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看过“十里花谷”的新貌之后,我确信一座村庄有了颜值和勇气后,就可以迎风奔跑……
小雏菊、孔雀草、矢车菊、葵花、美国石竹……想像一下,当这些你平时很少见的花儿呼啦啦一下子开满整座村庄,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是姹紫嫣红中的视觉眩晕?还是色彩缤纷后的目瞪口呆?反正我第一次置身其中时,完全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瞬间丢了以往的矜持与端庄。
这里是八角,地处距离临潭县城120多公里的东北边缘。倘若时间倒退六七年,身处深山僻壤的八角还是一位衣着朴素、素面朝天的“灰姑娘”,即使有人路过,也不愿多看她两眼。谁也不会想到,一旦搭上乡村振兴和旅游专业村建设的快车,“灰姑娘”也有华丽变身惊艳亮相的一天!
今天,白墙黛瓦的徽派建筑,古风古韵的布艺招牌,小巧精致的亭台楼阁,气质小众的高端民宿……我的小故乡,就这样风情万种款款而行,吸引了南来北往的目光。
之所以称八角为小故乡,是因为我在这里差不多度过了十分之一的童年,并念完了小学一年级。那时候的八角,说是乡政府所在地,其实很小。数得过来的单位只有医院、学校、乡政府、商店、兽医站。因为地方小,我每天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除了学校以外,就是父亲的单位和商店门口。父亲工作的卫生院也小,两排平房供门诊和职工宿舍用。院子里除了我以外几乎没有别的孩子,但秋天的时候,会有几株瘦瘦的向日葵和更瘦的天竺葵竞相开放。可笑的是,我总一次次跑去跟向日葵比谁脸大。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个又高又旧又笨拙的商店:一进门,一股由油盐酱醋茶及锅碗瓢盆等各类货品的味道混杂成的味儿扑入鼻翼,说不出有多好闻,但又莫名令人着迷。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我,总喜欢踮起脚尖,把下巴放在柜台上,一遍一遍打量货架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昏暗的光线里,从屋顶天花板处漏下来的一缕光影里,浮动着很多细小的尘埃。有时候盯得久了,那些尘埃就会变成一粒粒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纷纷落到我面前的柜台上。如果舔一下嘴唇,会真的感觉到一丝甜味儿。偶尔碰到父亲的同事熟人来商店买东西,会顺便塞给我一两颗水果糖——大多数时候,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去打发一个又一个因想念母亲而显得寂寞无助的黄昏,所以并不觉得无聊。好在柜台里的那些营业员阿姨们都很牛气,嗑瓜子谝闲话,从不会搭理或驱赶一个还没有柜台高的黄毛丫头。
除了我,商店门口还会固定有一个象棋摊子。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一帮下棋的大爷们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吵起来,像突然爆发战争那样,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地上那个破棋盘也被他们敲得咔咔乱响。更奇怪的是,他们好像从来不记仇,吵完以后还能继续在一起玩,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像我们村里的那些大人,吵一次嘴至少有十天半月不跟对方说话。
离开母亲的日子每一天都觉得好漫长。厌倦了看蚂蚁玩沙包的我,很多时候只好干坐在商店门口,眼巴巴地等着看那些爷爷们拍棋盘吵架了——离开八角以后,我再也没碰到过那么好玩有趣的大人们。
在乡村,最热闹的除了放电影就是逛庙会。而庙会上最惹人注目的就属这一丛那一群的“洮州花儿”了,他们白昼连夜地唱,一首接着一首,嗓子哑了喝杯冰糖水再继续,唱得酣畅淋漓,地动山摇,直到月上柳梢头还不肯罢休。我不喜欢听“花儿”,但我迷恋那种人来人往的热闹氛围。他们吼他们“烟雾缠山雨来了,尕妹寻着你来了。寻着来是你不在,把尕妹气着抖开了”的旷野式爱情,我坐在台阶上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听小贩的叫卖声和着“花儿”此起彼伏,觉得乡村生活平日的寡淡无味都可以得到补偿或原谅了。
那时候,冶力关和八角之间只有一条公路。大约是路况太差,每次走都感觉路途遥远得要走上一整天。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耳边是冶木峡呼呼的风声和松涛声。一路几乎碰不到什么人,偶尔一辆拉运木材的大卡车,也慢得跟蜗牛一样。那样的时候,世界寂静得似乎天地之间除了父亲和我,就只剩屁股下面那辆声音沉闷、链条脆弱的自行车了。
我升到二年级后,父亲去兰州学习进修。他在黄河边上拍了一张照片,背景是灯火通明和车水马龙。那应该是一个孩子对于“城市”最初的概念。我当时想,“如果八角也能变成一座城市,我只想有一个跷跷板……”
时间是最经不起消费的奢侈品。转眼间,一个孩子一年级的快乐与悲伤都远成了遥不可及的往事。唯让人觉得欣慰的是,“女大十八变”的八角,已然蜕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全新世界:洋房有了,花海有了,广场有了,跷跷板也有了。
2013年,随着易地搬迁民生项目的实施,八角乡周围山上的村民们悉数搬迁到了山下的庙花村,住进了样式统一、整齐划一的安置房。为了让搬迁群众搬得出、住得稳,各级党委政府抢抓机遇,积极搭乘生态文明小康村建设及乡村振兴的发展快车,利用当地的资源优势精心打造了“花庐”民宿和“十里花谷”,把八角带到了旅游业这条大船上。不出所料,小巧精致的八角一下子就火了,并成了网上最红的打卡旅游胜地。很多游客打着“诗与远方”的旗号,慕名来到十里花谷,逗留数日不肯离去,寻找和安慰心底的乡愁。
于而我言,秋初趁着草木的蓬勃去八角呆上两天,在屋檐下晒晒太阳、去亭子里听听雨,是这两年来一直盘踞心头的梦想——我想切身感受小故乡变身后的华丽与喜悦,想听听八角河跳动的音符里还有没有我当年的小小梦想……
可是,当我真的置身于庙花村那一块偌大的葵花地里,看着夕阳温柔的光线勾勒出树梢如烟的曲线,听着远处的山梁上传来苍凉如水的“花儿”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小桥流水、繁花似锦……眼前的这片土地,真的是我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偏僻落后而又闭塞的八角吗?
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正三三两两于白墙黛瓦的花海间留连穿梭、拍照留念。他们慕名而来,看到的是宁静悠闲可怡养身心的世外桃源,是炊烟袅袅可慰藉乡愁的八角花谷。他们“不虚此行”的赞美后面,是一个村庄的涅槃之路。
吃上旅游饭以后,村民们似乎都变得爱笑了。曾经在庄稼地里刨生计,在异地他乡讨光阴,又苦又累不说,一年到头下来也就勉强顾个温饱。像今天这样不出家门就能大把赚钱的美梦,他们从前想都没敢想过。说起现在的幸福,村民们都由衷的感慨,是他们命好,赶上了好时代,又遇上了党的好政策。
我第一次去庙花村的时候,淋了一场雨。那场雨下的很急也很仓促,我们才躲进一家屋檐下避了几分钟,雨就停了。淋过雨的山谷格外清新,空气里飘浮着草木和炊烟的味道,好闻得沁人心脾。抬眼一瞅,山上的植物和地里的庄稼就像在滤镜里美化过一样,完美到令人词穷。手里的相机无论聚焦到哪一个方向,都是对另一个方向的辜负和怠慢。雨停之后,我竟连工作也不想接着干了,就想在那家屋檐底下继续呆着,跟家里的女主人聊聊搬迁以前在山上过的苦日子,再说说眼前这些触手可及的幸福……
在村道间一个人漫步,回忆童年里经历过的那些细节,不料被凉亭里老大爷的花儿声给打断:“三星出来明星亮,七星摆哈卦着呢。尕妹种花我经商,小康路上奔着呢……”到了跟前才发现,大爷被几个外地游客围在中间,给他们唱洮州花儿呢!钱袋子鼓了日子好了,“花儿”随时盛开在老百姓的心里嘴里,根本不是啥难事。大爷虽然年事已高,但吼起花儿来却底气十足:“荒坡栽上白杨了,农村如今变样了,活人有了力量了,把党的关怀牢记心上不忘了……”嗯,听得出这些土气却很真诚的唱词都是在感恩、在赞美。游客中间开始有人起哄,说要听听爱情花儿。大爷也不为难,张嘴就来:“天上云彩起疙瘩,雷响天下雨着呢!阿么想也甭带话,你想我也想着呢,想得揪心扯肝花,眼泪一样淌着呢。”
游客尽兴离开后,唱花儿的大爷这才乐哈哈地跟我说:“种了一辈子的庄稼,临到老了,却跌进花窝窝里了,你看看这满眼遍地的花儿,俊得让人眼花呢!一天不吼两声是由不得人呢!”
在一旁抽着羊角巴的另一位老人插话道:“那几年在山上住的时候,路不好,地也薄,辛苦一年也种不出几颗粮食,日子就像杯子里喝的茶一样苦。现如今的年轻人们赶上了好时候,当老板、搞旅游,不用出门打工就能挣到钱。不怕你笑话,现在的这日子,给我给个干部我也不想当去。”
又说:“现在我们村里光是各种各样的花儿,就种了500多亩呢!一茬接着一茬开,你看,直接开成河了!”
“谁能想到,像我们八角这样偏僻的山沟沟里,也能种出这么多没见过的花儿,还能吃上旅游这碗饭!你看看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多洋气,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面对新村新家新生活,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感慨万端。他们说,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在以前就是个梦,如今,这个梦真的圆了啊……
庙山村的不远处,就是碧波荡漾的冶海湖了。当地的人称为常爷池——传说明朝开国名将常遇春曾在此歇息饮马,后人为了纪念他,故名常爷池。常爷池的另一端,就是冶力关4A级风景区了。小时候我和父亲每次往返都需走上一整天的距离,如今,却因交通的快速发展让八角和冶力关近成了对门邻居——一条彩虹路,铺平了人们奔跑的梦想,也无限延伸了人们对明天的期盼和希望……
原刊于《甘南日报》2021年8月30日“芳草地”栏目
王朝霞,女,70后,媒体记者。甘肃省作协会员,甘南州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散文》《思维与智慧》《山东文学》《西藏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因为风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