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拟定这个题目写几段文字,是因为我的故乡在大山深处, 我是吃大山里的白面馍馍、吮吸着那山坡上那口古井的水长大成人的。

——题记


        前几天,家在村里的兄弟对我讲:“这几年,进县城买房子的人很多,恐怕再过几年,这里就剩不到几家人了!”于此早有耳闻,也不足为奇,这是时代发展的一个趋势。我倒是老惦念着曾经养育我们的那片麦田……

        当然,要正儿八经地讲好一个故事,是说乡村的历史巨变,还是谈一些花边新闻?这一点让我徘徊了许久。如果要真正将其发展历史摆清楚,就是一个长篇大论,自然费神费力,于我掌握的素材及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根本不允许。倘若执意去调查走访,要是被采访的对象也模棱两可,那么就会闹笑话——被人戳脊梁骨!思前想后索性从自己的亲历着笔,讲一讲有关那块麦田的故事还比较靠谱。

        回眸历史,把时间定格在十九世纪70年代,咱村有110余户680余人,到了80年代,全村的人口大约有140余户500余人。时至今日,全村在册人口有200余户600余人,但实际上居住生活在这里的只有150余户500余人。其中户在人不在的50余户人家,有的是在土地下户之后,陆陆续续举家搬迁到其他条件更好的地方去了,有的进城租住房屋打工挣钱养家糊口,还有的因子女升学、就业离开农村,年老体衰便随之颐养天年去了。

        据了解,就剩下的150户人家中,至少已有五分之一的家庭在离家20来公里的县城,或者其它城镇购买了住房,除了还在就学的未成年子女之外,大多数家庭人口都漂泊他乡自谋职业,随时皆有可能在他乡安家落户。

        当然,这当中也有从外乡娶回媳妇给家庭添丁进口的,不过这是极少数,何况基本上也是来去匆匆,根本没有安家落户的念头。还有一种村里人不愿看到却又乐意接受的事实:村里绝大多数成年女孩,只要走出家门,就少有重回家乡的打算!于是,村子里打光棍的剩男就不在少数了!不得已,这些男孩子也就居无定所,随流动大军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了……

        久而久之,这些已经在集镇购房和正在计划购房的,他们迟早也就远走他乡了。另据一位在偏远乡镇工作的同志介绍说,某个村,原来就只有几十户人家,如今仅剩下几户11个人留守故土。而据最近一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在咱周边高原及山区人口不足1000人的乡镇比比皆是;几个老师外加勤杂工围着几个甚至一个学生转的情况并非信口开河——喳黄腔。

        事实终归是事实,但社会发展正朝着文明富裕的方向迈进,来去自由,也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具体体现——无可厚非!也无需为此担心!

        我是农民的儿子,在大山上长大。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我自始至终都爱恋着那生养我的一方水土。那是某年某月某天,我成为一名代课教师,不久就转成民办教师,几年后又从民办老师过渡到公办教师,再后来身份又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因为自己对豆腐块文章很感兴趣,且卓有成效,由此一举改行做了公务员。

        就这样因自己的勤奋努力改变了人生轨迹进而离别了生养我的家乡。在此前后,弟兄姊妹们有的是因姻缘,有的是应征入伍,有的是进城务工,纷纷以各种方式先后离开了老家。自然,年迈的父母亲也跟随我们迁徙而迁徙,直到走完他们人生最后的一段里程……

        去年清明节,我们年过半百的几姊妹,又一次相约回老家给安葬在那里的前辈们上坟。汽车沿着蜿蜒盘旋的水泥路爬完最后一道拐,就把我们载到了村子的最高处,也是全乡的制高点——瞭望所有7个自然村百分之九十以上地貌的最佳观景点。而我的仙逝的爷爷、奶奶及其他几位亲人就被安葬在其周遭。

        当日上午,碧空如洗,艳阳高照。下了车,我们就迫不及待地选一处制高点眺望故乡……酷爱摄影艺术的我举起相机、手机,逐一记录,再来几个全景模式,欲让家乡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我忘情地狂拍一通之后,才静下来仔细打量着曾饱经沧桑的黄土地……

        老家是不足20千米长的一条小山沟,虽为山沟,地势倒比较开阔,曾赋有“地大物薄,人口众多”的美誉。褒贬不予理会,倒是这群山环抱的封闭的地势,导致干旱少雨,虽然时令已到清明节,但鸟语花香、山清水秀的景象却还迟迟没有到来。那些进行过耕作的土地上,看不见葱茏的青苗,白花花的玉米薄膜倒是十分抢眼。当然,这仅仅的矮半山及河谷地带的情景。当你放眼整个高半山地界,百分之九十的耕地还完全处于沉睡的状态。毋容置疑,那是一片退耕还林的林地,当然也有的是种植的地道中药材,或者其中也有少许被舍弃的贫瘠的土地。

        据史料记载:清朝初年,位于四川省西北部的大小金川合称金川。其近接成都,远连卫藏,是内地联系西藏、青海、甘肃等藏族地区的桥梁和咽喉地带,自古在川藏交往中占有重要地位。 

        随着时代的向前推进,分制后的大、小金川土司的势力逐渐壮大,土司之间的明争暗斗随即不断发生,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严重威胁到内地的安全和康藏地区的稳定。清乾隆十四年(1749)、四十一年(1776),朝廷两次出重兵,最终平定了大小金川土司之纷争。 

        两征金川之后,为尽快愈合战争创伤,恢复地区人口自然增长及经济社会发展和政治稳定,朝廷继续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并命当地藏民、驻防绿营和被召募来的内地汉族民众进行大规模屯田。就其改土归流政策中,按照屯田种类来讲,有“军、民、番、练”四种屯田方式,又根据“官占平、民占坡、蛮家只占山窝窝”的授田原则,毗邻金川安宁区,曾经饱受战乱创伤的这片土地自然在屯田之列。

        先辈们说这一片土地尤以种植罂粟最为有名,为此,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前,这里的绝大多数作物,自然就不是五谷杂粮了。听做大队会计的姐夫说,解放后到上世纪70年代,咱们村1660余亩耕地,没有一分地空闲着,不是种玉米、小麦,就是豌豆、胡豆和洋芋。也许就是光照条件好、土质肥沃的缘故,尤其是小麦的长势最好,产量在全县算最高。我也曾记得大集体时代,村里还有一个专门研究小麦种植的科研小组,有专门的人进行小麦的科学实验种植,全县的农业生产现场会几乎都在村里来召开,自己还屁颠屁颠地跟着大人们跑去看热闹……

        的的确确,历史上这方水土上最适合种植的是汁浆饱满的罂粟,当罂粟被人民政府彻底铲除之后,小麦就摇身一变当家作主,支撑起老百姓的衣饭碗。事实上这里的小麦(冬、春)秸秆高挑、壮实,麦穗粗大,籽粒多且尤为饱满,磨出的面粉白白净净、香味悠长,擀面、蒸包子样样不在话下,难怪那几年有人说“莫嫌共和那片片,麦面馍馍吃不完!”生活困难的年代,尚有白面馍馍吃,的确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情了。

        可是你曾知道?每到仲夏时节,成片的麦田麦浪翻滚,正当小麦扬花的时候,那成群结队的麻雀就不请自到,蛮狠无理地抢着与农人们分一杯羹。由此,村里就专门安排年老体衰的劳动力负责看守麦田。

        其实,这个时候最青睐开始包浆的麦粒的,主要不是书本上所记载的那种纯灰色羽毛的麻雀,而是周身浅绿色且在胸部和嘴角上镶嵌有红色的羽毛,鸣叫声也不是麻雀的叽叽喳喳,而是有节奏的悦耳动听的:“吃烩酒,吃烩酒……” 亦或它们是在争抢种地人的口粮,但这有故事性的叫声听起来甚是亲切,令人终身难忘。

        而全身灰色的聪明的麻雀大多是等到小麦成熟之后,欢天喜地地把守在村上的凉架上、晒场里——坐享其成。用一句俗语来说“硬是把干吃尽”。但非常离奇的是,到上世纪80年代土地下户之后,这数以万计的麻雀在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顷刻间销声匿迹,不知了去向。在沉寂了近20年之后,才又在乡村山野见到它们单薄的身影。《麻雀都去哪儿了?》——我曾就此撰文陈述疑问,但最终未能找到揭开谜团的满意答案。

        记得在我们老家房后那块土地,足足有30来亩。靠近村寨的地边上有一块硕大的石碓,石碓后面生长有一棵碗口粗细的揪子树,树高约有10来米,每年那红红的揪子挂满枝头,待到深秋打霜之后,我们就从树上采摘一些,再放在箢篼里盛放数日,待其褐色并烂熟之后就取来当零食享用,酸酸甜甜甚是可口。

        记得有一年,安排在这块地看守麦田的是一个马姓地主分子,他在树下搭了一个能容纳两个人栖身的简易窝棚挡风避雨。老人的年纪估摸着已经年逾花甲,高高的身子瘦骨嶙峋;苍白的面颊镶嵌着铜铃般的小眼睛,蓄着八字胡,凸显尖嘴猴腮的一幅面孔;头戴一顶旧毡帽,习惯性地佝偻着身子。他读过史书,会讲《三国演义》《水浒传》里的故事,或许是因为经常被抓去批斗,所以平时也就沉默寡言,只是在小朋友面前才露出一丝灿烂的微笑。他喜欢与少年儿童交朋友,也会借助双手吹奏一些动听的旋律。

        他将双手五指并拢向内卷曲,然后相互包抄(可以右手在外,也可以左手包裹右手),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溶洞;双手大拇指并排,压住食指,指间少许留一点儿空隙,外形好像一块扁平的桃子。然后把拇指的第一个关节放到嘴边,向掌心匀净吐气,清脆悠扬的哨声便骤然响起;要是放在外围的手指不断散开、收紧,就又发出节奏分明的吹奏音律;若是模仿布谷鸟啼叫的声音吐气,发出的声响便是布谷鸟的叫声,这声音惟妙惟肖,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没有任何器具而随手吹奏出如此悦耳的曲调,这一点尤其吸引我们几个小朋友。于是,只要看到老人在揪子树下的身影,大家就背着大人悄悄溜去听他表演,并央求其传授演奏技巧。当然,我们也得替老人用“呕吼!呕吼!……呕——吼!”的吆喝声,驱赶着光顾麦田的雀鸟们。

        一来二去,不几天我们就把这门简单易学的演奏技巧学到了手。而有趣的是到了上世纪80年代土地下户之后,这块地拦腰划着了几块,我们家正好分得了有揪子树的耕地。不知啥时候这棵揪子树就被人砍去做了柴火。后来每每站到这块石碓旁,就想起当年学手艺的情景来。只是自那前后,闹山的麻雀也断然不光顾村里所有的麦田,也就再也听不到厌恶却漂亮的小精灵们发出“吃烩酒,吃烩酒”的盛情邀请了。

        春去秋来,伴随与麻雀深入持久展开的游击战进入尾声,麦子也就打琵琶色了,这个时候,那麻雀们也都回归丛林休养生息,麦田也就静静地等候农人们开镰收割了……

        割麦子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技术活儿,虽时隔多年不存重拾,却也依然记忆犹新。

        待麦苗由青泛黄、麦穗开始勾头之际,就开始收割了。割麦子的镰刀开启有细密且锋利的锯齿,开镰的时候,右手握紧镰刀,保持右脚在前呈弓步,左脚在后为箭步,也就是保持人们常说的 “前弓后箭”的姿势。于此,主要是稳定身子,并借助弓步分担尚未成型的麦把子的压力。

        割麦人先用镰刀把将带穗的麦秆捞一小把攥在左手,抽出刀把用镰刀将秸秆拦腰割断,基本上这样重复三次,就是半个把子的分量。然后停止捞、割的动作,顺手就近选几根秸秆顺时针将已经攥在左手的麦秆捆起来,这叫打“腰草”,一边腾出五指拿捏更多的麦子。接着再继续收割几镰,直到自己的手掌能承受为止,就将镰刀刀背朝上掖到左手腋下,再将头朝身后的麦穗顺势翻转到眼前,腾出的右手随手抽出5、6根冒尖的麦子,拦腰搭在先前打“腰草”的位置:拇指夹着麦穗,双手合围,右手拽住剩余的麦秆,沿着顺时针方向盘旋后作结。随着麦把子在右手翻转几个跟斗,一个结就打起来,一块麦把子也就此成型,然后随手丢在地上,再又继续机械地重复着收割的手工作业。当然,要是习惯用左手的“左撇子”,只是交换手势而已。

        农夫不停的挥舞着镰刀,不停地扔下麦把子,先前整齐的麦穗摇摇晃晃被重新规整包装起来扔在地上,几乎掩藏在整齐的未被收割的麦桩里面,远远看去,俨然是巨人在雪地里行走后留下的一串脚印。而最令人亢奋的是听着镰刀割断麦秆的时候那“唰!——唰!”的有节奏的声响。这声音抑扬顿挫,干净利落,很有韵律,是催促割麦人神经兴奋的优美旋律,以至于,他们越干越有精神,根本停不下来那前进的脚步……

        “一夜秋风入曲廊,田园庄稼让人忙;衣冠还是清凉季,又见青山树叶黄。”四季轮回一阵风,转眼时令就又到秋季,一位生长在高原藏乡的好友在朋友圈里晒他帮助家人收割青稞的劳动场景,触景生情,便又让我回想起老家那片消失的麦田来……

        诚然,曾经生养我的那一片土地,农耕文化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因为实施退耕还林政策,耕种粮食的土地面积减少;因为生态环境日益优化,野生动物数量逐年递增,以野猪、土猪和猴子为主的野生动物与人“抢种、抢收”的游击战逐年拉开,且愈演愈烈,导致粮食的种植面积进一步萎缩;剩余劳动力明显增多,人口自然流动迅猛增长……昔日“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割”亘古不变的耕作节奏,在这里自然逐步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甚至趋于消失!正如有人风趣的那样:未来身置大山深处的农村,随处“枯藤、老树、昏鸦”’,难寻“小桥、流水、人家”。

        光阴似箭,我一转眼就度过了短短的50多个春秋,属于我们家耕作的土地,有的退耕还林,有的转包给兄弟家耕种,还有的转租给村集体种植了高原玫瑰,而全村乃至全乡的大片土地上,早已看不见了曾经承载生命之力的滚滚麦浪。但更值得欣喜的是“山在那里,水还在那里,土地也还在那里!”家乡这一片沃土,从栽种罂粟到小麦种植的过渡,再到今天经济价值更高的高原玫瑰的华丽转身,带给父老乡亲的不是饥寒交迫,而是丰衣足食。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于人于己,难道还有必要去纠结其它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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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期荣,藏族,笔名:草木、老房子·刘。1965年10月出生,四川小金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摄影家协会会员。出版文集《圣山情结》《格桑花开》和《晚春》;创作歌词《温馨家园》和《党旗飘飘》等30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