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小时候的秋天,村里人在庄稼收仓后,就会把各家的马匹放出圈栏,任由它们四处搜罗枯草和地里遗落的豆角麦穗。这事儿往往要持续上两个月之久,等到落在地上的雪迟迟不能化开,才算终止。

        那时节,马儿和人都是最轻松的,它们不受拘束,人们也不烦一遍遍喂草。只要在起初几个晚上,给它们加几把精料,养成它们每晚回家的习惯,就不必整天关注他们的行程了。

        虽然大多时候,它们温顺沉默,但难免也会有一两次追求不同寻常的时刻。

        一日傍晚,天正酝酿着一场大雪,阴沉寒冷,时时欲下。家中的十匹马却跑的无影无踪了。更不巧的是,父亲喝的酩酊大醉,不知回家。

        母亲看到马迟迟没有回圈,急匆匆披了件大衣就骑车出门了,她迎着劲风,胯下的摩托在风的催促下斜向一边,她鼓着劲,斜在风的怀里,不断平衡着摩托向前行进。

        阿乙(奶奶)和我站在屋外面露难色,但实质帮不了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到大门外巴望,去印证我们心中母亲驱赶着马匹回家的虚构画面。

        天黑起来了,空中落下的雪又把大地映亮。村中的一切也在风中呼啸起来,在雪中发出凄冷的白。忽然,母亲的黑影清晰地出现在雪地上。她回来了,双脸通红,发丝和睫毛都粘满了冰碴。她把脖子缩在短短的衣领里,双手捂着车把,吃劲的将这铁疙瘩推了回来,但唯独没有找回家中那十匹马。

        她刚进屋站到火炉边,向炉口钳了几块碳,父亲喝酒的那家女主人就给母亲打来电话,讲道父亲欲要和他家男人起事端,要母亲火速去平事并领父亲回家。

        母亲听完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记忆里,母亲是最苦的,父亲每喝一次酒,就会或大或小起一次事端,母亲也跟着常常流泪,当然我也会哭成惨兮兮的样子。

        此刻,阿乙(奶奶)在一旁不咸不淡地骂起父亲,母亲在这时又增加了一份恼怒,因为阿乙从不在父亲面前说他的不是,而总在母亲这里说几句自认为狠心批判的话。

        但出奇的是,母亲刚要出门,父亲却跌跌撞撞地回来了。父亲回来后仿佛家中的温度也提高了几度,炉子中的火苗扑哧扑哧地冲击着炉盖,不断从缝隙里钻出来。

        他的回来让紧张的一家人瞬间平静了下来,马的事情也似乎不再让我们那么担心,他给我说道,马可聪明着呢!肯定会找到一个避风的沙坑,明早保准能找到他们,他说这句话时坚定的好像他已经知道马儿现在所处的位置。

        母亲听到后,脸色也缓和了许多。放在炕沿上的一盆面,经过一天的发酵不断溢出盆外,跌到铺好的塑料上面,她洗手开始和面热油。这是她许诺我许久的事,炸油饼。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对油饼格外偏爱和渴求,尽管在初炸好后,过一把吃油饼的瘾,就再也不碰了,但每当她泡酵子发面时,我仍要软磨硬泡地求她炸油饼,仿佛就为了吃那么一次。

        外面的风吹动着门帘,时不时敲打在木门上。屋内格外暖和,热油在锅里翻滚。父亲眼神扑朔,躺在一旁盯着母亲起起伏伏捞着油饼,不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父亲和叔父果然在一处沙坑里找到了那十匹马,他们安然地躲在避风处,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我们村是一个半农半牧的村庄,秋收后的麦秸秆和豆秧都要在场院上整齐垛好,等到冬天时留喂家中的牲畜。一个冬天的食物就摆放在一片空旷里,所以草垛变得弥足珍贵,每天一家人要出门好多次,来看马群有没有围在草垛上吃草,好在场院并不远,出门就能看到。但那时似乎没有人会为了这个事在场院边拉一圈围栏。

        往往担心的并不是自个村庄的马群来偷吃草,他们似乎更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反而是别处村庄的马群常常趁着不注意时,在草垛上大口朵颐,再将草撕的满地都是。几天里,许多人家的草垛都遭到袭击,每天驱赶仿佛越发让他们来得频繁。村里一个长辈说道,一定是这个马群的头马太可恶,带着其他马不断作案。

        村里人攒到一起商量,决定给这些马的主人提个醒,不能再让他们的马肆意流窜了。

        商量过后的第二天,那些马又出现在我们村子附近,我好奇地询问母亲,她不肯说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这些马。一会过后,几个大人将那马群赶进我家隔壁的一个破损庄廓(有围墙的院子)里,女人们堵在几处缺口和大门上,男人们混在马群里脱取挽在马头上的辔头。

        一阵对峙,院落中尘土四起,涌上空中,灰蒙蒙笼罩住周围。我趴在自家墙头上观望这激烈的场面,欣喜不已。

        等悉数脱完马群的辔头,放开一处豁口,马群急躁地逃出院外,奔向远处。里面各人手拿着几个辔头,有些人还将它们搭在自己肩上,像我一样兴奋地走出院外。

        自那天过后,那群马再也没有在村子里出现过,至于那些辔头,都被自家带了回去。当然这件事我家也有参与,父亲将那些辔头中一些破损的放入火里烧了,一些新的挂在库房的里墙上,留给我们家的马儿佩戴。

        我不知它们为什么要通过取辔头来提醒马的主人,或许辔头是留在马身上唯一的标识物,也是身外物,等他们发现一群马的辔头集体消失,就会意识到这是其他村庄友好的提醒吧!我认为丢失辔头的事绝对引起了它们主人的危机感,因为在那每家都有牲口的时候,马匹被偷或丢失了,都是莫大损失,好在村里人都很“善良”。

        一个故事讲给大家:后来一想起这事就忍俊不禁,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鸡事,但足可以以小见大,这故事是一个长辈讲给我的,那时各家都不富裕,往往吃一顿肉,要隔上很长时间,家里的鸡也仅用来生蛋。一天,那长辈和一众人喝醉酒后,看到邻居家的鸡竟跑到了自家大门上,几人于是捉到一只,炖入锅里,将熟后,几人还殷勤地把邻居请来一起享用,邻居百般欣慰并不断致谢。我想事后,邻居发现自家鸡少了一只,定会怀疑是这几个醉汉偷了。但没法上门谩骂,只能忍气吞声,毕竟自己也吃到了,最后只能一边生着气一边堵好自家的鸡圈门。



        现今家乡关于马的记忆,只能在赛场上追溯,虽然牲畜渐渐在农村落下帷幕,但赛马依旧是家乡的重要产业,一年中有大大小小数十场比赛在这里举办。所以各村中都有几个骑手,专门将参加比赛,作为生计。

        我的小学同学多布杰就是一个优秀骑手,他在考入初中几个月后,就辍学跟着他的父亲骑马、贩马。小学时他说到自己讨厌马,不愿接触这个东西。那时我想如果和他换一个家该多好。我从小可望骑马,却一直不能实现,虽然小时候也曾像货物一样被马驮着走过,但那也只是家里的骒马,不算正真奔跑的赛马。

        或许不能骑马也正合我脆弱的身心。想要骑马有成绩,就要驯马,而驯马莫不是一个苦差事。每每寒假回到家里,多布杰和他的父亲便在犁翻的田地里驯马,正值清早,霜降在一切事物的头顶,我不禁冷的打颤,连离开热炕都分外不舍。

        自他辍学后,我们便少有联系,我在外面上学,他也奔波在各处的赛事上。偶尔遇到时,客气几句就过去了,两人更像是未见过面的陌生人,突兀地说了一会话。

        往往马的赛事都按照传统节日和民俗节日举办,一年中有二月二、四月八、六月六、端午节、中秋节、元宵节几个大的节点,至于其他赛事时间,就凭举办方各自定夺,再邀请各地骑手参加。

        人们把每场赛事都叫做赛马会,因为届时不仅有赛马,还有各处商贩、游乐场的加入,俨然一个大会场面,显得十分繁荣,附近几十里的人都会来凑热闹,即使在忙的时节,也会抽时间前往,反正三天中总得有一天要看得到。

        母亲不爱热闹,虽然赛场离我们家只有十几公里,她却一次也没看过,但前年在父亲生拉硬拽下,终于观望了一趟。不巧的是一个小插曲让她提起的一点热情也灰飞烟灭了。会场上人头攒动,她的衣服被烟头烫了几处洞,于是让她更加坚定不来是正确的,无论后来怎样劝说她都不愿再去。

        我们家从来没有训过赛马,喂养的都是些犁地耕田的骒马,它们生下的马驹长大些后也都被卖出去。本家有两位年长的哥哥,擅长驯马骑马,我们家的几个马驹也都卖给了他们。而我们每到赛马会时,也只有眼巴巴给他们的马披红挂彩的份了。

        最好马的并不是骑手,而是村里那些上了年岁的老汉,他们三三两两整日坐在赛马场边缘,观望讨论着各马的姿势。中午休息时到小摊上吃一顿,继续观看,直到大赛结束才恋恋不舍地回家。若是想知道某一天的具体赛事安排,或是预测哪个地方的马能拔得头筹,他们都能详细地讲出来。


原刊于《散文选刊》2023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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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应宗,土族,00后,甘肃天祝人。有作品散发于《散文选刊》《散文诗世界》《散文诗》《参花》《西藏商报》《藏东文学》等报刊,部分作品入选选本,偶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