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此生的我们都是神鹰

那么就一起飞翔吧

飞到神山的顶端请为我逗留一刻

下辈子能否投胎成鹰

我们都无从知晓

就算依然会成为神鹰

也不知能否一起飞翔

——《安多民歌》

我喜欢那种坚决要飞翔的姿势,也欣赏那种执意要远行的勇气。但我并非神鹰,因此也没能自由飞翔。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个远行的梦,在远方都有一个回乡的梦,而我一直在远行和回乡的路之间跋涉。

我到家乡的时候,家乡已到了秋末。我站在十字路口,如同一个陌生的人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四处张望。当我走进村里,跟那些相识的人打招呼,跟那些不相识的人也打招呼的时候,我发现小时候的玩伴,都已成家,结婚和生子。只有我还像一个一直没能长大的小孩一样,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

年轻的人们骑上摩托车聚集在小镇的三岔路口,冷风正在撕碎着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他们的脸色苍白,双眼无光,青春的印迹不复存在。风吹打着他们乱蓬蓬的头发,当他们欢笑的时候我看见黄色的牙齿和没有血色的舌尖。但没有人谈论冬天和寒冷,他们只对女孩们的电话号码感兴趣。我知道,这就是生活。

我回乡了,在美丽的青海湖畔,我的双手如同蓝色的天空一样贫穷。对于生活,眼泪也是无济于事的。我需要学会坚强,但我看见我内心深处的脆弱、爱和悲伤。在那一刻,我知道我永远都不能学成像牦牛一般的坚强。生活就像钢铁一样摆在我的眼前,我没有退路,但前进一样是绝路。

冷风吹打着公路两旁的铁丝网、电杆和电线,草原的脊背上只有一片黑色的尘土,这些尘土从大风中起飞,在空中飘扬,漫无目标。我看见这些尘土的孤独,看见青海湖畔的大风与这些尘土一样孤独。青海湖畔的公路上车流如河。风滑过那些轿车的窗户后跌落在晚上,变的一声不响。

这是个寒冷的秋末,一群群大雁应该从天空飞过吧,但我不曾留意,因为土地的沉重,我没能欣赏天空中梦想的远航。

高原的天空很蓝,蓝的让人有些悲伤。我就在这样的天空下活着,和其他人一起过着生命里的那些日子。这有点诗意,诗意的有点孤单,孤单的有些凄凉。母亲让我离开她的身体便是一种无声的诉说,就是告诉我,生活需要我们独自去承受,人生需要我们独自去面对。

我的祖辈是游牧民,如今的他们已成定居。我看见他们喝着啤酒和青稞酒,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比如女人和那些漆黑的夜晚。但我从他们的脸上变化着的光阴中看见生活的根基已经在开始崩塌。

家乡的人们在秋收,我参加了他们的行列,手握农具,干着和他们一样的活。我想起托尔斯泰走进田里干着农活的情景。阳光明媚,土地肥沃,一位老人伫立在蓝天下,疲惫而愉快。他说:“我唾弃自己所在的阶层的生活,因为我已经意识到,那根本不是生活而只是像生活而已。”“我开始接近那些穷苦、朴素、没有受过教育的信仰者,虔诚的香客和农民。” “于是我渐渐爱上了那些人。” “农民、那些创造了生命的人的活动,在我看来成了唯一真实而有意义的生活方式。”

再后来,家乡的人们开始放牧,我又参加了他们的行列。赶着牛群走过山坡,唱一首老掉牙的牧歌。那时候我想起黑塞,想起他写过的哪一篇《农舍》,“如果有许多人,像我似的由心底里鄙视边界,那就不会再有战争与封锁。可憎的莫过于边界,无聊的也莫过于边界。”“我将带走我的心,在山那边我也每时每刻需要它。因为我是个游牧民,不是农民。我是背离、变迁、幻想的崇敬者。” “是个追寻者而不是保管者。”

我爱着托尔斯泰,也喜欢着黑塞。我羡慕那些在这片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的人们,也向往那些不断的越过边界,在那些陌生的港口和城市,以及旷野上流浪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有一颗燃烧的心,心中总有一个勇敢的梦。本以为所有的翅膀会带着梦想在天空随意飞翔。可是,我们都很不幸,活在这样的时代里。这是个希望和绝望并存的时代,它描绘着天堂,也建造着地狱。我们的心向往着远方,但同时我们都很明白远方的远方除了远方一无所有。因此我们的勇气开始萎缩,梦想的翅膀真如花瓣,在每一次黄昏的冷风中慢慢凋零。剩下的只是漫长而漆黑的夜晚,而我们在这样的夜里寻找着出路。

水在结冰。家乡的河流大都已停止奔流。我跳过薄薄的冰层,走向对岸。我母亲住在对岸的冬季牧场。这冬天来的太早,绿色的草滩和美丽的花丛已当然无存。寒冷已抵达我们的脚下,让活的赤裸的人无处躲藏。于是乎,一个人生命里的冬天就悄悄临近。

我想要离开冬天、寒冷和夜晚。但我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冬天不再遥远。虽然我知道一个人生命里的冬天需要一个人过完,但那些黑暗的夜里生命的翅膀触碰到的寒冷,已没人能够忍受。我们都无法替别人受苦,我们只能目睹着苦难从别人身上发生,然后等待自己的苦难不久降临。我们都想要勇敢地活着,但生活已不再关注我们的存在。

“一只羊的冬天是艰难的,两只羊的冬天同样是艰难的,人会帮助他们度过寒冷和饥饿。但是,当人的生命中降临冬天的时候,神也会弃之而不顾。因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人类的世界上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我在放牧的那些日子,为羊群储存草料的那些傍晚时这样想过。

神已经从我内心深处死去,他没有坟墓,也没有墓碑。我们都在这片没有神的土地上,像个孤儿,无辜而又委屈地活着。在这片并不诗意的土地上,我时常犹豫、彷徨。也时常踟蹰,徘徊。我的心真如一匹饿狼,一刻不停地奔跑着,但它没有方向,没有目标。

这秋末开始变的越来越冷,开始变的和其他季节不一样,变的陌生,变的无情。

我时常能够望见自己的未来,还没有到来的某个时刻,一个孤独的老人坐在黄昏的河边,心中藏着无尽的沧桑,望着西天的云朵被落日烧焦。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这海洋冰冷,冰冷的让人在夜的深处苏醒。我时常绝望、哭泣、痛苦。但我忍受着这一切,忍受着生命里最不能承受的一切重量,是因为我对生活的渴望,对生命的渴望,对爱的渴望,“我存在着,我努力着。”如果有一天,在茫茫人海里,我突然伸出手,去抓住另一个人的手,并不是因为我懂得这个人,也并不是因为这个人懂得我,而是因为我希望去读懂一个人,也希望让一个人来阅读我,就算结局是一个读不完的故事,我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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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娘吉,真名娘吉本,1989年生,青海海南人,藏族青年诗人,作家,童话故事撰写者,青海湖生态环境保护志愿者。2014年与朋友拍摄完成《雅砻江边的孩子》微型纪录片,并且出版童话绘本《飞蛾》,他自己如此描述《飞蛾》:这是一本绘本,他讲述了一段发生在人与飞蛾之间的故事。两个被抛弃的生命在这里相遇,彼此倾诉破败不堪的命运,但因为爱的降临,所有的一切都将改变。2015年6月26日19时30分许,娘吉本进入青海湖边的江西沟莫热村一社,在拆解一张非法捕捞湟鱼的渔网时,不慎陷入湖内水坑遇难,享年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