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听老人们说,以前久旱不雨,大家就到红心海去求雨。
听着他们的讲述,我的脑海中已有鲜活的画面在跳动:逶迤的群山,深长的峡谷,一队骑马的男人,蓝色白云下的湖泊,然后是长啸短喝声,敲锣打鼓声,放炮鸣枪声。最终天降甘霖,万物复苏。
因此,隐匿在深山里的红心海,在我的心目中一直神秘地存在着。
红心海深藏七藏沟内,位于九寨沟和黄龙的后山,是喜好徒步的驴友们特别青睐的地方。
乘车到小西天尕咪古寺,从右边的一条岔路来到河边,剩下的路程就骑马了。来到沟口的一条小溪边,见溪水上搭着一座简易的木桥,两根半朽的杉木并排,上面钉着失色的木板,马却不能过,只能趟河。桥的两边立着木杆,上面横着斜着拉了很多经幡,看上去就像神秘世界的入口。
沿着小路进沟,一路风景多变,有时穿行在红柳灌木林里,有时行走在茂密的杉树林间,有时又在舒缓的草坡上,路边时有牧人遗弃的小木屋出现。小木屋久没有人居住,掩映在茂盛的草丛间,屋顶长满野草,篱笆坍塌,极致荒凉。
走了大约十公里的路程,来到鱼海子营地。鱼海子海拔3700多米,虽四面环山,但地势开阔,是阿翁沟、卡卡沟和红心沟的交汇地。
营地中间的草坪上有座木屋,木屋前立着一条经幡杆,彩色的经幡拉成个巨大的锥形,在蓝天绿野的衬托下格外显眼。木屋背靠大山。山上乱石狰狞,山腰的石缝间长满落叶松,山顶却是寸草不生,白色的岩石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木屋正面是一座摩天巉岩,山脚松林环绕,山崖上乱石林立,几只鹰展着双翅在崖上翱翔。原来这崖上有很多鹰的巢穴。
营地的木屋是用柏木搭建的。壁板是把柏木一剖为二,整条立着,连树皮都没有剥,看上去和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木屋分了好几间,门楣上写着“住宿”“厨房”“小卖部”,字的上方分别挂着牛头、羊头和鹿角,头骨上写有藏文,画着金轮,虽然笔法稍显粗拙,但也能看出住在这里的人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
木屋呈L形,前面用木栅栏围着一个小庭院,中间用草甸砌了个四方的草墩,算是桌子。草墩上青草正绿。草墩周围放着几个木墩子,当作凳子,供人休息。
木屋里住着几个当地的小伙子,因为近来徒步的驴友渐渐多起来,他们一来守护这里的环境,二来为游客提供一点简单的服务。
离木屋不远处就是鱼海子。
鱼海子又叫草海子,远看青草一片,走近了才发现葳蕤茂盛的青草下藏着宽广的水流。草有深有浅,水有明有暗。一条清澈的河水在草丛间蜿蜒流淌,河底柔顺的水草随流水摇曳袅娜。顺水而上,来到河水的一个拐弯处,只见一棵灰白色的树在水草的簇拥下独然而立,枝丫横生,枯而不倒,自然化为美景的一部分。
水流开阔的地方,一团团黄白相间的水毛茛开得正艳。水草里时有巨石突兀,石上长满红色的苔藓,细看,石头下有小鱼在游动。几匹健壮的马在水边溜达,吃草,身影倒映在水中,宛如图画。鱼海子的两岸长满了黄色的马先蒿,一簇簇,一片片,极是鲜艳。
由于我们的目的地是红心海,所以只在这里逗留了片刻。
从鱼海子到红心海有十五公里左右。一路在峡谷间穿行,只见两边山形多变,岩石间的缝隙和线条几乎直立,可见造山运动时地壳挤压之猛烈。行到狭窄的地方,两边的山崖就像城墙般直立着,不管是人的一句低语,还是马的一声响鼻,都在山谷间引起回响,霎时给人很强烈的逼迫感。
来到离红心海不远的一处山坡上,大家见这里地势舒缓,决定在此扎营。已经到了午后,管后勤的几个人从马背上卸下东西,然后找石头,支锅桩,捡柴取水忙着做饭。
这次进山,给我们租赁坐骑的是另一帮人,他们在另一边的缓坡后面扎营。那里有个牧人遗弃的小棚子,椽子已是半朽,柳枝编成的篱笆上敷的黄土也快掉光了,屋顶的泥土上杂草丛生,但里面稍微收拾了一下。平常如果带游客进来,他们就在这里做饭住宿。
我转到他们那里,见两个人正在引火做饭,另外三个人在给一匹黑马换马掌。黑马性子温顺,一个人拉着缰绳,另外两个人一番忙活,很轻松地就把马掌给换好了。
吃过午饭,我们继续朝红心海进发。由于要返回来住宿,几个后勤就留在那里搭帐篷,准备晚餐。
走到半路上,我们遇到七八个徒步的驴友,穿着五颜六色的冲锋衣,手拿登山杖,膝盖以下全是湿的,看来路上有些地方需要蹚水。看到他们中间有十几岁的少年和四五十岁的女人,再看我们自己骑着马悠哉悠哉前行,心里忽然感觉有些惭愧。我们问红心海还有多远,他们说还要走一阵,心里顿时又为骑了马而感到庆幸。
来到峡谷的尽头,上山的路非常陡峭,需要翻越4600米的垭口。爬完坡,再横着走一段,红心海突然出现在眼前,恍然间,以为是个巨大的蓝色蝠鲼在山野间游走,看上去非常魔幻。
我们欢呼着加紧步伐,然而随着越走越近,红心海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等看到全貌,海子又成了个巨大的蓝色海星。我心里突然想,难怪天旱的时候大家要到这里来求雨,不说湖泊是龙族的居住地,单是这海子的形状,就好像跟大海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似的,求雨当然会更灵了。
我们放下背包,取出相机开始拍照。这时,不知道是谁看景看兴奋了,突然引颈高呼。旁边有人制止,提醒他在海子边乱喊乱叫会下雨。那人不信,意犹未尽地继续高喊几声才大笑着停止。
很快,海子对面的山梁上开始有丝丝缕缕的雾在流动。很快,雾越积越浓,像流水般慢慢泻下山梁,不断扩散,紧接着就像被风吹动似的,铺天盖地从湖泊上漫过来。我想今天的拍摄计划就这样泡汤了,刚加紧按了几下快门,就已经被大雾笼罩,几米开外不见人影。
有人埋怨刚才大呼大叫的人,他连声道歉,说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高山湖泊,也不知道高声喊叫天气会变。红心海海拔4200米,跟其他的高山湖泊一样,周围的空气中饱含水汽分子,如果有响声引起空气振荡,水汽分子在互相碰撞中迅速反应,造成云雾或者大雨。不过这天还好,只是大雾弥漫,没有下雨,不然我们没带雨具,铁定会淋成落汤鸡。
我们在冷飕飕烟朦朦的大雾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可是雾丝毫没有要散的迹象,最后只得悻悻返回营地。
吃过晚饭,天快黑了,我们在帐篷外烧起一堆篝火,然后围着跳动的篝火喝酒,聊天,半酣之时边跳边舞,兴尽才休息。篝火燃尽,偶尔有风吹过,厚厚的火灰里几点橘红的火星明灭闪动。营地边,哗啦啦的溪水在深夜里越发响亮。在暗黑的山峦的衬托下,璀璨的繁星犹如钻石闪烁。气势恢宏的银河横亘天宇,静默无声,却撼人心魄。
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再次向红心海出发。
来到海子边,月亮还没有落。湖水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看上去好像地下埋着什么神秘的建筑,这光是从半明半暗的窗户里透出来的。
这方的草坡上散布着很多灰白色的大石头。月光柔和,看得不甚清楚,我瞪大眼睛在稍微高的地方找到一块大石头,爬上去将相机放在石头上,盲拍月光下的红心海。由于山高路陡嫌麻烦,没带脚架,所以每长曝光拍完一张照片,才能看出水平有没有斜,画面有没有模糊。
拍完几张后,我赶紧走到湖边,沿着左边的乱石窖向白天看好的点位前进。月光朦胧,照在灰白的石头上让人眼花,而那些巨大的石头在地壳运动中从山上滚落,随意堆叠,有些石缝能轻轻松松容下一个人。脚下的石缝间,隐隐有浪花拍石的声音,时如风动,时如雷隐,时如叹息,时如低语,神秘莫测,乱人心绪。
好不容易走出乱石窖,来到一处缓坡上,架好相机后,坐在露水湿重的草甸上等候。静坐不动,很快感到背上凉飕飕的,这才发现刚才过乱石窖的时候累出了一身汗,加之高山上气温低,尽管在大夏天穿着冬天的藏袍,还是觉得寒意袭人。
看着月亮渐渐西落,四周陷入短暂的黑暗。由于那段乱石狰狞的路段,同伴们都留在另一边没有跟来。荒野寂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守候。黑暗中,感觉空气越来越冰冷潮湿,我知道又起雾了,暗自担心又拍不到东西。
拉高衣领,半躺在草坡上,心里祈祷雾早点散去。
天慢慢亮起来,雾依然浓厚,心里不禁黯然。可是等到天大亮时,却见周围的雾开始在流动,心下又不禁窃喜。雾散得很快,山脚的红心海最先出现,蓝浸浸的,看上去就像一块硕大润泽的绿松石。当雾退到对面的山脚下后,就像是眨了下眼睛,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化。
对面心形的山峰从雾里钻出来,一缕橘色的阳光照在峰顶,暖得像火。由于这里的山脉富含铁矿,铁矿氧化后使岩石变红,现在被太阳一照,更是红得耀眼。随着朝阳渐渐下移,整条山脉尽红。大雾终于散尽,只剩一条柔和的雾带,像条哈达飘在山腰。
湖面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光滑如刚刚打磨出来的镜子,不管是一尘不染的深蓝色的天空,还是湖对面的青山、白崖、雾带和橘色的山峰,全都倒映在水中,在眼前呈现出两个颠倒而又浑然相连的奇异世界。
我仿佛掉进了一个瑰丽无比的奇幻世界,呼吸停顿,大脑停止思维,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眼角微微湿润。看到世间竟有如此美景,一切等待和辛苦都是值得的。
太阳渐渐高升,我好不容易从沉醉中走出来,决定围着湖泊绕一圈。环湖没有路,只能顺着山坡随意而行。山坡上或者乱石间的灌木上,偶有敬湖的人拉下的彩色幡条,上面印有经文和龙族生灵的图案。有一段悬崖,前面没发过,只能从后面绕过去。不同的视角下,海子的形状和周围的景象不断变化着,真是三步一停,步步是景。
除了眼前的湖光山色,漫山遍野的山花也迷人双眼,绸缎般的红花绿绒蒿,宝石般的蓝花绿绒蒿,大片大片紫红和嫩黄的马先蒿,迎风而立的金露梅银露梅,白色的紫堇,黄色的景天,还有一片片一簇簇的圆头蓼、火绒草、金莲花、银莲花、龙胆花、翠雀花、川赤芍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五颜六色,竞相开放。
快绕完一周,见海子边有一溜湖水淘洗出来的沙石地,上面大大小小有很多石堆,几个大石堆上还绑着白色和黄色的哈达。这些石堆是朝湖和徒步的游人垒起来的。在圣山圣湖垒石堆,象征佛塔,以示为众生祈福。
环绕海子,走走停停花了近三个小时。回到上山口处,同伴们不耐久等,早已先行下山。我坐在柔软的草甸上,看着眼前雄伟的白色群山,静美的湖泊,山花绚丽的草甸,内心留恋,久久不愿离去。
泽让闼,藏族,四川省阿坝州松潘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冰冷的月》、散文集《人焉廋哉》。摄影作品《风雪回家路》获四川省“群星奖”摄影比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