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到秋天,我的故乡博峪村后面川地里翻卷着金浪的那片麦子,被村里的男女老少头顶着秋老虎般猛烈的秋阳,集体流汗集体挥镰,铿锵有力地一镰一镰地把一地的麦子收割殆尽,捆扎后变成了一攒攒的束子,虎虎生风地站在大地上,每一攒为四个束子,他们两两相对,很有组织感,很亲密地偎依着站在平展的大川,它们似乎是在等待,似乎是在准备,仿佛坚强的士兵,保卫着足下的土地,不,仿佛在迎接新生,也仿佛在共同抵抗着无法避免的“草木一秋”的宿命——无奈地离开,离开秋天!

        秋天的万千气象,最后都得归于消匿,归于潜藏。

        故乡后川这些麦子收割了的时候,门前地里的银碧色的那片大豆也要收割了,一地的青青豆叶在秋阳的炙烤中,一半的青豆叶已经成了黄黑色的枯叶,一半的豆叶还青青如黛,一秆秆上都结满了繁硕的青青豆荚,虽然呈青绿色,但荚内已经结实,很饱满了,从那一个个凹凸不平的豆荚上就可以看得到里面银白色的大豆滚圆喷香的景象。这样的时候,就是煮青豆子的最好时机了。

        年轻的阿妈从田里劳动回来时,肩上背着一大捆青豆,放在大院里,我和阿保就从秸杆上摘着一树一树的绿色的大豆荚。然后放在阿妈用柳枝编成的萝筐里,等到全部摘完了,萝筐也装满了,阿保便劈柴生火,阿哥担水烧水,两个弟弟门里院外抱着豆杆玩耍,水快开的时候往锅里放进豆荚,豆荚在水里挨得紧紧的,它们同呼吸共命运,悲伤地睡在锅里……然后盖上木头做成的厚重的锅盖,我大把大把地往灶堂里填柴,把火生得旺旺的,不一会儿,锅开了,水气里飘来了青青的豆荚味道,灶火噼噼啪啪响着,大约半个小时后,一锅子软嫩的豆荚就成我们的盘中餐了,我们兄妹在灶房里按捺不住激荡起来的口欲,取出一盘煮得半熟地青豆,先偷偷地尝了起来——清香、醇酥、鲜嫩、甜润的口感,让我们吃得很过瘾!

        就在要煮着吃青豆子的前两天,我阿保来到她日日浇水施肥除草的自家后院的菜园子里。她的菜园子里不仅仅是种了菜的菜园,还种了大丽花、绸子花、菊花、海娜花、金盏花、夏末秋初,菜园子成了美丽的姹紫嫣红的花园。

        她在春天时种下了海娜籽,然后一个夏天的施肥、锄草、浇灌,才能培育出一株株品相不一的水红、桃红、梅红、火红的海娜花,在深秋里映红整个家甚至是整个村庄。

        那么多的花里,其他的都奈得住风霜,只有海娜花不耐风霜。因为这个缘故吧,在秋霜还未降临之前的某一日,阿保疼惜地把她一春一夏精心耕耘的菜园子里的花儿公主——玻璃样清脆透亮的海娜花从园子里挖出来了,她让我小心的捧在手里,我觉得那一瞬间,自己的使命是伟大而光荣的。弟弟他们跑前跑后,都想得到拿一次海娜花的机会,可是阿保嫌他们手太生硬,走路太不稳当,怕弄折了花,所以不让他们沾手。

        我捧着一树开得艳丽的繁稠的海娜花,海娜花的根部围着一圈厚厚的湿漉漉的泥巴,小心地捧到家里,然后将其暂时养在自家的水缸背后,这样放上两三天后,等它自然蔫下来,花与茎叶都柔软起来了,阿保再用清清的山泉水七八遍地洗去海娜花根部的泥土。然后将洗尽了的海娜花晾干水分,再把海娜花儿盘曲着放进捣盐的石窝窝儿里,放上适量的明矾,用石杵捣细,弄成细浆,盛在青蓝色瓷碗里,用白布蓬起来,存放半日后,就要派上大用场了。

        那就是煮了青豆子吃的时候,还有一个奇妙的伟大的任务在等待它。刚好是在吃了青豆荚的这晚,大家将吃豆子时泡软烫热的指甲,再仔细地清洗一遍,洗尽手和指甲后,在昏黄的油灯下等待着一个神圣的时刻的到来——捂指甲的时候。

        这个晚上,如果不脱衣服,捂了指甲,就得和衣而睡,是很不舒服的。所以,我和哥哥弟弟、表妹妹们早早就被阿保给安顿着脱去衣服,雀跃般地睡在炕上。兴奋地等着阿妈、阿保来给我们捂指甲。

        阿妈把白天在田边地旁揪来的绿茸茸的巴掌大的七叶草从背篓里一沓一沓地拿出来,带着田野的芬芳,带着七叶花的味儿,带着浅淡的秋色,平展地铺开在炕头上,它的形状像是圆形的绿色小伞,田野里它用一片片绿叶守护着七叶杆上那高傲的艳丽的红色花朵,今晚,它将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的指甲撑开保护海娜的小伞,让我们的小小指甲上开出美丽的红花。那一瞬间,觉得七叶草是那么有使命有担当,那么神奇!

        七叶草,它是辛苦的。它从不畏风雨不畏酷暑,由一粒籽在春天长出了根茎,然后长出指母蛋大的叶片,再由那点叶片经过夏天、秋天漫长的成长,长成了巴掌大的七叶草,然后等来秋天第一场霜打,七叶草的大叶片就由原来的蓬勃水嫩变得绵软牢实,多了质感,少了脆嫩,摸止去像绸布一样柔软。具备了这样的特质的时候,它才能拿来捂指甲。

        阿妈把捂指甲要用到的大大小小的布片、布条、阿保捻成的羊毛线团、剪刀、海娜浆碗、小汤匙、七叶草等用料放在小炕桌上,阿保让我们伸出小手,然后取来七叶在手掌上均匀地铺开,让我们把四指齐齐地卷上来,正压住手掌中的七叶草,四指的指甲排在一条直线上,把弄细的海娜浆放在每一个指甲上,香香地湿湿地凉凉地,这时候把手心里露着的半张七叶草轻轻地卷上来,盖住每片指甲上的海娜浆,再取来几片大一点的七叶草,把整个拳头都包起来,然后阿保把准备的那么多的布块和布条拿到我们面前,那些布片或是弟们穿小了的小背心、或是小衣裤、或是小围裙,阿保把它们拆洗后晒在南房檐下的铁丝上都已好几天了,吸收足了太阳的味道,蓬松绵软,这样包裹时候,太阳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好喜欢闻那样的味道。

        再从那一堆布里面选上与自己拳头大小相匹配的布块,把拳头里三层外三层的包上几层,最外面用稍微宽一点的布条再缠绕后扎紧,一个大大的笨笨的布拳头就形成了,里面的海娜正在和明矾发生反应,七叶草和海娜花发生作用,老祖宗留传下来的创造之风和我们渴盼美好的小小愿景互促互融……这一切将在我们的手指甲上得到实证:在我们小小指甲上形成奇妙变化,将海娜在春夏里汲取的太阳光辉和自然色泽全部涂洇在一群孩童的指甲上,让我们无色的指甲变成红色的美甲。

        但这样整把手这样捂的时候,上色一般都不是太好,而单个的指头单个包上去捂的,上色都比较好,这主要是单个的手指它上面的海娜浆留存的时间长,不偏不跑不兑不挤整整能捂一个晚上,所以,上色是比较成功的。我的表妹们因为过去整把手捂指甲上色不好,这一回一定要阿保阿妈给我们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分开捂,捂起来程序多而复杂,这包、缠、绑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从黄昏时分就开始了,一直到天黑尽了,点上了油灯,捂指甲还是“进行时”,那不太明亮的灯光下,阿保很用心的地给表妹把十个手指都一个个的包扎起来,然后再整把手整把手地包起来,她的两个拳头就像现在拳击人的手一样,大大的绵绵的,然后她举着两个拳头入睡了。

        我一想起第二天早上捂过后的自己指甲的色泽变化,因好坏难料,还是很担心的。今晚在七叶草小伞般的保卫之下,明天我们的手指上还能开出像七叶花那样殷红的花吗?

        秋天的时候,因为年年都要进行这一项美甲活动,表姐姐、表妹妹、哥哥、弟弟都在捂,谁的上得好,谁的上得不好,他们严谨地分析着、对比着、总结着,这一年会吸取上一年的教训,在这样不断的总结与归纳中,会找出不上色或者上色不好的科学的原因:操作流程上的原因、明矾与海娜的调适比例的原因,指甲的湿软度的原因,海娜粘贴在指甲上的时间长短等的原因,致使有些指甲上色不好,有的根本还不上色,有的上得既红又匀。

        捂了指甲的这一晚上,我的阿妈、阿保轮流着来给这一群无法用手了的孩子们盖被子,怕我们受凉。到了早上,天刚刚亮,我的阿保,早早在站在炕头前来为每个捂了指甲的孩子松开包扎着的拳头,经过一晚上无限的憧憬与约束之后,天亮后大家揭开十层八层地包与绑,心急难忍地看到自己的紧紧包扎了一晚上的手指,那一刻的心情是激动的,忐忑的,不亚于那个时候的新娘在新婚之夜掀起盖头看到眼前的从未谋面的新郎一样。深红、火红、浅红、粉红、肉红,都分别呈现在每片捂了的指甲上面,一样的配料,每个人染上去的色泽就是不一样。

        阿妈和阿保便摸着我们的头或者脸,说娃娃们一晚上双手不能动,不能使劲,跳蚤臭虫咬了也没法抠,受罪了!阿保一个一个地进行评价:公布九的像是沙什山上的杨树刺叶,红的正;扎什的像是可西那河滩里的红心柳叶,红而不艳;道知草的像是仲尼尕山上的杨树刺果,红得圆润透亮;七主曼的像是巴路沟里的沙棘颗颗一样,有点偏黄像旧玛瑙,旦尼草的像是河边石头上的水锈色,靠白了点像老珊瑚;旺秀的像是寺里阿古的袈裟色彩,赭红显深……

        总之,经阿保这么一说,我们捂的并不是简单的指甲,而是我们博峪村四山八沟的颜色都聚集在了我们兄弟姊妹的小小的指甲上,她心底里是想着要把秋天所有美好的色彩都要经过这一晚上捂在她们家孙子孙女的手上。她是贪婪地爱着秋天的,亦爱着秋色斑斓。阿妈其实也是个特别喜爱秋天的人,初秋的时候,高原上还有一些菊花、金盏花开在房前屋后、道路旁,到了深秋好多花都开不了了。连草儿都枯了,这时候,阿妈就把那些花朵般美丽的黄枝红叶折来插在玻璃瓶里,映在刚刚装修好的白松木板上,看起来特别美——红白相间;闻起来特别香——松香与草味弥合……是一幅雅俗搭配的乡间极品画,人见人夸。山上的秋色凋零了,我家房子里的秋色在阿保阿妈勤劳能干的双手调弄之下,依旧潋滟厚醇。这一对婆媳,她们至爱人生,至爱生活,更疼爱着我们兄妹四人和表姐表妹,正因这样,才让我们的童年生活温馨有趣,多姿多彩,刻骨铭心。

        捂了指甲后,七八个孩子中,她染上的是火红色,可她偏又喜欢深红;喜欢浅红的,可偏又染了个大红色;……总之,每个孩子对捂出来的指甲颜色都不是很满意的,他们一早上互相评头评尾的,后悔不迭,想着补救之法,浅色的还可以再捂一次;深色的,就再也没有办法了。只有等待着新指甲长出来,一次一次地剪去,一直到把全部色泽蜕变出来剪完为止。那得需要大半年的时间。想想,她们带着不喜欢的挑剔之情,得煎熬过漫长的大半年时间,想想也是够受的了!

        大弟只捂了一只手,因为受不了一晚上整把手的捆绑与严捂,另一只手偷偷地给捂了那把手帮忙松绑了,然后指甲上的海娜浆因为手指的活动,都掉落了,掉到七叶下的手掌里了,所以,他的指甲没有捂上颜色,但手心里一片胭红,很漂亮的!像个火红的小太阳!好看当然是好看,只是藏在手心里,无法让别人一眼就看得到手心里的美,大弟就特意展开手还把手掌翻到外——在人群里走路,为了让别人欣赏到他捂的手心,他得意的小太阳或是小月亮,因为甩手姿势的不一样,他的捂红了的手心,还真让村里的很多人看到了,引来一片好坏不一的评说。

        只有姑姑、妹妹是满意的,笑脸盈盈的在早晨的阳光中欣赏着自己的手指,看着她们幸福知足的脸,我也从中感受到了捂指甲的成功、快乐、幸福、创造的趣味及海娜花里蕴藏的神奇与魔幻,也深记了乡村里朴素的审美观。

        其实,捂指甲是很繁琐的。别的不说,就只说那个把拳头包扎好后,准备入睡,可手难受着,肿涨着,不能入睡;想拿掉包扎着的东西,又怕染不上颜色,半睡半醒,翻来覆去,那时候的月光特别明亮,就只有看着那一炕月光洒满又看着月光轻轻散去,屋子陷入彻底的黑夜,黑夜来了,也就有了睡意。沉沉一觉睡去,天就亮了。总之,那样的夜晚是很煎熬的。但也是充满了期盼的。

        阿妈总是说,秋天是个好景天,只是太短了!秋天是值得挽留的。秋天之后便是严酷的冬天,没有谁想走近它。因为它太凌烈了!

        秋天是多彩的,其实无非也是诸多的红色和无穷的黄色尽情地演绎与变幻罢了。秋天创作出了无数条时光之屏,每一天都是不相同的,它们摇曳生彩。老祖宗们每逢秋天都很用心的要给孩子们捂指甲,想必也是想用此法来挽留住暂短的秋天吧!恋秋惜时的心情,古今从来都是一致的。

        大自然里的秋天去了,但那些洇在我们兄妹指甲上的那些深红、浅红的深深浅浅的秋天的色泽,会长久的保留在阿保阿妈的眼里和我们的指甲上,也更加长久地留在了我们一家人的心中!那是秋天的记忆,传承的记忆,也是村庄的记忆,更是童年的记忆;那是阿保阿妈爱美的兴致所至,也是我们孩子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与亲身践行!

        时光已远行,海娜今还在……


注:①阿保:奶奶; ②阿古:喇嘛 


原刊于《中国散文家》2021年第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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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七主曼,女,藏族,正高级语文教师,现供职于卓尼县教科局教科室。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散文、诗歌、微小说、评论共200余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