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尕那的雪
童话里的雪
让大地死去
也让大地重生
你不来
谁敢雪葬
我
他莫名其妙地发来这样一条微信,我想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说,此刻,他就在大雪纷飞的扎尕那。
他不管我去没去过扎尕那,见没见过扎尕那的雪,甚至“他”是谁?我都十分含混。而他这样有的放矢地发送诗歌给我,我想,他至少对我有着某种信任。
诗歌明显涉及生死、情感的问题。我想,人生除了生死,还有什么更有难度的课题?他不会是一时兴起,胡言乱语吧?从情感逻辑上讲,他于我而言充其量就是一位储存在记忆中的老乡。而面对手机上闪烁不定的文字,我只有沿着诗歌的路径,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把他搜索出来,还原于微信,还原于诗歌。
他是我姐姐的小学同学,上世纪八十年代,他随其父亲举家迁移到甘南,已经有三十多个年头了。记得那时候,他很冷峻、很沉默,像极了影片里的三浦友和。他留给我的印象有点神秘而高傲,估计,我在他眼里,无非也就是个黄毛丫头而已。
姐姐的岁数大我很多,也就是说,我们姐妹几乎是隔代的那种类型。姐姐的这位小学同学是通过老乡群认识了我,后来加了我的微信。再后来,他常常通过我来了解姐姐的一些情况。最近一段时间,他联系我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并且,有好多次毫不回避地告诉我,他总觉得,他和我姐姐的交流已经无法找到契合点,很受限。岁月不饶人啊!他无限感慨。他惋惜姐姐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已经变成了一个开口闭口只说她孙子种种的奶奶了。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继续的话题。他们的交流常常都是在姐姐侍候孙子拉屎撒尿的尴尬中结束。姐姐的变化使他目瞪口呆,而他感觉自己依然还像扎尕那的雪,心若初见。
在微信中,他多次说起过他们小时候的快乐。他说,那时候,你的姐姐很漂亮,一对白生生的尕虎牙,只要她一开口唱歌,哎呀呀!那嗓音,我是无法描述的。许多年之后,我除了对她的歌声记忆犹新之外,还牢牢记住了她那一对能扎破时光的尕虎牙。那时,她的歌声,成了我们班上男生课余之后谈论最多的话题,谈论的最终结果还是照例落在了那一对白生生的尕虎牙上。当然,还有虎牙之外的话题,我觉得你这个“尕丫头”就不适宜听了。总之,当时已经有许多同学对你姐姐产生了“想法”,他一边发微信文字,一边捂着嘴嗤嗤地笑,当然是用一连串的微信表情。我非常喜欢他叫我“尕丫头”,从他对我的称呼中,我完全印证了我的猜测是无比正确的。
他是全凭记忆在诉说美好,他肯定相信我能体会到他对童年记忆的无限欢喜。我相信他也能感觉到,我是十分愿意待在他那遥远而纯真的记忆中享受自己没有长大的快乐。还有,我们家和他家是同时期农转非举家离开孔寺的,有着“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同身受,孔寺成为我们共同记忆中的“故乡”。也许,这就是我和这位老乡能在微信中往来不断的契合之处吧。
他对姐姐的变化归结为岁月易逝,而我对他的絮叨,视为一个老乡在遥远的地方对生活记忆的插科打诨。除此之外,我们彼此之间的了解就像扎尕那的雪,白得没有底细。直到有一天,直到我收到这样一首诗歌,我才意识到扎尕那的雪不是一般的雪,能谈雪葬的老乡,一定不是一般的老乡。
诗歌之后,他连续发来一组小视频。
视频里的雪片泛着银光,像白蟒大地的鳞甲,随着他脚步的移动,白蟒也缓慢地蠕动起来,喀哧哧,喀哧哧……他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格外响亮,走漏出一览无余的寂寥。
挪动的脚步缓慢而艰难,像一场遥远的跋涉。
我猜想,他的靴子一定深陷雪中,他的内心一定百感交集。从视频中,我只听见、我只看到一个鲜活而静寂的世界,看到扎尕那瞬息万变的魔幻景象。视频中飘飞的雪片纷纷扬扬地叙述着童话般的扎尕那:层峦叠嶂、云苫雾罩、飘忽不定、神秘莫测,一张巨大的雪帘,一扇绝尘的隔屏,恍若《雪山飞狐》中的某个片段。镜头里的雪花皴擦走笔,短短几分钟就将世外桃源般的扎尕那勾勒在地理深处。
视频中,他的呼吸急促而唏嘘,气息漫延在广阔的原野,哈出的热气立刻消融在密不透风的雪片中,发出一种天籁般微妙的声息,像是为一场动漫所配的背景音乐。雪描述了乡愁般的诗意,雪激活了一个孩子般无邪的老乡,在这野茫茫的地方毫不掩饰,几近夸张地演绎着他那近乎诗人般的忧郁。
雪在视频里继续,石匣子般的扎尕那显出恍若仙境般的离奇。
扎尕那的雪像不像家乡的雪啊?还记得咱们孔寺的雪吗?他的问话在微信里闪现,而我的思绪早已飞到了孔寺,飞到了童年的记忆。
记忆里的雪真牛!一下起来,总要连续下几天。记忆里的村庄和田野总是像只肥胖的白狗,或者棉花包,一幅万籁俱寂的样子,宛若画中静物之美。
记忆里的我,有一个无法更改的认知:孔寺是人间唯一的存在。现在想来我依然喜欢记忆里的认知,并且,越来越喜欢,甚至有了偏执的嫌疑。也许,喜欢是一件没有道理可讲的事情,如果有道理可讲,那世上就没有了故乡明的月,今夜白的露了。
扎尕那的雪在视频中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地飘舞。他不管我回不回信息,依然不断地发送视频,他似乎与一场大雪在交换内心,似乎与我在交换记忆。他不断地发视频,转换着角度发视频,我不断地打开视频观看、欣赏、暗自赞叹。视频中,雪花描述的扎尕那越来越像咱们的孔寺,我和他似乎随时都要从一场雪的童话里重构人生。
视频中的雪越下越大,他沿着山峦依稀可辨的小路往上攀援。
打开另外一段视频,小路末端隐约闪现出一座寺院的围墙,亮哗哗的白雪落在黛青色的瓦棱上,像一幅流动的油画。门开了,一个喇嘛提着一只水桶,摇摇晃晃地朝雪地深处走去。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在视频里跳动,突然视频中断,停顿处留下一抹绛红色袈裟的影子,像一团火遁入雪中。
视频变得短促而密集,像扎尕那旷野里飘落的雪片纷至沓来。而我的思绪还停留在许久未回的孔寺。
记忆里的孔寺好像什么都缺,连做饭的柴禾都需要我妈爬到很高的庄稼山上去挖。一个下午,我妈才能挖到一背柴。下雪的时候,山路很滑,我妈总是从半山坡弯着腰沿着小路溜着回来。妈从山坡上下来,我常常站在我家的房顶上,就能看到一疙瘩黑刺蓬忽闪忽闪地从墩豁豁处下来,只见柴垛的移动,不见我妈的身影。我妈是半蹲着走路,下雪时只能猫着腰,上半身完全被柴垛掩埋了。
雪地上的柴垛依然在记忆中缓慢移动,一场雪依然很大。
视频的间隙里忽然闪现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如果我选择“雪葬”你会怎么看?接着又发来一句:我的父亲选择了“火葬”。之后是一长串泪流满面的微信表情。面对一个男人突然流泪的表情,我彻底懵了。一时半会在众多的微信表情中选择不出一个恰当的表情来回复,对话像网络被卡,在暂停的片刻里思绪飞旋。
在视频中谈生死,这对我来说还是人生第一次。在我没有做好如何回答之前,我保持了沉默。
不过,一看到“雪葬”,我立刻想到了一个曾经做过的梦。梦中,孔寺娘家的小院被雪覆盖,几乎是掩埋了,我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在院子里玩耍。我拿着一根棍子在搅雪。雪是柔软的,雪像棉花糖一样能抽丝,像泡泡糖一样可以拉长,可以变换成各种形状,一连几天我都做了同样的梦。当时,我的父亲在重病期间,没过几天,父亲驾鹤西去。自从那时候开始,我对雪有了一种敏感,一种敬畏。我觉得,洁白的雪花具有天地之灵性,它可以启示人类一些关于“空白”的预知,一些“失去”的先兆。这位大哥在白茫茫的雪海中与我谈论雪葬,我宁愿假设他要与我谈论的主题是乡愁,而不是生死。
在我处于沉思的片刻,他却急不可待地挂通了微信语音电话。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位陌生而熟悉的老乡的声音。他的话已经明显带有甘南口音,准确地说是普通话夹带的甘南话,也就是十足的甘南普通话。我立刻觉得他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地道的甘南人。我努力地从他那充满藏味的甘南语音中寻找孔寺方言的味道,但从那一口流利的甘南腔话语中,我始终没能找到只言片语的孔寺方言。我突然觉得他好陌生,有一种失落的陌生。而他怎么能觉察到我那隔屏的失落?他依然用藏味十足的甘南普通话,像炒爆豆一样地在诉说,惊人的语速造成了一种藏汉语混搭对白的效果。我继续暗自失落,老乡继续在诉说。再后来,他的诉说更像是面对一场雪,而不是我。
他的诉说开始带有了哽咽,带有了质问,带有了朗诵诗般的抑扬顿挫。我觉得他开始流泪了,不,不是觉得,是真的在啜泣,我能真真切切地听到他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哭泣声。他一句一顿地挖掏着内心压抑好久的心事。我觉得,他实实在在地忘记了他面对的是一个不太了解的乡亲,而是面对旷野在咆哮……
他开始在自问自答式的对话中,渐渐平复了心情,语气渐渐趋于平缓,我这才能够清晰、连贯地记录他所表达的内容。
他说,他的父亲是一位藏汉翻译工作者,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拉卜楞佛学院从事藏汉翻译,退休之后又返聘到原岗位。在拉卜楞佛学院,他父亲是唯一一个在寺院里不穿袈裟的老者。
在广袤的甘南大地上,人们常常看见一个独自踯躅在山野林溪边与草木对白的老者,但好多人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更不知道他是一个来自异乡的汉族人。在漫长的高原生活中,父亲尤其喜欢穿藏族服装,他觉得,在高原环境中,藏服有着十分慰贴的实用性,无论是骑马,还是对付变化多端的天气,都是十分理想的选择。因为长期的藏区生活,父亲有着一张古铜色的脸庞,操着一口流利的藏语,有时还会在马背上哼唱一首藏族歌曲,看上去比藏族更藏族。更加有趣的事情是,父亲分明是一位俗人,时至今日完全是一位儿孙满堂的老者,但却收获了一个“翻译阿卡”的昵称(阿卡,藏传佛教中对僧人的称呼)。甘南人有趣起来那才叫真正有趣呢。
对于“翻译阿卡”这个特别昵称,父亲有他独特的解读:七十年佛学院翻译生活,不是阿卡也胜似阿卡了。从他的解读中我们感觉到了父亲的不容易。父亲对自己的要求十分苛刻,无论是对翻译文本的质量,还是对日常生活的自律,都要做到尽善尽美。群众的昵称,就是给父亲佛学院七十年翻译工作的认可和做人的肯定,他们给一个人绘就人生简笔画,不用笔墨,而是爱。晚年中的父亲越来越像被甘南的蓝天白云漂洗过一样,更像是深藏在高原尕海里的星宿,有时像俗人,更多的时候像超凡脱俗的“阿卡”。
一场重病来袭,九十二岁的老者像片深秋的草地突然遭到暴雪,回归孔寺像急需的阳光,几乎是迫不及待。父亲在重病期间全然像个孩子,一天要说孔寺好多遍,并且,催促着让儿女们尽快安排他回去。儿女们按照父亲的意愿,做好了一切返乡的准备……
在父亲的心中,甘南是他挣钱养家糊口的工作地,而孔寺是他生养将息的故土。在父亲的心目中孔寺是他的老家,他的归途,并且从未怀疑“叶落归根”这件事。因为,孔寺有他的根。
八十年代,父亲办理全家农转非户口,举家迁移到甘南后。孔寺的老家和土地暂且让自己一位子侄辈暂住和耕种使用。他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一走,竟是诀别。
在甘南,我们几个孩子相继参加了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家,可以说,我们这代人重新扎根于甘南。父母在哪,家就在哪,故乡也就在哪里了。相对而言,孔寺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变得渐渐模糊。而父亲却不同,随着年龄的增高和病情的加重,返回孔寺的心情却日益迫切。
父亲在九十二岁的一场重病中终于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他要回孔寺的愿望,他希望回到我爷爷的脚下,在父亲的心中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大事。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大家也始料未及,面对父亲的弥留愿望,在故乡“为他”看“家”的子侄,他一生无微不至关照过的后辈,亲口告诉了我们一个瞠目结舌的答案:嫑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被拒绝,父亲原本顺理成章的善后事宜突然变成了一片慌乱。病榻上的父亲为此日甚一日地焦躁不安,在弥留之际,还要经受一次“身无葬身之地”的悲戚迷惘。在父亲的心中,百年之后除了去孔寺,除了土葬,他是从未考虑过别的去处和别的葬法。父亲回乡和土葬这也是我们后辈一致认定的共识,这也是我们最后理所当然的归宿。而“归葬”突然被遭拒绝,父亲的病情急剧加重,一夜之间,我感到病榻上的父亲又缩小了许多,病榻明显宽展了一绺。
一边面临父子即将永别的巨大悲痛,一边面临归葬无处着落的慌乱,我们只好接连几次去孔寺向关联之人“求情下话”,这次连个“嫑来”都没了,直接把我们几个弟兄拒之门外。
我们几个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无法进入到自己的“家”里,像是一堆被扫出大门的垃圾。大门紧闩,我们看着熟悉的一切,看着这小小的门扣都是当年父亲从遥远的甘南买回来,又亲自安装上去的,如今它也似乎不认识自己的主人,像位硬生生、死狠狠的冷面将军,拒不下马。被拒之门外的我们几个“家主”,那一刻,似乎有了一种“丧家之犬”的失落感。
在庄子上,如果家伍的人不同意户口长期在外的人员归葬,似乎也是一种合乎情理的事。况且,父亲在甘南生活了将近七十多年,彻底离开孔寺也已三十多年,这是一个无法争辩的事实。庄子人的认知中,落叶归根是合乎人情,符合情感逻辑,但前提是家伍人要同意、要许可。因为,家伍里的人是唯一掌管“归葬”决定权的。
老乡的诉说冗长而苦痛,像是从身体里不断扯出的一条条无限延长的蛊虫。
在老乡无语凝噎的倾诉里,我对事件本身的记忆逐渐模糊了,甚至归零,只感到他那失望、愤懑、痛苦、迷惘的思绪将我深深淹没,像沐浴了一场雪葬,我能感觉到他那漫山遍野的泪水,像扎尕那的雪,散落在异乡的土地上,和我一样接受着一场浩大的雪葬洗礼。他完完全全把我当成了能懂得他内心的唯一的一个人了,包括他的诗歌。而我更加明白,老乡的悲伤不仅仅是被“拒绝归葬”本身,他的泪水中蕴含着更多无法接受的人情薄凉。一个人倾其所有的爱最终连个土坑都无法获得。无私大度的爱、不计报酬的爱显出前所未有的廉价,而面对无语的荒唐,却只能用自己的泪水悄声没息地去埋单。
面对此情此景,我也成了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梦呓者:如诗如画的孔寺,包容开放的孔寺,情深意重的孔寺,童年记忆中的孔寺又一次像一幅古画徐徐打开——我的姥爷、父亲曾经都不是孔寺本地人,但孔寺像接纳自己的亲主人一样接纳了他们,像爱戴了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一样爱戴了他们,使我们这一代人扎根孔寺。在以后的岁月中即便走到天涯海角,即便走到山穷水尽,即便沦落为一朵“祥林嫂式的雪花”,孔寺依然是灵魂的寄存地。
在那个黄河拐弯的地方,那个倔生生的拐弯储存了太多悲悯的魂灵,他们会时时唤醒我一生追寻一个优质自我的热爱和勇气。一个美好的童年可以成就一个人一生的圆满。而此刻,让我从如此圆满的美好记忆中突然强行进入“拒绝归葬”的绝情现实中,我感到了晕!我的情绪变得如同扎尕那的大雪,有点猛!我急不可待地挂通了那位老乡的语音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老乡打电话,我心里依然期待,老乡会给我一个“关于归葬”问题的童话结尾。
电话那头的老乡情绪明显趋于平稳,他说:丫头,让你受惊了,说实话,在大雪天驾车来扎尕那,我等于是冒死啊。但有谁知道,我私藏心中的那团火,今生拿什么去浇灭?父亲火葬时燃起的熊熊大火,整个拉卜楞都被桑烟弥漫了,从那一刻起,大火笼罩了我的后半生。我问道:伯父最后为啥要火葬?他说:父亲归葬被拒绝之后,无奈之极的我想起了拉卜楞的住持。我向住持询问了遇到如此问题该怎么办?谁也没有想到,住持却异常平静地告诉我:你父亲在我心中就是一个功德圆满的“红尘阿卡”,他理应属于甘南、属于草原、属于拉卜楞。仅凭这匹救过他几次命的老马,我觉得,他归葬甘南纯属注定,天意如此。
主持一边抚摸着父亲最最喜欢的那匹白马,一边神情凝重地说道,这人啊!一旦在甘南住久了,在拉卜楞住久了,似乎一下子就多了一份虔诚。你的父亲在拉卜楞搞翻译,一搞就是七十年,孜孜不倦,可谓殚精竭虑。如果不是这匹灵性的老马,他早已葬身雪海。也许,你们不知道,你的父亲在甘南能赢得的“翻译阿卡”昵称,那是一个多么珍贵的昵称。为了翻译,你的父亲一生都在追寻《藏史》中记载的“杜依未”。据说,杜依未的前身是位喇嘛,来身是位身着明黄裙衫的女神,她会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化作一根草潜藏在雪地之下。她的存在,就是为雪地夜行者提供光明。据记载,如果雪地夜行者需要照明,只要呼喊她的名号,她就会在雪地上点亮无数盏明灯。相传,有人亲历亲见过这一壮观的雪上传奇。但记载中只提到了她叫“杜依未”,没有记载呼喊她的具体名号。因为这一记载,曾经无数人试图在甘南大地遇见“杜依未”,但是从未看见过雪地上突然亮起的无数明灯。而你的父亲总认为杜依未是存在的,他一定能遇见。下雪的夜晚,他常常要出去,我们是无法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每次你父亲遇到危险时,都是这匹忠实的老马带来信号。它到拉卜楞的门口不是刨蹄子就是连声大叫,刚开始,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跟着马一直走,直到看见滚下山坡的你的父亲,我们才知道这匹马是最具灵性的宝马。后来,这匹马在拉卜楞成了名正言顺的“放生马”,拉卜楞允许它在院子里随意走动,但它从来不会到处乱走一步。佛学院翻译馆的院子里有一棵树,我特意安排人在树底下给它做了一个活动场地。自从有了它的专属场地,它似乎有了自己的家,日夜守护在你父亲的窗边。你父亲的翻译稿件中,我发现了这样一段记录:那一日,下雪了,我和玲儿去了草地,我想这次一定有收获,如果这次突破前一次的探险,能发现虫儿存活的蛛丝马迹,我想,这草儿一定能人工培植,冬虫夏草生存在高原,着实神奇……从这段记录中,我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每次下雪就要出去,原来他是在偷偷搞冬虫夏草人工培植的课题研究。民生福祉啊!唉!如今,再不说了。现在说说这匹老马吧,自从你的父亲重病之后,这老马也一天天的消瘦了下去,貌似要绝食。这可咋办,主持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抚摸着老马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而骨感凌厉的脸,流过的泪水把脸颊上的鬃毛冲出了两道行,像抹过胶水一样的粘粘在一起,我拿过一块毛巾给玲儿擦洗了一把脸,告诉它,以后我会供养它。可是,住持一个劲地摇头,恐怕不可能了,住持的头别向了父亲的房间。过了许久,他说,你的父亲在拉卜楞的时候,我们常常彻夜长谈。如今,他来不了啦,我还是常常到他的翻译馆去,独自坐一会。他桌子上翻译到半路的书稿依然打开着,有一段关于“杜依未”的翻译是这样的:杜依未是历史的梦,是传承的中国梦,在甘南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一个“人神共有”的梦,她的名字就叫——杜依未。杜依未是希望,只要坚信,心中有无数盏明灯,雪地上的每一盏灯都会亮起来的。在甘南,一匹马陪在我身边,我亲自遇见过杜依未,它并不是传说,它就在那高山之巅,在那茫茫草原,在那雪域羚城。时代的杜依未,光明的灯盏,照亮尘寰……
你父亲的翻译出神入化,他为沟通藏汉文化做出了卓越贡献。我认为,一个人的奉献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况且,青山曲水皆有情,黄土处处能埋人。
我把住持的话委婉地传达给了父亲。弥留之际的父亲像个听话的孩子,欢喜盈满地点了头,回光返照般的眼神,似乎吐出一息如释重负的轻叹。许久,又从微弱颤抖的气息中叮嘱我,不要因为任何事,记恨任何人。
父亲像个领到往生通知单的人,平静,自在,安详。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我耳边轻轻低语——去美仁。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父亲带着草原的召唤上路了。
住持按照高僧大德的葬礼方式采用了火葬,亲自送我父亲上路。千里之外来送行的藏族同胞、亲朋好友像拥挤的桑烟,此起彼伏的诵经声,一排排匍匐在地的身影,围绕在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脚下。我感觉,寺院里充满着如水的庄穆。拉卜楞给了我父亲一个名至实归的葬礼。那一刻,我才深深懂得父亲理应属于甘南、属于拉卜楞、属于草原。
父亲的骨灰洒在了大雪覆盖的美仁大草原。万物静候父亲的到来,一切都像等待一场,雪后重生。
电话中断……
扎尕那的雪,在视频里,纷纷扬扬。
一个人的雪葬,一个人的天堂。在诗里,真干净!
吴春梅,女,甘肃永靖人。甘肃省作协会员,临夏州作协副主席,永靖县作协主席。在《人民文学》《四川文学》《花城》《飞天》等报刊发表作品100余万字。出版诗集《虚掩的门》、长篇报告文学《青云志》。作品获甘肃省第四届黄河文学奖、甘肃省第六届少数民族文学奖和《人民文学》全国散文征文三等奖、《当代人》杂志全国征文一等奖等文学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