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边,一个陌生的名字。

        四川有三个少数民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凉山彝族自治州,简称“甘阿凉”,我是甘孜州人,对自治州有天然的情感,于是想当然认为:哦,峨边,凉山州的一个县。还为要第一次前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兴奋不已。殊不知在凉山彝族自治州里,何来一个彝族自治县,这是基本的常识。有时候,你被一种错误的认知惯性地引领着,不撞上南墙醒不过来。

        还好,现在有手机,临上飞机前百度一下,恍然大悟,原来峨边不在凉山,而是乐山市的彝族自治县。

        主办方安排工作人员在机场接站,集中一个地方午餐,然后乘车前往峨边县,据说要走四五个小时。这让我有点小激动,在西藏,出行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家常便饭,常常两头摸黑,一走十三四个小时,但在内地,长途旅行不是飞机就是高铁,能坐汽车四五个小时,领略不一样的风景,很期待。

        三辆考斯特中巴,被安排在一号车。有领导,多数是熟悉的朋友。根据个人的乘车经验,午餐后无论乘客还是司机,都容易犯困,打瞌睡,于是自告奋勇坐副驾驶,负责跟司机扯闲篇,头前带路。

        司机叫鲁克什么,我用带乐山口音的四川话叫他鲁克先生,一句“支莫给尼(吉祥如意)”,立马拉近彼此的距离,所以一路只叫他鲁克先生,全名怎么称呼,却没有记住。

        鲁克先生精干,帅气,眼睛黑又亮,是彝族美男子,而且谈性很高,完全不必担心冷场,他是靠近峨边著名风景区黑竹沟边上金岩村的人,对家乡充满了自豪,一路上没有少给我们描绘峨边美景,所以我们一车人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已经对它有了比较充分的了解。鲁克先生甚至跟白庚胜主席用彝语对话,更加加强了白主席对民族间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细节方面的兴趣,免费给同车一行上了一堂生动的民族关系史课。

        行进间完全没有压力,谈笑风生,此时突然一条大河出现在眼前,不是突然出现,而是一下子横亘在眼前,它静静地往前流淌,蜿蜒在山路边上,我吃惊的看着它,半张着嘴把询问的眼光投向身边的鲁克先生,鲁克先生淡淡地说了一句:“大渡河。”

        大渡河?这是大渡河!行前的功课里,知道峨边在大渡河边上,但没想到它是以这样一种让人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此后几天,无论是在县城参加活动,还是下乡采风,大渡河都在身边,无言,静默,深沉。

        大渡河,位于四川中西部,发源于青海省巴颜喀拉山南麓,向南入四川,分别流经四川阿坝州、甘孜州、雅安市、凉山州、乐山市,长1155公里。由于大渡河的长度与水量均超过岷江,因此有人认为岷江水系的正源应该是大渡河。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曾受困于此,最后全军覆灭。今日在大渡河中游有著名的泸定桥,红军长征时曾经经过,留下了飞夺泸定桥的故事。大渡河古称北江、戢水、涐水、沫水、大渡水、濛水、泸水、泸河、阳、阳山江、羊山江、中镇河、鱼通河、金川、铜河(以上摘自百度百科)。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给大家介绍大渡河,是因为正是有了这条河,把我从对峨边一无所知的遥远距离,一下拉近成了有某种密切关系近邻。

        我是在甘孜州的康定长大的,17岁之前,除了泸定,就没有到过更往内地的地方。记得是小学放暑假的仲夏,在泸定当工人的哥哥托便车把我从康定带到泸定去看他,让这个山里的娃娃见见世面。康定到泸定的车程,彼时也就五六十公里,但海拔落差却有一千多米,老式卡车吱吱呀呀顺着山间公路走(这条路是318国道的一部分,现在名声大噪,但那个时候还默默无闻),我就一一见到了长在山岩上巨大的仙人掌,结着那种在城里卖一分钱一个的仙桃,看见了有梨树、苹果树、杏树掩映的农家小院,看见了只有书里见过的芭蕉树,满眼都是新奇有趣,这时眼前一亮,卡车钻出了狭窄的山谷,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水面(至少当时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豁然开朗间一条大河出现在眼前,记得当时的司机也是淡淡地说了句:“大渡河。”

        大渡河就这样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在上小学期间,我的寒暑假有好几个都是在泸定度过的,毕竟,这是那个时代里难得的外出经历。于是知道了泸定桥的历史和红军十八勇士飞夺泸定桥的故事,知道了泸定往东,就是著名的二郎山,翻过二郎山,就算内地了,可以通往省会成都,通往首都北京,也在路边看来来往往的车辆,想象远方的风景……

        又一次到泸定,也是暑假,这一次有新发现,只见汹涌的河水里,不时隐约出现许多木头,很不解,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人,闷着想。记得当时的课本里有一节,讲的是有一个在黑龙江插队的上海知青金训华,为了抢救公社的两根电线杆,勇斗激流,最后光荣牺牲的故事,还有连环画小人书,名字忘了,封面是金训华在浪尖上划波向前,前面就是那两根木头……就是这幅画,让我牢牢记住了这个故事,这时候想,为什么没有英雄人物去抢救那些木头,我要是会游泳的话……这么想着,直到在摇摇晃晃的车里睡着。回到康定,憋不住问家里人,才知道这是伐木后的水运,当时有专门的机构叫森工局水运处,一个乌龙,记忆至今。这次在峨边,看见大渡河大桥上游,有许多水泥墩子,以为是旧桥的桥墩,请教当地同行者,才知道这些水泥墩子,在过去就是为了截留上游漂下来的木材,还附有许多钢筋爪子,以便更为高效,这时才明白,我操心的那些国家财产,都顺流而下,到这里被截住了。在我目前的位置对面,现在属于县城中心位置的地方,过去是庞大的木材加工厂,据说很长一段时间,峨边都因为木头,财政收入在乐山市遥遥领先。

        这曾经的辉煌,一定深深触动着每一个峨边人再造辉煌的梦想,这次在峨边,一路走一路看,耳边都是他们激情洋溢的声音,无论是基层的年轻人,还是各级官员,眼睛里满是希望和自信。

        峨边,被大山隔绝得太久了,曾经的辉煌仿佛就在昨天又恍若隔世,如何再一次融入时代发展的大潮,峨边人响亮的回答是:交通大会战、脱贫攻坚大会战,生态有机立本、三区多园布局、农旅深度融合、利益两头联络、公用品牌支撑的“五大新理念”。记得刚到峨边的那天,就是我邂逅大渡河之前,车队离开高速,过峨眉山市,驶入山间公路,一会儿进入峨边县界,在一处游客中心停留。一位身着彝族短上衣、头发稀疏的中年导游招呼大家,热情洋溢地介绍峨边的历史,特别是到了介绍交通的时候,G245国道、S309省道、峨汉高速、成昆铁路复线,都将通过峨边,打通峨边通往外界的交通瓶颈,言谈举止间,充满了浓浓的期盼和信心,接着,驱车来到一家峨边微电商创业中心,中心的理念是“赋能农村电商,助理脱贫奔康”,打造“峨岭云边”公用品牌,推广生态特色农产品,中心的工作人员在介绍时也是信心满满,眼神坚定。接下来就是当晚“感动峨边,感恩有你”的颁奖晚会,晚会表彰了来自扶贫攻坚一线的“第一书记”,有克服困难、自强不息的莘莘学子,有基层医疗人员、干警和经商人员,据说这个表彰活动已经举行了几年,舞台表演、灯光、被表彰者的小视频、颁奖词,都有模有样,水平很高。在颁奖仪式上,我意外发现那位穿彝族短衣热情为我们讲解的中年导游,原来是峨边彝族自治县委副书记、县长栗那针尔,县长如此,难怪我所看到的每一个峨边人,都有那么一种热气腾腾的向上劲儿。

        接下来的几天,去了大渡河边的胡坝村,村子里新型农村小别墅比邻,村中心的小广场上,一群妇女在自娱自乐跳广场舞,这是一个汉族村子,青壮年多在外面打工,但集中居住后,村民的生活质量和社交水平都明显提高;去了彝汉交集的九子村,村里幼儿园的小朋友,穿着彝族鲜亮的服装,活泼可爱;去了彝寨底底古村,村里的博物馆面积不大,内容却十分丰富,完全可以完成对一个外来者的彝族文化启蒙。陪同的县领导告诉我们,村子里的全部人口都搬进了黄墙黑瓦装饰着彝族特色图案的两层新居,现在,要想找一座能够反映过去居住情况的旧屋,反倒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

        下到村口,半山坡上,随着县领导的指点,眺望对面山腰,围绕一个高山湖泊依乌湖,坐落着西河村、马杵千村、马家坪村、依乌村、古井村“五朵金花”,相信,它们比眼下的底底古村,一点也不差吧。

        在峨边的几天,一直是鲁克先生随行,不知为什么,越到后来,他激情飞扬的解说越少了,这让我很不解,转弯抹角问他,他说:“你们老师看了这几天,看到的比我说的好多了。”此言不谬。没想到这位鲁克先生还是一位心理学家呢。

        临别峨边之前,我在细雨蒙蒙中来到大渡河边,我的右边,是穿行在岩洞隧道间的成昆铁路,想当初,工程兵指战员硬是用铁锹钢钎,在崇山峻岭中生生凿出了这条体现时代精神的钢铁大道。我的左边,是奔流不息的大渡河,这条在彝族人眼里丝绸般的河流,它从远古流到今天,正在流向明天。此刻,万千雨滴打在河面上,好像是在丝绸上吹过一阵小风,但流水不为所动,依然沉默向前。这是一条古老的河流,见惯了两岸的春花秋月、刀光剑影;这也是一条民族的河流,它蜿蜒于藏羌彝走廊,养育了两岸汉藏羌彝等亿万儿女;这更是一条文化的河流,两岸的文化缘起、两岸的文化碰撞、两岸的文化交流,文明之树花开花落,都在它包容的胸怀里。而今天,它是一条时代的河流,见证着两岸各族儿女在脱贫攻坚奔小康的道路上历经的磨难,撒下的汗水,更见证着他们信心满怀的豪迈。在我的前面,大渡河对岸,昨天,县里安排的青年干部在初见规模的滨水公园给我们讲解峨边未来的建设构想,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峨边美好的未来,更看到的是峨边人对未来的强大自信和期盼。

        大河浩荡,承载着过去,见证着今天,流向未来。在历史的大潮中,我们的今天,可能只是几朵浪花,稍纵即逝。然而,纵然只是几朵浪花,但在沧桑的历史长河里,也有色彩斑斓的,也有黯淡无光的。我相信,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浩荡大河里,人民今天的信心和努力,一定是历史浪花中最美丽的那几朵。

        我想起了那首《回到佳支依达》,佳支依达是峨边的彝语称谓,歌中唱道:雄鹰飞过黑竹沟旁/盘旋在大渡河//……回到佳支依达/我挥动着巾史挖拉//……沿着祖先的召唤/梦回那火塘//嗬!梦回那火塘……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梦想,都是回到自己梦中的火塘,但那一定是经过了自己的奋斗,有了天堂模样的火塘。

        我祝福峨边和峨边的未来。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18年增刊(责任编辑:陈冲)

        吉米平阶,藏族,1983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过诗歌、短篇小说等。大学毕业后在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杂志社做编辑工作,历任编辑部副主任、主任、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副局级干事邓,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北京藏人》,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4年进藏工作,现任西藏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巡视员、西藏作协常务副主席、《西藏文学》编委会主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长篇纪实散文《高原明珠日喀则》、文化散文集《寻找朗萨雯波》、长篇纪实文学《叶巴纪事》、叙事长诗《娜木纳尼的传说》等,中央电视台六集纪录片《天河》总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