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初夏,当最小的孩子开始走进学校,拉姆出门打工的时间愈加少了,一日三餐需要亲力亲为。于是她开始居家,在后院的半亩地上养起了鸡、猪、羊。

        十七岁时,拉姆嫁给了吃公家饭的丈夫,为他生下七个子女,用所有的精力养育着这群孩子。丈夫忠厚老实,每月拿着微薄的薪资,满足而快乐。家,靠着她的勤劳和持家有方井井有条。

        在丈夫单位的职工楼里,住着十几对和拉姆家庭结构相似的人家,家家都是丈夫上班,妻子搞副业。邻居家养着猪、鸡,每次宰杀时都会给拉姆送来新鲜的肉,还有白净的蛋。家用的食材够了,剩下的会装进推车,推到街头卖掉。拉姆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划算,既可以居家照顾孩子,还可以赚很多,孩子们的学费、家庭的开支都可以满足。于是,拉姆虚心向邻居学起了饲养家禽。

        邻居女人姓雷,是从内地跟随丈夫到此,能干、善良,就是很多话。拉姆经常听不懂她急速翻转的嘴唇在表达什么,有时话说急了,还会咬牙切齿,拉姆感觉她时刻都会爆裂。但不管雷怎么暴躁,拉姆每次请教怎么饲养家禽家畜时,善良的她都会细致地教导说,草原上的野水麦、车前草采摘回来后煮了喂猪。又说,猪圈里要铺上干草做窝。还说,要有食槽,用木头做的最好,不伤猪的肠胃。

        拉姆听后,找来半截木桩,自己凿了食槽。到牧人家的夏季草场割了三背篓草,晒干铺在了柴火棚旁边,再用红柳树支围起来,就做好了猪圈。雷送给拉姆一头黑色的小猪,拉姆小心地把它放在了圈里。小黑猪“哼哼唧唧”地呼唤着妈妈,无果后,在干草堆里寻找安全的地方躲了起来。

        一般情况下,一头猪要养大宰杀、卖掉需要一年多的时间,为了增加经济收入,拉姆在猪圈旁又建了鸡圈和羊圈,买来十只鸡和一头“咩咩”叫的山羊养了起来,拉姆的饲养基地有模有样。

        在所有的家禽里,拉姆最喜欢那头整天“哼哼唧唧”的小黑猪,于是给它取了名字——小黑。

        每每拉姆在大铝锅里煮好了吃食,倒进桶里提去给小黑,它都会头顶着几根干草,欢快地从干草堆爬出来,摇头晃脑地顶拉姆的手。吃相也很温和,不像雷家的猪,抢吃的时候还要把两只前腿放进食槽,嘴里一边吃一边漏。小黑会慢慢吸食水分,等水吸完了,再慢慢咀嚼槽里的硬货。小黑,还特别爱干净,它不会把便便屙在干草堆里,它会选择离草堆和食槽较远的地方便便。就像是为了照顾拉姆打扫,吃的、住的、方便的区域分得清楚。

        之前,拉姆去雷的猪圈学习养猪方法,知道猪不会区分这些,而小黑就像是猪里的绅士,讲究、乖巧。

        拉姆会经常在喂食小黑时不经意地和小黑说些话,小黑就像心领神会,安静地听听又若有所悟地摇摇头、甩甩尾巴。每当看见小黑的举动,拉姆就像找到了知音,一阵畅快的尬笑之后又开始跟小黑聊天,直到拉姆开始下一个工作。

        就这样,经历四个季节,小黑和拉姆愉快度过一整年,在拉姆的精心呵护下,鸡圈里的鸡早就开始下蛋,山羊的交配出了结果,肚子微微隆起,小黑也到了可以宰杀的时候。

        冬肉的储备和春节的来临,迫使拉姆不得不做出决定,预约了县里唯一的屠夫。

        夜幕沉沉落下,拉姆披着棉衣打着电筒,巡视了后院一圈,看了看打着鼾的小黑,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回到家,想着那么听话、乖巧的小黑就要被自己推上断头台,拉姆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天麻麻亮,拉姆起身为小黑准备最后一顿吃食。提着各种植物参合的早餐,拉姆手微微发抖,提起倒入食槽。小黑和往常一样用脑袋蹭蹭拉姆的手,抬头望向拉姆,“嗷嗷”两声,算是打招呼了。拉姆看了看小黑,天呐!小黑的睫毛、眼周围湿湿的,一种拉姆也不明白的液体挂在小黑的眼角!

        拉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揉眼珠,定睛认真看看。这一看拉姆像是被定住,呆立在原地,耳里立刻传来“嗡”的一声,一身酥软无力,提着的空桶掉落在地,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万物皆有灵啊!”拉姆痛苦的想。

        灵性的小黑感知到自己的命运,却静了下来,不像往日那样欢快地用完食槽里的食物,而是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食物表面,然后待在原地,静静地望向拉姆,嘴里只有简单的“嗷嗷”两声。

        小黑眼角的泪水划了下来,消失在它浓密的皮毛里。

        拉姆一阵颤栗,走向前,伸出双手轻拂它的头,头晕目眩的她什么也说不出。

        开始,拉姆只想养些家禽,贴补家用,没想会遇到如此灵性的小黑,让她背负满满的罪恶感。原来的“劳动果实”,如今变成了心底的一个结——难舍的结。小黑眼角划过的那一滴泪,让拉姆如鲠在喉,难受得喘不过气。

        这一年,拉姆像爱护家人一样照顾着小黑。采食、喂食、打扫棚圈、整理小窝,和它亲昵。在拉姆的悉心照顾下,小黑依赖着拉姆,向拉姆撒欢,认真当着一头彬彬有礼的小猪。一年后,小黑的命运就像早就刻在了石碑上,雷打不动地循着原有的命运轨迹运转。

        拉姆难过地想着:这一切对人而言不过就是为了生活。对小黑而言,这一切像是在演戏,又像是在捉弄。当嗷嗷待哺时,拉姆给了它希望;当朝夕相处时,拉姆给了它亲情;当不知人间为何时,拉姆给了它爱的依靠。此刻,拉姆的内心无限愧疚,而生活的砝码,让她倾向了人的原始本能。

        屠夫来了,身上挂着血迹斑斑的围裙,一瘸一拐地走到圈前,准备着刀具。丈夫在院子里搭起了灶台,不一会儿一锅水沸腾了起来。拉姆机械地做着家务,眼睛死盯着手中的活计,一刻也不敢转向趴在圈里安静的小黑,心里全是小黑眼角闪闪的泪光。拉姆反反复复默念六字真言,却始终抹不去内心的罪恶......

        夜,降临,孩子们端坐在餐桌前看着拉姆端来的美味,没人动手夹那盘冒着香味的猪肉炒莴笋,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回避着这道菜。拉姆做完晚饭,冲向黑漆漆的院坝,一直憋在胸口的那股腥气翻江倒海地喷了出来。

        从那以后,拉姆再也没有养过家禽。半卖半送地腾空了院子,那半亩地的后院从此种上了土豆、葱、香菜。拉姆在耕地的时候,一股清泉从小黑曾住过的棚圈下潺潺流出。

        拉姆从此没有沾过一口猪肉,十年后她停止了所有肉类饮食,她说腥味太重,吃不下。

        其实,拉姆很清楚,在她的心里流有一滴眼泪,一滴曾经她养育过的生命留下的眼泪——它的眼泪。


央拉


        周末的早晨,女儿起床后就不停地忙着什么。一会儿冲出室外,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回到屋里,手里一会儿拿个火钳,一会儿换成晾衣杆。

        看着女儿风风火火、无头无脑的样子,我很好奇地跟着她来到单位早就熄火的锅炉房。女儿进到锅炉房,低下头在只有灰烬的锅炉里摸索着。这时,奶声奶气的“喵喵”叫从锅炉里传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抗拒和指责的调调,很明显它对女儿的紧追不舍很是恼火,但那股气却无力而弱小。

        女儿一声:“找到了!”

        我说:“你干嘛?”

        女儿说:“妈妈,它昨天就在这了,再不把它弄出来,它会死的!”说完这话,女儿回过头瞪大眼睛盯着我。

        女儿家不管年龄大小,只要遇见可爱又可怜的事物总会爱心泛滥,此刻的女儿也正处在救弱小于危难的巅峰状态,我怎么也不好违背了她的心愿。加之她那双盯着人审视的眼睛,也让自以为善良的妈妈我自惭形秽。于是我支开女儿,打开手机电筒,低下身子,匍匐前进爬进了满是煤灰的锅炉里,只见一只惊恐万状的小猫咪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女儿的爱心情绪一下传染给了我,我忍住因身体扭动扬起的灰尘,屏住呼吸一个猛扑,将猫咪和灰土一起抓在了手里。

        退出锅炉,一只毛色黄白相间、沾满灰尘弱小的猫咪出现在我俩眼前。

        它的眼睛眯缝着,似乎睁不开,被抓住头部皮毛的它前后爪在空中挥舞,嘴里不停地“喵喵”叫着。它很害怕人的触碰,似乎有着很深的恐惧,野性十足地抗拒着。

        我们快速回到家,用湿巾揩去猫咪身上的灰土。它紧张地抓住能抓住的一切东西,细细尖尖的猫爪透过衣服刺进我的皮肤。它的惊恐让我内心升起一股非爱不可的冲动,女儿的怜惜更是无以复加。立马拿出牛奶找了干净的碗,开始喂食。小猫咪饿了,不一会儿就舔舐了半碗牛奶。有力气的它“喵”了一下,火速钻到了就近的沙发底下,再也不肯出来。

        看着无家可归的猫咪,我和女儿收养了它,给它取名央拉(藏语意为“带来福运的猫咪”)。

        央拉渐渐长大,从刚开始的恐惧到与我们耳鬓厮磨,整天“喵喵”叫围着人转,要不就往谁的怀里钻,大家都带着一身的猫毛,像是在撒种子一样,满屋都是毛绒绒的飞毛。猫毛过敏的我们每天不停打喷嚏,此起彼伏,家中不停有铙钹“噗呲噗呲”奏响的感觉。

        为了负责任地养好央拉,我们学着网上繁琐的养猫“秘籍”,给它买来各种生活用品,简直就是新生婴儿的待遇。对我而言,就像又生了一个宝宝一样,费时、费财、费力。

        央拉,在我们的宠溺中是比较任性的。只要一开门,它就会瞅准机会往外溜,有的时候甚至彻夜不归。有一次,它一走就消失了两天两夜。女儿为此哭红了双眼,在认为可能的范围寻了又寻,最后在废弃的办公楼找到了一身黑不溜秋,眼角挂着眼屎的它。

        我想,人们都说猫是很难养到家的,野性难驯,或许是个道理。和女儿商议:“要不养到它体力强壮就放生,给它自由,毕竟猫的世界我们不懂?”女儿半推半就地答应。

        想着对它好点,总有一天它会离开我们,到更加广阔的世界自由呼吸,不必蜷缩在狭小的钢筋水泥里。就像爱自由和平的辛巴那样,在原野奔腾;亦或是像《快乐的大脚》里的小磷虾那样,去探险,到达从未到达的地方,看到世界的不可思议。

        一段时间,央拉就像是我对世界另一种期待的象征。总觉得它会在某一天神秘消失在未知的时空里,走我们从未走过的路。

        过了一段时间,央拉对开着的门有一丝渴望,但它走出去几步就会返回。对现有的生活它有割舍不断的情感,也许是对人,也许是对猫碗里的猫食,又也许是对温暖的窝......

        又过一段时间,那个曾经极力想要逃脱的央拉变得安静、嗜睡,只要我们离开,它就慵懒的伸开四肢,躺在猫窝里打盹儿,而且可以一睡就一天。安逸的生活改变着它的天性,窗外的世界对它来说已经成了挑战,一道它可以翻越,却懒得翻越的墙。人类的居所里有了它想要得到的一切,饿了张嘴就吃,困了伸腿就睡。

        央拉,一只猫咪,享受安逸生活的猫咪。看着它惬意地蜷缩在火炉旁的猫窝里。我不禁想着——原来,人的世界圈囿的不仅仅是人自己。

        央拉,一只无意闯入我们生活的小猫咪,它的出现带给我们快乐、麻烦。而我们的出现不知是否也带给了它快乐、麻烦。

阿尼吉吉.png

        阿尼吉吉,女,藏族,曾用名吉吉,四川若尔盖人。散文、小说散见《草地》、藏人文化网等报刊和网络平台,出版小说合集《措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