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六月中旬了,这连月来的阴雨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桑洛镇本来地处峡谷深处,气候干热,降雨稀少。往年这个时候,桑洛镇的人们都已经收好青稞了,今年却破天荒地下起了连绵不断的雨,青稞就这么杵在地里,无法收割。

        “也许是某位高僧大德圆寂了,连上天都要如此哀泣。”

        “也许是牧场上的人把破草鞋什么的脏东西扔在了山顶的圣湖里,这是湖神在发怒。”

        “今年青稞收成是没有指望了,只有拿青稞杆子喂牲口了。”

        “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宿命里都是自有安排呀!”

        ……

        桑洛镇的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阿卓央姆可不这么想,也不这么说。阿卓央姆只是希望这场该死的雨早点停下来,让今年的青稞多一些收成,哪怕多一碗糌粑的收成也是可以的,至少今年的青稞粮要够吃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行。自从丈夫走后,阿卓央姆和儿子生计的重担全压在了她一个人肩上,她不得不这么计算着过日子。

        阿卓央姆是桑洛镇上约摸三十六七岁且颇有姿色的已婚女人。阿卓央姆总是把一头乌黑的长发分成三股编织起来盘在头顶上,这使她宽敞的前额下的那双眼睛越发地大而明亮起来。阿卓央姆穿着一身黑色无袖灯芯绒长袍,有时候也换一件自织的长氆氇。长袍和氆氇朴素得足以掩盖样式和剪裁的完美,但穿在阿卓央姆身上非常得体。阿卓央姆爱把袍子或是氆氇的左右下角折起来插在腰带上,这样做起活来干练方便一些。桑洛镇上结了婚的女人很多,但跟阿卓央姆比起来都逊色多了。

        七元八毛三分钱,都已经在这儿了,其中一大部分还是阿卓央姆在买茶叶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的时候死皮赖脸地讲价下来的,人家虽然没有说明,自己总觉得这种做法未免也太吝啬,当时脸都臊红了。阿卓央姆数了几遍,数来数去还是七元八毛三分钱,离十元钱还差二元一毛七分,眼看着新年就要到了。

        阿卓央姆一直想买一个鼻烟盒在新年到来之前送给自己的丈夫,丈夫爱抽鼻烟,却没有一个像样的鼻烟盒。丈夫抽的鼻烟都是阿卓央姆亲自种的,阿卓央姆种的鼻烟树长势总是出奇的好,叶子郁郁葱葱、宽宽大大的。等到叶子成熟时,阿卓央姆就会把它们一片一片地扯下来晒干后,又一片一片地重叠起来收在竹蓝里,空闲的时候就会拿出几片放在石板上“咵咵”地磨,磨成细软细软的粉沫。家里的钱币除了买一些诸如茶盐之类后就所剩无几了,阿卓央姆的丈夫始终舍不得狠下心为自己买一个像样的鼻烟盒,阿卓央姆只好把磨细的鼻烟装在布袋子里。

        离阿卓央姆家约五百米的拐角处就有一家店铺(所谓店铺仅仅只是用几块长木板围建而成,里面零零星星地摆放着些许生活必用物),阿卓央姆最想买给丈夫的鼻烟盒就在这店里。阿卓央姆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不忘记用眼角斜视的方式往店里瞅上一瞬,因为总是看而不买都已经让她不好意思再贴近店铺了。

        店里的鼻烟盒有两种,虽然都是用牛角做的,但有一种是用白铜镶着两头的,所以贵一点,而没做任何装饰的那个盒子就是十元钱,这个情况阿卓央姆已经问过很多次啦!在新年之前能买下这个十元钱的鼻烟盒送给自己的丈夫,在阿卓央姆看来是多么荣幸的一件事啊!但是,上天要在成就某种美事时,往往要当事人经过一番曲折——阿卓央姆艰难地凑着这个数。

        在离新年还有三四天的时候,阿卓央姆的丈夫因突发疾病去世了。当时阿卓央姆手里紧紧攥着皱巴巴的七元八毛三分钱,除了扑在那张破旧的榻上号哭外,显然没有别的办法。没能凑齐十元钱给丈夫买一个鼻烟盒也就成了阿卓央姆心头的憾事!

        雨还在下……

        阿卓央姆烧早茶时,有雨点从没盖住的天窗的缝隙里钻进来落在被烧热了的三脚架上,发出“嚓嚓、嚓嚓”的声音,阿卓央姆就知道这雨还在下。时有一两颗雨滴调皮地往阿卓央姆斟满酥油茶的碗里跳,惹得碗里的酥油茶波纹状的浪开后,再从碗里荡出来。这时,阿卓央姆就会“叽哩咕噜”地骂上几句,生怕吵醒身边熟睡的儿子,骂声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大清楚 。忙活了一整天的儿子总是这样一倒头就能睡着,而且一觉就能睡到天大亮。阿卓央姆很是羡慕儿子这样憨睡的模样,而自己却越来越睡不着了,正当要睡着的时候,天却快要亮了。

        桑洛镇的孩子懂事早,仿佛桑洛镇的孩子就该这样似的,阿卓央姆的儿子也是如此。自打父亲走后,阿卓央姆的儿子就帮着阿卓央姆早早挑起了生活的担子。放羊,割草,烧饭,喂牛这些琐事都已经耗去了他的大半个童年时光。因为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楼上经房里的所有事务,比如供净水等都成了他的专职。不仅如此,阿卓央姆的儿子也是炒青稞的能手。家里的糌粑吃没了的时候,阿卓央姆的儿子就会从仓里盛两篮子青稞来,用热水泡洗一会儿,漏掉水分后,一斗又一斗地放入三脚架上烧烫着的砂盘里,再用一头套着“卓瓦”(生长在某植物上的一种很香的椭圆形果子,安在一根姆指粗细的约一米左右的木棍一头,用来炒青稞,炒出来的青稞很香)的木棍左一圈右一圈地翻炒,至止青稞颗粒在砂盘里开出了点点白花。阿卓央姆只要把炒熟了的青稞装入袋子里,驮在驴背上到水磨坊里磨成糌粑就可以了。

        从桑洛镇往东北方向走一条狭长的坡路就会到达有磨坊的地方。据说因为磨坊处于桑洛镇的上方,所以桑洛镇上一般不会诞生高德贤能之人。且不说磨坊的位置与高德贤能之人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就是这个磨坊把一袋又一袋的青稞磨成糌粑,养活着一代又一代的桑洛镇人。

        桑洛镇的人们去磨青稞的时候总是让驴子驮着青稞走。阿卓央姆的儿子除了炒青稞,有时候也跟着阿卓央姆赶着驴子去磨青稞,青稞不多时就会骑上驴子一会儿,仿佛在体验一次神奇的阿克登巴。

        桑洛镇的孩子们当中有上学的也有没上学的。阿卓央姆的儿子算是上着学的。记得七岁那年,桑洛镇上和阿卓央姆儿子一般大的孩子都被招去上学了。第一次上学的那天早晨,阿卓央姆让儿子斜背着丈夫留下来的那个军绿色挎包去学校,阿卓央姆还没来得及叮嘱什么,激动的儿子早已“嗖”地一声消失在路的拐角处了。后来没过多久,阿卓央姆家的母山羊把刚出生的羊崽儿丢在山头了,母山羊一整晚都在羊圈里“咩咩”地呼唤个不停。第二天早上,阿卓央姆就去老师那里请假,让儿子上山找羊崽儿。再后来,诸如此类的事情多了,请假的次数也就多了,阿卓央姆儿子上学的事也就成了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其实桑洛镇孩子们的童年基本上都是这样渡过的。

        好在六月下旬以后,桑洛镇的天空逐渐放晴了。雨滴已不再从天窗的缝隙里溜进来落在那烧热了的三脚架上,或是跳进阿卓央姆的酥油茶碗里。之前压在桑洛镇上空那些暗淡的云集像是被魔法师的手一块一块地掰走了一样,已不知了去向 。 

        阿卓央姆早晨起床时看见天地已经豁然开朗了,只剩下几朵云在天边飘浮着,像是不舍离去。正午时分,阳光已经轰轰烈烈地洒在了桑洛镇湿润的土地上,一缕缕热气从地里冒出来像白纱一样缭绕升腾,整个桑洛镇都被裹在这缭绕升腾的白纱当中。

        “再过两天,就可以收青稞了。”阿卓央姆心里这样想。

        青稞是年年都要收的。可今年青稞收割的时间比去年足足晚了近二十天,再不快点收割,就连秋耕都要受到影响。阿卓央姆家两亩地的青稞,更不容她有丝毫的怠慢,她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早出晚归啦!

        割了青稞,把割好的青稞一小撮一小撮地进行捆绑,再把青稞穗从杆上弄下来晒干后用棒子反复击打,使青稞穗脱去谷壳等等,这些对阿卓央姆来说没什么,最由不得自己的就是在打场上的通风口等风吹来。只要有一丝风吹来,阿卓央姆就会赶紧把打好的青稞穗装在篮子里,并举起篮子从高处慢慢筛下来,谷壳在半空的时候就被风吹了出去,落在地上的都是籽粒。但有时候是不吹一丝风的,一连大半天都是这样,阿卓央姆只得站在那里轻轻地吹着口哨等待风再次吹来。

        倘若青稞穗晒得不太干燥,也是无法把谷穗打脱壳的。特别是今年的青稞淋在雨里的时间长了,青稞籽粒不是很饱满,谷壳总是粘在籽粒上分不开,阿卓央姆只好把没有脱掉谷壳的青稞籽一把把抓来,放在两掌之间搓了再搓,直到谷壳完全从籽粒上脱去。

        青稞收完了,桑洛镇也就安静下来了!

        这时候,桑洛镇的人们大致有近二十天是处于农闲的日子。这些天里,桑洛镇的女人们可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摆一摆家常或是搓一搓羊毛,也或是干点别的什么。此时也是男人们把存放已久的羊皮或是牛皮拿出来搓揉后,缝制成衣物或是口袋之类的最好时机。孩子们则可以去上一段不用请假的课,放学后也可以戏耍打闹直到天黑。

        阿卓央姆和往常一样坐在门槛上刷羊毛。阿卓央姆想利用这些时日多刷些羊毛,然后搓成毛线,争取在这段闲时里织件毛衣给儿子。不然,过了这段时间玉米地里又该锄草了,再说入秋后天气也会越来越冷,儿子正需要一件毛衣来保暖身子。

        有人擂鼓似的敲起了阿卓央姆家院坝上的木门,吵吵嚷嚷着要进来,那声音打断了阿卓央姆的思绪。阿卓央姆定眼一看,原来是桑洛镇上自称酒仙的阿克扎巴,旁边有个人一直拉着他,那个人就是他的侄子。

        阿克扎巴的脸涨得通红,头发揉得乱蓬蓬的。他在木门外攥紧拳头,朝阿卓央姆摇晃着,他的拳头竟然向阿卓央姆摇晃!

        阿克扎巴的侄子试图拉开他,他却怒气冲冲地向阿卓央姆嚷嚷:“你……像只懒猫一样……蜷在这里,我的酒壶子……完了,那可是我……的命啊……”

        阿克扎巴语无伦次,他那双愤怒的眼睛里似乎要闪出火花来。

        没等阿克扎巴骂完,阿克扎巴的侄子把他用力拉向身后,阿克扎巴踉跄着往后退出了好几步,还差点栽了跟头。侄子走上前来说:“是这样的,你的儿子和一群小孩在玩耍的时候,就在那路口,你儿子掷出去的一个小石子,刚好落在了阿克扎巴的酒壶子上,弄出了一个很大的窟窿……,那可是阿克扎巴视若珍宝的呀!你知道对一个醉了酒的人,无论说什么都是说不通的……”

        阿卓央姆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起身走到屋里的灶台前,把手伸向灶台后的方孔里,把一些皱巴巴的落满灰土的钱取出来交给了阿克扎巴的侄子,算是赔偿被儿子打出窟窿了的酒壶子的钱。那是几年前阿卓央姆打算给丈夫买鼻烟盒凑的七元八角三分钱,如果不是前几天打扫屋子时偶然发现了,阿卓央姆都已经忘记了丈夫走后她就把这钱塞进灶台后的方孔里了。

        阿克扎巴这才在侄子的搀扶下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嘴里碎碎念念着走开了。阿卓央姆依旧坐在门槛上刷着羊毛,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一汪晶莹的液体拥挤在阿卓央姆明亮的眼眶里。

        阿克扎巴是桑洛镇上穿着长衫却站着喝酒的孔乙己。他嗜酒如命,自称酒仙,可桑洛镇的人们都叫他酒鬼。阿克扎巴有一个看不出哪里好他却爱不释手的酒壶子。壶子里有时候是真的盛了酒的,没酒的时候,也说是装了些许水,总之酒壶子是从没空过的。阿克扎巴偶尔也仗着几分酒意,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来。阿卓央姆,一个没有丈夫的孤单女人摊上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办法呢?

        桑洛镇有一个人其实是理解阿卓央姆疾苦的,也在意阿卓央姆的喜怒哀乐。这个人就是住在阿卓央姆隔壁的拉吉大哥。说是隔壁,两家之间还是隔上了几百米的距离。因为两家房子是背对而建的,出门的方向不一样,所以不是经常能碰见。但同是桑洛镇人,有时候也能有意无意地碰上,碰上的时候彼此也会寒暄几句。拉吉大哥是个高高大大的人,但在他的身上有着与身型不太匹配的温柔的特性,这个是阿卓央姆在每次碰见拉吉大哥时,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的。阿卓央姆遇到棘手的事情时偶尔会去找拉吉大哥帮忙,拉吉大哥也总是乐意为阿卓央姆做一些她力所不及的事情。或许是拉吉大哥不忍看到阿卓央姆独自撑起生活重担的艰辛,但好像又不止这些原因,总之他们的默契就在这偶尔的你来我往中渐渐形成。 

        拉吉大哥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依然没有结婚,所以桑洛镇的人们都叫他“阿莫”(对没有结婚留在娘家且年龄较大的男性的称呼)。拉吉大哥留着有些卷起且直达颈部的头发。听长辈说桑洛镇祖上的男人都是留着长发的,还要配着红绳盘在头上。现在桑洛镇男人基本不留长发了,但也没有剪得太短,至少要留到颈部长,就像拉吉大哥那样。

        拉吉大哥是个沉着憨厚的男人,他有着一脸迷人的笑容,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总被这样的笑容托付在外,看起来格外亲切,阿卓央姆很喜欢看到他这副微笑的样子。每当夜深人静时,阿卓央姆就会无端地想起拉吉大哥和他那副微笑的样子。

        如果一个人男人四十五岁了还没结婚,绝对不是他有什么缺陷或是不足,那一定是媒神忘记了在四十五岁以前给他安排一段姻缘。四十五岁以后就说不清楚了,四十五岁以后的事谁又能说的清楚呢?至少在阿卓央姆看来,拉吉大哥就是这样的。

        今年桑洛镇雨水多,暑忙过后又是大太阳,阿卓央姆背水的水桶可能是受了这天气的影响,这几天一直都在往外浸水,阿卓央姆背水时总会把后背弄得湿漉漉的。昨天碰到拉吉大哥时,阿卓央姆向他说起过这个事情的,拉吉大哥已经答应今天要来帮忙处理的。

        阿卓央姆早就起床啦!她昨晚就熬了一锅炭灰汁,桑洛镇的女人常用这种炭灰汁来洗头或洗脸,认为炭灰汁有着养发美容的作用。拉吉大哥到来的时候阿卓央姆早已洗完头了,也已经把一直压在箱底的那块绸缎面料的蓝色头巾取出来,再把两个对角折起来戴在头上了。嗯!今天的阿卓央姆看起来格外楚楚动人。

        拉吉大哥一边修补水桶,一边与阿卓央姆聊起话来。在与拉吉大哥的谈话中阿卓央姆知道,拉吉大哥的母亲生病了,他要出去找些事做,为母亲挣点看病买药的钱,可能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

        拉吉大哥离开后,阿卓央姆走到灶台前,把锅里剩下的炭灰汁倒在了底楼的青杆肥料上,把绸缎面料的蓝色头巾取下来,装进了箱子里。

        等到拉吉大哥归来的那一天,阿卓央姆又会重新熬上一锅炭灰汁,又会把绸缎面料的蓝色头巾从箱子里取出来戴在头上!

向秋阿姆.png

        向秋阿姆,女,藏族,四川得荣人,毕业于四川省藏文学校。供职于得荣县综合行政执法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