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六百多年了。悬崖峭壁上的窟龛,睁着望穿时空的眼睛,不曾暗淡过光芒;窟龛内的壁画、唐卡,依旧披着古老的色彩,自显其意。再浮躁的心,到了马蹄寺,也如天马行空,将浮生烦累尽可放下。

        寺,因一枚马蹄得名。蹄印儿逼真,据说天马遨游太空,神骏之影从山间一口井中闪现而过,天马见井水清亮盈盈,想品尝一下人间真味,故来此山间饮水,拓石留痕;又有一说,是藏王格萨尔的战马来此疆域,欢喜此地,留下印记。

        人间神迹,总有幻美,人们尽可以放开想像,留下许多传说和故事,让世间美好着。

        机缘巧合,三生有幸,某一日,我已越过河西走廊门户乌鞘岭,来到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马蹄寺门前,追寻此间美好。

        迎我的是山门前的金莲花,摇曳生姿,以佛性十足的手掌抚慰远道而来的心。

        端详降红色的丹霞石壁,千佛洞像盛开在石壁上的万千花朵,大小不一,错落有致。而我更愿意想像那是一只只眼睛,瞳孔内浓缩着从西晋、北魏、北凉到隋唐、西夏、元明清的历史风云,漫漶的窟龛内,叙说着庙宇梵界的往事,远古之光,从石壁上折射出来,惊艳我的目光。

        兜兜转转,穿过一片云杉林,最先看见的是两座白塔,导游说,是萨迦班智达的灵骨塔。萨迦班智达在元朝时与蒙古阔端王在凉州会盟,避免了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争浩劫,把西藏归入祖国版图,从此西藏成为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各民族守望相助,团结共生至今。

        他是值得各民族敬仰的上师,一生弘扬佛法,利益众生。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就能在他的坐下听书,就医,求学。马蹄寺定是他生前非常喜欢的地方,他的到来也为这片土地增添了更为神圣的传奇色彩。我相信,正是他在这里传道授业解惑,慕名而来的弟子才将马蹄寺石窟文化保护和传承了下来。

        一路山环水绕,眼前横亘一赤色峰峦,像苍茫祁连山伸出的一枚莲枝,抱住了一湾河水,石壁上错落有斗拱飞檐,檐角挂风铃,白云擦拭一下铃舌,隐隐噌凌声传遍山谷。

        回廊蜿转,那是悬挂在悬崖峭壁上的人行道,仅容两人一错而过,用木栅栏遮挡了外檐,以保护行人。原来,崖壁内开凿有甬道,是通往“三十三天”的唯一道。初入洞,清凉倏地钻进心里,一下消弭了从洞窟外带着的炎热,往深处走,石壁上窟龛一个挨着一个,佛菩萨造像有的全身,栩栩如生,有的残缺,留下一段隐秘,让我的心一惊一惋惜。

        大千世界,无常,随处在,沧桑,无处不在。

        见石上锻造痕迹,内心又被触痛。什么人的毅力如此坚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锤一钎,在深暗里敲击时间,问道时空,在无涯的黑暗里雕凿出一条通往云端的光明大道。

        据说,西晋末年,一位名叫郭瑀的隐士,为躲永嘉之乱,带弟子一千多人,来到这山清水秀之地,白天凿石窟,晚上在石洞里讲学,后来,北凉国主沮渠蒙逊在开凿基础上补充凿建,形成今天规模。

        古代名士喜欢隐居于山林,做散淡之人,号什么斋,什么山人,在山水天地间,养浩然气。大概鬼谷子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带着徒弟孙膑、庞涓等隐居云梦山,修得天地纵横术,那么,一千多年前的郭瑀先生是不是也有此意,问道三十三天,也想修得胸壑绝学,拯救苍生。

        这样的毅力,在藏民族的民间传说中就有,一位叫米拉日巴的上师,反对那些借佛教以图富贵的人,遁迹山林,身藏石崖间,潜心苦修密法,以一人之力,用山间凿下的石板修造九层佛阁,收纳弟子,以歌唱教授弟子向善向美,后由其弟子整理成《米拉日巴道歌集》广传人间,也许马蹄寺正是有许多受其思想影响的弟子,在追寻佛法的秘道上为世间留下雕塑、绘画、壁画、唐卡、石刻艺术之瑰宝,使今天的马蹄印石窟、三十三天石窟、藏佛殿石窟、胜果寺、千佛洞石窟、金塔寺石窟依然在尘世间放射熠熠光芒。

        行不多远,石阶陡然增高,每走一步,都要踩稳踩实。手指扶壁,摸到凸凹字母,打亮手机灯光,看到藏文字母:唵嘛呢呗咪哞。字旁边刻着缠枝莲花。心间闪过欢喜,有幸我没有错过这几句文字和花朵儿,它们在洞窟的暗里不知沉寂了多少时光,某一天,我用温暖指尖抚摸过它们,历史、人物、岁月、沉寂的时光会不会倏然醒一下,眨一眨眼,交换一下彼此的体温和气息。

        这也是一种缘,遇见美好的缘。

        想要登三十三天,必是要躬着身子,手脚并用,才能上去。

        石洞狭小,一层一层锻造的石阶,被手脚并用的人抚摸得光滑明亮,像被岁月包了浆。洞内安置了幽暗的壁灯,正适合一边登天,一边怀古,一边思索岁月的沉寂与辉煌。

        人们说到处有朝代的废墟,到处有前朝的灰烬,马蹄寺壁画和洞窟也不例外,有毁损,有残缺,但也有完整和精美,从石壁间开凿的通天甬道和雕凿的石上经文,一直活在石头内部,大概凿窟之人本就明白,石头是永恒的,想为世界留下些什么,就刻在石头上。

        在石头内部走一段长长的曲折暗道,忽然出现一方形窗口,像长城烽燧的瞭望口,又像一孔方形的长筒望远镜,走一截出现一个,走一截再出现一个,外面的光线照进来,人心豁然开朗一下,再走又隐没在暗里,似一个人起起伏伏,或明或暗的一生。

        走在半明半暗、半阴半阳、半是人间、半是未知世界的深或暗里,我只是带着一种凭吊的心情,世间匆匆,千年人或事,已被雨打风吹去,但我分明能听见石壁间一锤一锤开凿的钎音,响彻在云天外,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劳作之音,我甚至能听到汗水滴落石壁的清音。

        有一种路,漫长、曲折,像登天的梯,需要用信仰和信念的斧斫、钢钎凿石而开。

        有一种修行,从盲、从暗,像无明无知,需要用佛法的哲理开启心灵,明心见性,修得拨云见日,无无明。

        有一种光,在飞天的壁画里,在经文里,需要有一扇窗打开一个洞窟,让光照进来。

        一步一步,爬上陡陡的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后,到达第七层,有木梯镶嵌在石崖间,人须爬着慢慢翻转身体,才能跪着上台阶,一上去跨过天梯,抬头遇见绿度母慈祥的面庞。

        这里正是三十三天,也是绿度母菩萨的道场,此间石窟,窗口开阔,能一眼望见尘世,可呼吸山林之气。天窗明净,清风徐来,身心一下清凉到无边。想到弘一法师李叔同修习佛法时写的字:心无所住,无上清凉。

        行至此处,真的能应和先生笔意,品得心灵开脱,舍离烦恼,觅得清凉。

        替端坐的绿度母看一眼洞窟外广大的人间,青山含绿,云绕雪峰,江山无限好,最喜三十三天山下,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炊烟被微风拉弯,散淡而失。也许,洞窟内的度母最是喜欢烟火人间的景象吧,不然,度母脸庞的笑容金光灿灿,却也难掩人间烟火晕染的风雅。

        山下满坡青灰色艾蒿中,间或盛开着红艳艳的山丹花,像是大自然专门敬献在佛前的欢喜,而洞窟里的佛眯眼人世,正应了“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的禅意。

        花自在开,随意落,整个婆娑世界就在眼前,不由我心醉神迷。

        经过狭小,经过螺丝一样翻转的栈道,等遇见光,遇见一方开阔,心变得阔大起来,大到抛却是非恩怨;大到包容雪山、草原;包容人间和非人间;大到心一定能包含天宇,包含群星闪耀;大到一伸手,风就是三十三天外的另一种物质。

        大到一个人从幽暗和盲目的石壁中摸索出来,又见光,见花,见人间,似经历一场轮回,是多么隆重的事。

        我心喜滋滋地,舍不得走下三十三天。

        逗留绿度母洞窟内,遇见修行人,坐洞窟窗口,借光读书。

        他用一方收纳箱做简易书桌,正在读《人间词话》和藏文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简易桌对面,几张彩色的藏式卡垫折叠起来,如有人想与他调素琴或者论金经,可随时打开卡垫席地而坐,切磋善知识。

        我合十问候,“阿卡,乔戴毛!”(您好!)

        “戴毛!戴毛!”

        他面带喜色,问:“切岗乃央乃英”(你是从哪里来的?)

        “华锐央乃英”(我来自华锐部落)

        “你经常来这里吗?”

        “我是第一次来马蹄寺。” 

        他说,你刚才一路上来的是“静心”道、“菩提”道、“清净”道,一千多年前的上师们,为求佛法,发起大菩提心,凿壁开窟,绘壁画、雕飞天、塑金身,这种修行方式虽然没有其他功德,但道心坚固,也可称为积德行善的菩萨,在人间做这种传扬佛法的善事,能积累修佛人向善成佛的资粮,人们不辞辛劳,年复一年凿石发愿,以证菩提。

        所以现在我们才能看到石窟艺术瑰宝,这是文化,需要传承,因此,我来这里修习。

        我豁然明白,芝麻为什么会开门了。

        这铁锈红铜的丹霞石壁上,有人用一生的虔诚种植菩提,那大大小小的洞窟,不正是一颗一颗菩提心?它们用空性证悟着世间虚妄,我仿佛看到了菩提之花盛开的蜃景,芬芳、幽远、恒久,一直温暖着今天的人心。

        打量窟内的简陋和清苦,能想到开凿洞窟的人和洞窟内修习的人,在这繁华世间其实是靠多年的孤苦生活来抵抗俗世热闹的,他们挥钎凿石,燃灯听经,或者依窟听雨,听鸟鸣,听风声,心无旁物,了无尘埃,随其心净。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外界的纷扰,俗世的浮躁,想要入清净界真是遥不可及。可是他们在洞窟的暗里,忘却尘世喧嚣,日子清简如水,正如绿度母坐前敬献的七盏净水,清明澄澈。光阴在日升月落间素净成一句一句禅经,他们努力累,并快乐着,向着向往的美好,修得一颗向善向美的心。

        用一星一月,一晨一昏,一石一窟,喂养那颗发愿菩提的寂寞心灵;用一面壁画,一尊金身,一缕飞天的丝带和一副唐卡,滋养求知若渴的灵魂。

        一代一代,隐于深山,独而不孤,隔而不离,朝朝代代的文脉却在他们手中相继不衰。

        现如今,马蹄寺,历经岁月铅华,被打造成旅游景点,回归烟火人间,该保护的被保护,该修葺的被修整一新,深远的历史仿佛又睁开了深邃的眼睛,沉淀下来的岁月风尘又焕发出历史的鲜润,它静默着骨子里的高蹈和风雅,承迎云来云往。

        谁说石头都是沉默的?那尊站佛,一站千年,对尘世的赞颂和护持流淌成一条河,淙淙不绝。佛站着,眼前有山有水,有月,倘若没有,隔窗一扇绿,或者一窗雪,也是人间幻化的美景。

        多少兴亡须臾事,成过眼云烟,头顶的丹霞石上,一袭雕刻的袈裟一直被岁月的大风吹动着,另一个世界在无声处响着天籁之音,每一帧色彩艳丽的壁画,于无声处响着惊雷,正如一看见那枚马蹄石迹,仿佛能听见嘚嘚蹄音,把山下草原上的百姓生活送到丰盈的蔚蓝深处。

        从三十三天下来,出洞窟,豁然一地阳光,尘世热闹依旧。

        夏空盈盈,云来云往。

        我们都如往来浮云,只有马蹄寺石窟文化,活在石头里,活在永恒的时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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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里•雪,女,藏族,本名梅生华,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岁月》《散文诗》《滇池》《草堂诗刊》《飞天》等报刊杂志。出版诗集《霜满天》,散文诗集《九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