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露天电影

在我们村里, 露天电影似乎是兴起于80年代末期的玩意,在90年代末,露天电影在我出生的小村里还是个奢侈玩意。

我是87年出生的,没赶上露天电影的黄金时期,在1997年后的三年里,我总共看过四场露天电影,之后因为黑白电视的进入,露天电影淡出了我们的生活。因此,我的露天电影记忆没有多大普遍性,非常小众。

从2009年之后直到现在,除了外出时在酒店里偶尔看会电视,我几乎从没看过电视。我拒绝电视的理由是:除了意淫一下那些出现在广告里的唯美女孩外,几乎无法从电视里获取任何有益生活或生命的东西(我是一名学习型屌丝)。宁愿和邻居的哑巴打着手语聊人生,也不愿意看电视。但是,我也曾经近乎疯狂地迷恋过电视,严重时曾在邻居家里连续4个通宵看电视,看得昏天暗地。而在我的观影记忆里,最想念的是露天电影和电视机刚进来的那段时间,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我们村叫萨荣,在滇西以西的一个山沟里,直到我11岁,我们村里除了人和畜生,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玩意,更别说电影和电视了。那是神话和传说的年代,那是阿古顿巴和英雄格萨尔的年代,我们的童年和慵懒的小猫一道,蜷缩在炉火边,拖着腮帮在爷爷的讲述里缓慢入睡,然后在梦里四处征战、坐拥江山、睡了美人……

我13岁时,一个邻村的叔叔当上电影放映员,在我们那一带的几个村庄里轮流放映,隔一个多月才会来我们村里放映一次。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对我们来说是特别煎熬的,这不是夸张不是比喻,是真的。

当放映员赶着6、7匹骡马,驮着装在铁盒里的胶带和放映机浩浩荡荡进入村里时,人们欢呼雀跃,不用放映员自己去通知,不过一会,人们奔走相告,基本已经知道今晚几点在哪里放映、门票多少、放映员在村里呆几天等关键信息。

他每次来放映,地点都会选在村里的小学校里——一座破落的土撑房,进入大门后有个院子,进入院子,除了一面是两层高的教学楼,其余都是墙壁。墙面剥落,那些在文革时期写在上面的主席语录残缺不全。放映员就把幕布挂在墙上,没放映前的一下午,我们注视着空无所有的白色幕布也能感到非常满足。有时候村里仅有的一名教师跟他协调,会让我们学生免费入场观看,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个很大的福利,电影票通常是一块钱,但我们拿不出来,那时我们穷得除了穷再没别的,那些懂点事的兄弟姊妹和家人经常要忍受极大的诱惑,就因为拿不出一块钱的电影票熬在家里,在别人的转述里享受电影情节。有时候实在忍耐不住,会偷偷来到学校附近,爬上学校外面的核桃树上,隔墙观看荧幕,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或许只要恳求一下放映员,他可能会动情,免费放我们进去,但那时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没票的话就没任何别的办法似的。

放映时是用发电机的,要加汽油的那种,村人幽默地称之为“电阿妈”,意思是电为它所生,它是电的妈妈,形象到无话可说。刚开始,人们挺惧怕电阿妈的声音,那声音咄咄逼人,似乎带有一股杀气,使人恐惧。电阿妈的声音是工业文明到访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声音,它让人听见未来,听见铿锵、尖锐的未来。

电阿妈在学校大门外一响起,所有人都知道电影要开始了,开始分配当晚的有限名额,通常,很多人家没有钱让所有孩子都去观看的,作为父母,其实他们应该比我们更痛心,那些稚嫩而简单的愿望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被摁灭。

来到学校大门,会有两个人分别站在大门左右,犀利地收着门票,听说这两小伙是放映员的儿子。一般碍于面子,没钱的人不会来看,因为大门很窄,加之售票员犀利,也没有逃票的情况。进入大门后席地而坐,急巴巴地看着墙上的幕布,画面一出现,那心情那感觉,除了很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在放映过程中,有时候会断了胶带,引得众人一片哗然,放映员在众人的唉声叹气里小心翼翼地粘接胶片,又开始放映。在看过的四次露天电影中,我至今记得的只有一个成龙的电影,名字忘了。

电影结束时,大伙依依不舍,坚持看完最后出现的字幕,直到幕布上除了月光再没别的。离场时电阿妈还在嗡嗡响着,胆大的乡亲会靠过去细细端详一番,我们小孩一般不敢靠近,我们凭直觉认为那东西并不友好,还是敬而远之为好。我们凭直觉感到,拿东西不通人情。

那时候,露天电影滋养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次日结伴上山砍柴或是下地做活时,人们便像栓在房前的老牛,津津有味地反刍昨晚的电影情节,人们对看过的电影情节会有不同版本的解说,又耳红面赤地相互纠正着。

露天电影在我们村里放映了三年左右之后,人们开始听说外面有卖电视机,电视机在小学课本的插画里见过,但根本没概念。于是,全村人开了个紧急会议,商议购置电视机的事情,几个月之后,全村40多户一家筹款1500元,(其实我现在一想老觉得老村长贪污了一大笔,按那时的人民币价值来算的话),从县里卖回来一台40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放在集体活动房里,不得了了,自那之后,除了个别看尽人间繁华的老人和长辈,几乎所有人每天晚上都会聚到集体活动房里看电视,人们在白天时努力干活,希望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干完所有家务,为的不是要发家致富、大奔小康,只是为了能够及时赶上一个电视剧的播出时间。

聚在集体活动房里一起看电视,问题又出来了,没有藏语节目,多数人听不懂电视里究竟在讲个啥,看得实在稀里糊涂,于是,那些二年级毕业的话唠们开始充当讲解员了,他们开始给大伙讲剧情内容,又一些二年级毕业生听了后觉得有人翻译得实在风马牛不相及,站出来及时纠正,就这样陷入争论里,最后都一笑了之,大伙还是不大明白电视剧情里究竟在讲些什么。

之后,电视机的购置成本越来越低,几乎每家有一台,集体活动房里的电视机被闲置了,人们都坐在自己家里看电视,村庄安静了,听不见大伙散场归家时的吵闹、听不见邻居阿姨离谱的解说。他暗恋的女孩,也再也没有更多理由相见了,村庄安静了,人人都呆在自己的家里,孤独地呆在自己的家里。

直到现在,村里的人都会说非常怀念集体看电视的年代,而我也不例外。或许我们怀念的不是电视本身,而是大伙聚在一处的欢乐场面,怀念的是承蒙电视的到来,小村难得一有的凝聚和狂欢,那时人们从不孤单,那时花好月圆,爱情甜美……

如今,村民因为长期与电视机相处,除了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专家言论,基本能听懂电视内容了,人们陪着剧情人物吃喝玩乐、受苦受难,随着迂回曲折的剧情心绪跌宕,跟着心仪的主角爱其所爱,恨其所恨。

但生活中似乎少了一些什么,孤独与隔阂像那些疯长在田地里的杂草,越发难于刈除。

 

关键词:胶片相机

镜头是人眼的延伸,它也像人的眼睛,既能捕捉你的缺点,也能捕捉你的优点,没啥好稀奇的。但在17年前,当第一台胶片相机冷不防地闯进我们村的时候,人们对它的最初印象,可没有那么简单。一般来说,人们不会好奇对方眼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但第一台胶片相机进来时,人们似乎高估了它的能力。拍摄者拿着相机准备按快门时,拍摄对象忍耐不住可贵的好奇心,一下涌到他那边,要看这个小玩意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拍摄者挺无奈,苦口婆心解释拍摄的基本程序。等他按下快门宣布完成后,对面的人又急速奔向他那边要看个究竟,最后被告知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洗出来后才能看,众人方才散开。其实,对这种新鲜玩意的过度好奇,每个民族都经历过吧,就像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描写的一样。

1997年,我家乡有个医生,他长年在外读书,接触过很多新鲜事物,也当然接触过像相机这样一些新鲜物品,当他学成归家时,带了一台胶片相机回来。那时候,带一台相机进来,可不止是为了玩,更多时候是利用它赚钱。

医生挨家挨户让村人见识他带来的神秘机器,当他把第一张照片冲洗出来摆在拍摄对象跟前时,全村人都目瞪口呆了,一时间人们觉得自己似乎是活在神话里,这个小东西居然把人分毫不差地画在一张胶片上,喜怒哀乐、任何细微的体态和表情都躲不过这个死东西。于是,医生在村里做足了自己生意的前期宣传。

接下来他开始收费了,单色照片3元,彩色照片6元,无尺寸选择,拍摄场地自选。全村人争先恐后地请他拍照,有拍小孩子的,有拍迟暮老人的,有拍全家福的,拍完家里的,开始拍兄弟、死党、亲戚等各种组合,除了苦心保密的情人关系和仇敌关系,似乎所有能扯上关系的都组成各种组合请医生拍照,一时间,医生忙得不可开交,他下到暗黑的畜圈里,神秘兮兮地换置胶卷,又不可一世地来到众人面前,厉声训诫众人按顺序拍照,不许无法无天,更不许忘记付钱。

当医生用完自己的所有胶卷后,便背上一个黑亮的牛皮背包走出村子,跋山涉水到县城冲洗照片去了。比起医生跋山涉水的艰辛,度日如年的村民才更值得同情,那些站在医生的镜头面前拍过照片的人,连日连夜睡不着觉,精神抖擞地盼着自己的照片,这状况堪比一个现在的肥皂剧粉丝的追剧状态。过了好几天,医生把冲洗好的照片整齐地放在背包里回到村里时,村人又要在医生家门口排起长队领取各自的照片,并反复端详着自己的照片,捧着走回家里。

在医生拍摄的村民当中,有人满意自己的照片,有人不满意,笑得扭曲的、过分严肃的、东张西望的、裤裆拉链没拉的、没藏住门牙的、忘记换穿新鞋的……。因为医生的备用胶卷非常有限,只能一次成像,如果你笑得不理想、站得不科学,对不起,只能认命,不可能等到你最好的笑容了。现在回想,医生除了拍照水平非常蹩脚,其实挺有经商头脑的。

人们回到家里端详自己的照片,老觉得医生没有拍出最好的自己,不行!得重新拍,特别是年轻人,纷纷洗好脸,换好衣服,来到医生家里请他再次为他(她)们拍照,医生其实早有做第二轮甚至一辈子这个生意的准备,但得稳住,他慢吞吞勉强答应众人,又一轮拍照风卷席本来就很轻的村庄了。

在经过第一次的拍照经验之后,村人开始学会了打扮、学会了摆POSS,除了那些笑得实在过分,弄巧成拙的成像质量外,医生再次去城里把照片洗了带回来后,村人基本都满意了。医生的相机启蒙了村人对镜头的认识,人们开始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玩意了,虽然对成像原理不甚了解,起码知道在这个东西面前不能太任性,得憋足了气让它定格自己的最好状态。

这样过了几年之后,人们开始倦了,也挖掘不出可以请医生过来拍照的题材了,拍猪拍狗吧,成本过大,也无意义,于是,医生的拍摄生意开始惨淡下去,并在短时间内草草告终,医生不得不重拾旧业,开始转做药品生意了。

 

关键词:人间剧场

几年前,我在一个村里了解到有这么一句谚语:漫山遍野都是眼睛。这话不是重点,重点是这话总能恰如其时地制止很多并不光彩的纷争,当夫妻吵架、姊妹成仇、兄弟反目的时候,家里的长辈会以此谚语进行告诫,大意是说不要把家丑白热化,否则很容易走漏出去,成为邻里的笑柄,饱受舆论诟病。漫山遍野都是眼睛,这话听上去像是一句诗词,更像是一句源于宗教玄学的神秘说法,实则不然,对于那些大山里的村寨来说,这是一句非常浅显而直白的话。

在白天时,村里的人从山野中四散而去,砍柴或是找牛,反正总能有理由在山里待上一整天,这时,底下的村庄在明处,山里的人在暗处,总能不经意间窥见村庄的一些隐私,那些发生在门前房后的家庭纷争,总在秘而不宣的环境中悄然走漏,长年下来,那些丑闻的当事人慢慢发现,不是家里有底细,而是所有小心翼翼的行径都躲不过潜隐在暗处的眼睛——那些穿行在灌木丛生的山野里的人。后来,人们基本不会在室外进行争吵了,能在家里消解的矛盾尽量在家里解决,山里人对舆论的敬畏由此产生,尽管这种舆论范围小到大可忽略,但这是他们在意的舆论,似乎是人的天性,只敬畏自己在意的舆论圈子。

漫山遍野都是眼睛。这句话启蒙了山里人对第三人称视角的认识,人们走出家门,与邻里共事相处,懂得了规束自己的行为,人们能感觉到第三人称视角的隐性存在,演戏或是伪装的天分由此被培养,人们能够分清楚监视区和监视死角区域,走出家门,或是进入现实,多少有点像是走进镜头面前,有本色出演的,也有演技高超的,更有不会演戏的,在现实生活这块大幕布上,不时上演着内容丰富,风格多样的现实剧情。

电影的表现手法再怎么先锋或是诡异,它都无法脱离观众的视觉习惯和对视觉关系的理解潜能。但凡我们能看懂的剪辑手法,都说明我们拥有这种视觉经验,并且能够顺理成章地理解下来。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深谙既有的人称或叙述关系,都具备导演或是演戏的基本天赋。我以为这些都是所有视频产生和存在的人性基础,也因此,看电影或是电视剧,是一项无需具备过多知识和天赋的事情,我们能利用天性,便能意会所有的表达意图(仅限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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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称,藏族, 1987年生于云南省德钦县。曾从事藏汉翻译、编辑、记者等职,2008年开始涉足文学,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长江文艺》《散文选刊》《大家》《西藏文学》《边疆文学》《青海湖》《滇池》等刊物。鲁迅文学院第23期少数民族创作培训班学员。出版有诗文集《没时间谈论太阳》。现工作于迪庆州某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