几只蚂蚁穿梭在叶子中,触动了落叶,动着的叶子似乎活了过来;枝头飞来几只麻雀,朝我叽喳几声,又飞走了。

        这片白杨林,安静得只剩下我的脚步声,像行走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

        我躺在树林里,叶子是我的床,枝丫和蓝天是我的被子。

        时间从我的梦里经过,我睡过了头,一阵冷风唤醒了我。

        夜来了。我该离去,回到凹村我的屋里。阿妈热锅热菜的等着我的归来。

        我要回去了,白杨林。

        树桩立在那儿,一地的落叶覆盖着大地,我发现的小草伸着长脖子为我送行。

        我还要翻越那堵树枝修砌的墙壁,但我再也不怕,因为我会像凹村人一样大步跨过去。

        我真的做到了勇敢的翻越,才发现,那些修砌墙壁的树枝都是用新鲜的白杨树枝做成的。

        修砌墙壁的树枝、落叶、腐朽的树桩、冬天里的白杨林,它们生在这片土地,死在这片土地,活着和死去,都有相同的东西陪伴着它们,我突然觉得它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根生长的地方,就是一辈子的家。

        我的家在凹村,家里有阿妈守候在门口,等待着我吃晚饭。

        夜,铺天盖地的来了,我哼着阿妈小时候教我的歌谣,走在回家的路上。

        “玉米秆子长哟,也比上凹村的时间长哟,时间长哟,绣花的帕子更长哟.......”

 

原刊于《山东文学》2018年3期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凹村》。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