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一个在二十一世纪不可或缺的工具,一个让人又爱又恨连睡觉都要放在枕头旁的宝贝,而现在,它渐渐的从一个工具变成一个“玩具”,甚至连四五岁的小孩都对它青睐有加。
一个天地灰蒙的下午,我趴在沙发上独自刷着抖音,十七岁的我是一名高中生。早在初中毕业那会,我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人生第一部手机。
我时不时会被手机里的搞笑视频逗得笑上几声,全然不知顾及家中正在打坐念经的爷爷。爷爷盘腿坐着,闭着眼,默默诵读着佛经,不停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听见我的笑声,他摇摇头说:“小心变成疯子。”但我似乎早已对这句话免疫,有时还会顶上一句:“全中国的人都是疯子吗?”
墙上的挂钟跟随着爷爷的念珠从手中滑落而富有节奏的转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转白塔回来的奶奶走进家里,将手中的念珠和小经筒放在桌子上,对刚从田里回来的父母说:“今天又有几家上山了,要不,你们明天也上山吧,可不能落在别人后头。”我们这里虽然没有大城市那么大的竞争,但这里的人们干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落在别人的后面。奶奶的这句话得到了全家人的同意(除了我和小三岁的弟弟),许久没有说过话的爷爷指着我们俩说:“把他们也带到山上去,整天对着一块玻璃像什么话。”
我们这里,几乎大多数上了十岁的孩子都要跟家里人上山捡松茸,我们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以前还好,可现在对于我一个已经拥有的手机的现代青少年来说,山中一个多月的日子是极其难熬的,那里没有信号,没有电,就连做饭都没有家里那么方便,这就像让一个已经经历了现在文明的人回到了最原始的社会。
我在手机里缓存了整整两部三十多集的电视剧和几部网络小说,又下载了几个单机游戏,想通过这些来打发山上无聊的日子。给手机充满电,又给充电宝充满电,希望接下来的日子没有那么难熬吧!
我们家在大山中一块平坦的草地上,有一座木屋, 那里依山伴水,鸟语花香,牛马满山,让人不禁想要敞开喉咙高唱山歌。在很久以前,一位住在这里的牧人这样唱道:“我生活的地方,是蓝天下最美的净土。这里有酥油奶饼堆起的高山,有牛乳般纯洁的溪水,有繁星般不计其数的牛羊,在这里我是富可敌国的精神首富。”
我们向着定曲河的上游出发,在途中,天公不作美,我们几度与暴雨相遇,与冰雹邂逅,在薄雾里穿梭,从雨后彩虹下走过。爷爷曾说,松茸是老天爷遗落在尘世的珍宝,我们来山上捡松茸,便要经受他的考验。
以前来到这里,总会跟着爷爷或父亲高唱几句山歌,赞颂大自然的伟大。如今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已经失去了这样美好的兴趣,只会哼上几句自认为很流行的现代歌曲。走在溪水相伴的山间小道上,小溪的流水声,小鸟的欢叫声,牛羊的叫唤声,牧人的山歌声都变得陌生起来,我感觉自己已经融不进这样美好的世界里了。
天渐渐的有了变黑的意思,太阳早已不知踪迹,月亮正在群星的簇拥下努力的想要接替太阳的岗位,我们终于来到目的地了。
夜晚的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丁半点的星光,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没过多久就听到屋顶上,雨水敲打的声音,木屋里的酥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我打开背包翻找手机,准备在孤独的长夜与它相伴,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它,我把背包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倒出来,依旧没有它的踪迹。原来,手机被我遗忘在了家里,或许此刻,它正应该静静的待在家中我温暖的小窝里,等待着我的“宠幸”吧。
第二天,正在梦中玩着手机的我,硬是被母亲的呼唤给吵醒了,即使很不情愿也没有一点办法,今后一个多月都要这么早起。
清晨,山间的薄雾和母亲做早饭的炊烟混在一起,缓缓向上空升起,木屋外拴着的獒狗正低着头吃着狗盆里的食物。
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削尖了头木棒,背着用塑料袋制成的简易单肩包,出发了。我在一行人人的最后面,低头机械般前行,草地上晶莹的露珠静静地躺在芳草的怀抱里,我的脚步惊醒了它们,它们轻轻地从草上划过又悄悄地溜进了我的鞋子里,我却没有丝毫察觉。
在山上,一根根松茸被我们装进塑料单肩包里。这山上的所有人都重复做着同一件事:低头搜寻着松茸,用手中的木棒将松茸撬起,再把上面的泥土擦拭干净,然后装进塑料包里。
弟弟找到了一根算得上不错的松茸,他兴奋的叫着,仿佛这跟松茸可以听得懂他的话。他小心地擦试着上面的泥土,怜爱的看着它,深情的亲了这根松茸。
而我,没有他那样的“闲情雅致”,只是像一个会移动的机器般在山上搜寻着松茸。山中的美景和获得松茸的那份喜悦,以及身体的疲劳都没能束缚住我的心思,它早已飞跃了千山万水,停留在了家中我的手机那里。
到了中午,我已经捡到了满满的一大袋松茸,袋子里的松茸随着我的晃动,渐渐有了要溢出来的倾向。
我们家在山上的邻居,赤列家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他在初中毕业后便辍学在家。我在山上遇到了他,他看了看我的松茸袋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松茸袋子,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很显然他没捡到多少。
“四郎彭错,你今天捡到的好多啊,在哪里捡到的?”
我承认我的情绪影响到了我的语言,我不耐烦的对他说:“还能在哪,肯定是在山上啊,松茸又没长在田里。”
“来来,咱兄弟俩坐在这聊聊天。”他坐在了地上,冲我笑着。我坐在了他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小心翼翼地将袋子放在了地上对他说:“你今天怎么才捡这么一点,不会是把藏起来了吧?”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对我说:“唉,都怪手机。前天来的时候在手机里缓存了一部新播的电视剧,在休息的时候,本打算看一会儿就继续捡松茸的。谁知道看入迷了,一连看了好几集,这不才捡到了这么一点。”
“什么电视剧?我看一下。”我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电视剧,让他如此入迷。
他掏出了手机,递到我的面前说道:“看,就这个,挺好看的。”
我看了看他的手机,这个电视剧也是我所喜欢的。四郎彭错这个“新时期”的青少年对他的朋友说:“这个电视剧我也看过几集,确实挺好看的。不过我的手机遗忘在家里了,你能借我看看吗?”我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为刚刚我的态度感到一丝懊悔。
我的朋友说:“本来是可以的,但我要是再看,今天回去的时候就要挨骂了,才捡这么一点松茸。”
他说的是对的,尤其是他这种辍学在家的,要是捡的比我这种还在的读书的捡的还少,确实是要挨骂的。我感觉到,是时候要用自己“聪明的大脑”,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了。
我对我的朋友说:“那这样,你让我看一集,我就给你三根松茸怎么样?这样我能看到电视,你也不用被骂。”
我的朋友思考了一会,我看见他的眼珠子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抬起头对我说:“这个,不是我当兄弟的不讲义气,实在是三根松茸太少了。”他挠着头,强挤出一种我很少见到的笑容,但这个笑容让我感到了一丝的不悦。
“那好,我给你五根怎么样?”我开出了我所能给出的最大方的价格,要是他还拒绝,那恐怕这笔“交易”就要泡汤了。
“那行吧,谁让咱们是兄弟呢。”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像一位掌权者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策,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就这样,我们一连看了四五集,时间也过去了三个小时多。我按照原先答应的那样,给了他松茸。他的袋子鼓起来了,而我的袋子也没有了要溢出来的感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我的心里涌了出来。我们约定,明天的这个时候,同样就在这里,又一起看电视。不过,价格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从五根变成了四根。
接下来的几天,发生着同样的事。
草地上的露珠又被我抖动了几次,转眼间,我们在山上已经六天了。这一天,我和赤列家的孩子又在原来的那个时辰,坐在原来的那个位置,做着原来的那件事。太阳用它最后一丝力气,映红了远处的云朵,夕阳无限好。阿爸吆喝牛羊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了一阵,但没过多久就被大山给吞噬了。
手机中电视剧的片尾曲宣告了这部电视剧的结束,我向他抱怨了一句:“最后结局不好看,没多大意思。”我站了起来,伸了个腰,久坐石头上,臀部冰冷冷的,一丝寒意涌上心头。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六点半了,今天原本是应该剩几集,但由于快到大结局了,我们就坚持把它看完了。今天比前几天多坐了两个小时,下山还有一段路,恐怕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吧。
我对他说:“罗桑,你看现在咋办,都这么晚了,今天肯定要被骂。”
我的朋友罗桑此刻心里也是跟我一样的懊悔,他说:“被骂还是轻的,我都有可能被我爸揍一顿,他说去年在这山上看到狗熊了,让我早点回家,不要单独走的太远,看来今天我免不了要被揍一顿。”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远处即将消失的红霞。“我们还是快点走吧,天都快黑了,在这山上确实是有点害怕。”我们飞奔在下山的路上,随着鞋底与沙石摩擦的声音,我们的身后尘埃在空气中飘动了起来。
“这不算很晚吧?对,不算。他们问起来,我就说到远一点的山上去捡松茸了,路程有点远,所以回来晚了,阿爸阿妈肯定会相信的。他们也应该也才到家吧,所以肯定不会骂我的。”我在心里这样不停的安慰自己,即使我知道此刻安慰没有用。
一阵的连滑带跑,没过多久,我们就来到了山下的小河旁。站在这河旁,远远的便可以看到远处升起的炊烟。哗哗的流水声此刻让我觉得十分的刺耳,仿佛在对我说:“不该这样啊,不该这样。”
只要我们走过了这条河,再大约走上一里的路,就到家了。罗桑已经把一只脚踏在了用三根粗木头拼在一起制成的木桥上了,他催促我赶紧走,不然就更晚了。我叫住了他,我说:“就这样回去,家里人肯定不相信。”他有些急躁地问我:“那怎么办?”
我坐在了河畔的石头上,笑着看他。他急忙跑过来,拉住我的胳膊:“我的大哥诶,你咋还不急呢?这老天爷都快闭眼了,再不回去就晚了。”
“你急什么?我们就这样一起回去,家里面肯定不相信。所以我先在这坐一会儿,你先回去,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我们两个在山上玩。”
我的兄弟此刻似乎也被我的智慧给折服了,他朝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大知识分子,还是你聪明,那我就先走了。”他走了,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从石头上起身,坐在那河畔的泥沙里。我在旁边用手挖起一点泥土,像一个粉刷匠,将泥土一部分对我涂在了脸上,一部分涂在了头上,又有一部分涂在了衣服上。我把裤角卷起,把鞋子和脚一起伸进了水里,我尽量把自己打扮得狼狈一点。
回到了家中,家里人只是简单的责备了我几句。当然,主要是责备我不应该走的太远。母亲给我打了一盆水,又把我已经弄湿了个鞋子洗了一遍放在了炉边烘烤。
黑夜之神再一次降临了,他把黑色的大衣下一次披了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吃过了晚饭,我们各自睡下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天啊,我又开始想念起远在家中的“宝贝”了。
第二天,我刚清醒便听到雨水哗哗的打在木板上声音,雨水之神也来了,我想他也是来跟白昼之神和黑夜之神分一杯羹的吧。暴雨冲走了用三根木头拼在一起的木桥,昨天我坐的那个地方,也被河流不停的洗刷着。阿爸走出去看了看天,埋怨道:“它要是晚上来就好了,这可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啊。”接着,爸爸又宣布了我认为他最英明的一道命令:“由于天气原因,再加上这几天你们都辛苦了,所以我们今天就在家里休息不去山上了。”阿爸的这句话就像一阵春风,暖化了我们的心田。
但是,一件好的事情往往代表另一件坏事情的降临。果然,罗桑的父亲赤列来了,而我的朋友罗桑此刻低着头行尸走肉般的跟在他父亲的后面。看到好朋友的这般模样,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向阿妈所在的位置靠了靠。
我的朋友罗桑已经出卖了他的朋友,也就是我。而他的父亲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带着儿子亲自过来告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做出什么实际的动作,也没有当场责备我。
我终于明白了被人出卖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但电视剧里所演绎的那种愤怒并没有在我的身上体现。我看着我的朋友,他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他低下了头,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歉意。
我在心里问我自己,后悔吗?果再来一次,自己还不会不会那样做?答案是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感觉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在不知不觉中,手机已经不是身外之物了,它已经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了。在学校里,我们最渴望的不是周末的休息时间,而是周末可以拿到手机。出门时,如果不带上手机一起的话,心里总感觉空空的,像是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东西。
我的朋友和他的父亲走了,母亲挡在了我的前面。父亲并没有做出我想象的动作,他坐在了羊皮垫上,豪饮了一碗酥油茶。
父亲看着低着头的儿子,他说:“你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不怪你。”
我惊讶的看着从来没接受过任何教育的父亲,这样的话从他的嘴里面说出来,对于我是一种无形的震撼。我点了点头,激动、感激、放松各种东西瞬间涌上心头。但随之过后,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又在心里滋生了。
父亲接着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又是受过教育的人。你应该好好的思考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自己也好好想一想,以前的自己跟现在有什么变化?”
是的,以前的我热爱大自然,热爱小时候在山上放牧的日子,对所有的事情充满了兴趣。现在的我除了掌握一些我们现阶段所要学习的书本知识外,对很多事物都产生了厌烦,所有的兴趣爱好都被某种东西压制了。骄傲、自大、盲目、暴躁这类东西已经渐渐和我融为了一体。跟父母起争执,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们没读过书的什么都不懂。在家中,奶奶总喜欢让我给她讲一些从书上看到的故事,而我沉浸在自己的手机世界里,经常一个人偷偷的躲到各种地方。我的爷爷,他拥有我无法衡量的知识,农牧、纺织、佛学等都有涉猎。有一次,课本上出现了一种藏区独有的物品,而我对这个物品一无所知。于是我在手机上面查阅了一番,终于知道了这个物品的作用。我得意的像爷爷提问,本意是想让爷爷知道的手机的好处,而他却把这个物品的生产过程,发展历史,用途等各种东西对我讲解了一番。他说:“不要遇到什么问题就直接在手机上面查阅,因为那东西不是你的。只有自己探寻,调查,研究,思考的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而且那种知识你永远不会忘记。”
几天后,父亲下山卖松茸,回来的时候,把我梦寐以求的宝贝带了回来。当我把手机握在手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对它的渴望没有那么强烈。
我打开手机,把原来缓存的都删除了。做完这件事情,我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走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我才发现这河谷里的空气是多么的新鲜,周围的事物是多么的美好。我看见成群的牛羊在山坡上吃草,看见木屋旁的狗在啃着母亲刚扔到木盆里的骨头,看见几只乌鸦正在偷吃晒在屋顶上的奶饼。我看见在微风的吹拂下坚强的生长的小草和蓝天下正在熟睡的白云,我听见草地上夏虫的窃窃私语和远处牧人的吆喝声,我闻到了雨后泥土的芳香和火炉上酥油茶的清香。
我又打开了手机,按下了相机的图标,记录下了这些美好的时刻。
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就这样在我美好的心情里过去了。
回到家后,我发现自己遗忘的并不是手机,而是遗忘了对各种事物本应有的态度。在这之前,懒惰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对,任何事物厌烦的态度时常伴随我的左右。在这之后,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任何一种事物都有我探求的价值。
我打开了电脑,开始敲击键盘:一个天地灰蒙的下午,我趴在沙发上独自刷着抖音,十七岁的我是一名高中生。早在初中毕业那会,我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人生第一部手机……
四郎彭错,藏族,四川乡城人。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有小说、诗歌、散文见于《贡嘎山》《甘孜艺苑》《巴塘文苑》和藏人文化网等纸刊和网络平台。现就读于甘孜州康南民族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