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曲,用藏语从舌尖上轻绕着叫出来,就有些水意,因舟曲是龙江的意思,龙行大江,自然有众水辽阔的大气象,水势切割出条条深涧幽谷,一座城就在峡谷中听水声,在渚岸上看花开,往事已越千年。

        新建的县城,就在江岸上,四面环山,峰岭迭嶂,山势嵯峨,有点蜀道难的意思,也难怪,离蜀地近么,三国时期这里曾是蜀将姜维屯田之地。

        城区不大,一幢幢不高不矮的楼丛依偎在白龙江边。进出街巷的百姓,穿行在四横八纵的巷道里,青石板铺路,灰瓦白墙衬绿树,红花黄花坠繁枝,小镇自是一派安宁、祥和。

        不管晴天阴天,云是舟曲的熟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峰岭间总是缥缈着云烟,我想,鬼谷子先生的隐居之地大概就这样吧,似虚还实,云遮雾罩,清虚,淡静,世间有幻化之仙气,有秘境之幻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定然是水汽丰盈,清华绕身。

        山中雾多,而雪不常见,雪要来,那便是“般若”花开一般的美好。

        忽一日醒来,习惯性地向窗外看一眼云雾,却望见,高处的草木沾雪挂白,银装素裹,原驰蜡象,山间一派晶莹耀眼。山腰处似淡墨轻扫,植被们披着半白半褐的衫子;山脚下,棕榈树、玉兰树接住一些轻雪,灯盏花、蔷薇花被雪压弯了枝,顶雪妖娆;更低处的三叶草、太阳花、千里光,匍匐在大树根部,见雪而敛,收紧小身子,小家碧玉的样儿,让人疼惜,整个县城泊在落雪的安静里。

        舟曲人说,昨晚落雪了。他们不说下雪。也是么,藏乡江南的雪顶多也就是个“落”,轻轻地,柔柔地,是婉约派,被高山云雾早早接住了,弥漫在冷湿的空气中,缓缓凝结在山石草木上,似琼花玉屑,没有河西和东北的雪那样粗犷,野性,一个“下”字,对燕山雪花大如席那样铺天盖地的雪尽管用,而舟曲没有河西走廊大戈壁和东北平原的大空旷,不能承接下雪的大苍茫,只有嵯峨山势随海拔的递减,将雪一层一层涂抹下来,承受不住的时候,偶尔也会发个小脾气,来个山体滑坡,宣泄一下情绪。

        去往舟曲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纪念馆时,白龙江沿岸真的落雪了。怀着一颗素心,感受舟曲儿女的疼痛。同行的友人,指着照片上被泥流裹挟掉的一、二层楼房说,他住在三楼,那天夜里,他和妻子抱着孩子,在楼上无助地等待,洪水涮走了楼房一二层,他们却等来了营救的部队官兵,他眼里分明噙着泪花,含着感恩,我的心也跟着紧张和颤抖。当我看到一张救灾现场的图片,温总理对压在倒塌房屋下的人喊:老乡,坚持住,我们在救你!我的眼睛不觉一片模糊。任何灾难来临,第一时间站在你面前的永远是人民子弟兵,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鲜红的党旗。

        有些往事不堪回首,我只在心里希望有些伤痛,像雪下过,又融过、化过。不然,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伤痛之人,无法承受生命之重,可怎么轻松地活到老去呢。

        雪,诉尽离殇。舟曲所有挺立的青山,都在接受一场雪的覆盖。

        生活是需要一场雪来覆盖曾经的热闹和烦闷,是需要盖住那些曾经拥红叠翠的过往,是需要淡去一季的所有悲喜,人是需要整理一下心情再出发的,季节也一样。

        雪,清凉,纯净,化色为空,正好为追求灵魂干净的人,化去世间的大红大绿,在心灵的底色上着一层白。

        去看“三眼峪主一号坝”时,雾更加浓起来,空气也冷飕飕的,像我的心情。翠峰山半隐半现在雾中,半坡处的灌木被落雪涂白,山静、草静、落雪静,人在谷底,听得到山顶上有人在问话:“你好吗?!”,真有云深不知处,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境,我正好找个借口,排遣一下心中沉郁,对着满山大雾回几声:“好!”。

        空山不空,回声填满翠峰山谷。内心空茫时,一个人是多么需要云雾深处那一声声的呼喊和回应呀,一切虚妄变得亲切、温暖起来。

        经过泥石流追思园时,一簇野菊花,叶子接满雪,翠绿抱着新白,倔强的茎杆上开着明艳的小黄花,一经遇见,感动于生命的顽强和灿烂;感动于有些花,朴素、低矮,却也要傲然地绽放在雪天,开给你看它的好;更感动于它的素洁、清雅,刚好能让我拿来祭奠和追思一下那些远逝的生命,世事无常,逝者安息,生者珍惜。

        雪,似落非落,大雾裹着雪的真身呢,落也看不见,只看见山,一层一层白下来。白龙江,水声浣浣,平稳、安详地绕山流淌。所谓青山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无忧,绕城而流,这意境对落雪的舟曲小城而言,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路边的植物雪盖不住,有红色从雪白里映出,似红梅噙雪,逼人眼眸,惹得同行霍姐姐非要停车探个究竟,拈花一问,鸟不知名,花不留姓,唯有雪里红在云烟里等闲写意。

        雪打过的银杏叶,被风揪下来,在风中缓缓轻旋着,扫马路的环卫工人,也不急,慢慢等叶子落下来,停在青石路上,她只是把落叶扫进街边花园的栅栏内,她说,银杏叶子堆积多了,落上雪,又黄又白,冬天才是好看哩。

        季节有凋零之美,这可能也是少雪的舟曲,需要的另一种浪漫之美吧。银杏叶金黄,玉兰叶青葱,高杆月季擎着大红大紫,青石路上,雪一落即融,泛起水色,映亮路边店铺的楹联字迹:万家灯火,舟载青山如海北;千点桃杏,曲听绿水似江南。一座城湿漉漉地氤氲着文脉气息,婉约的气质,细碎的烟火,打动人心。

        田野,不像我的河西走廊那样萧条,既使是冬天,青菜、毛葱、水萝卜依然长在田地里,青石砌墙的窄窄梯田里,桑树一排排迎风站立,叶子泛着黄。柿子树,挂满果实,苍劲虬枝上,落一层融融的雪,于是,黑枝、白雪、红柿构成一幅幅水墨写意画,构图你尽可用手机拍照布排,每一景,都是柿柿(事事)如意的美好隐喻。

        我喜欢看柿子树,我的高原寒凉,长不了。柿树虬枝盘绕,像长着巨角的麋鹿,一颗颗红柿子是挂在鹿角上的星星,摇啊晃啊,飞雪一打,仿佛听得见柿子们扑扑哧哧地笑声,但它们在山谷河地生长地多么寂静,尽管鸟声啾啁,柿子树陪着一座村庄,守候着岁月的沧桑和幽远,慢慢地变老,慢慢地沉入冬天。高挂的柿子,像一盏灯,出尘,如画,如禅,入世,它见证着村庄的欣荣和发展,一棵树,平静地看见村庄里的生老和病死,生命历经霜杀雪冻,安静地成熟,安静地下落,归于尘。如一个人的一生,经历过大雪,小雪的洗礼,经历过无数突如其来的繁华和苍凉才会趋于成熟,归于淡然。

        我想化幻为一片雪,落在柿子树的黑色虬枝上,落在柿子上,像雪打灯,落在白龙江两岸的青山上,只要般若花一般的梦还在,一切都还有美的样子。

        雪落进河谷山野,我的心也低向田园和大地。

        那里农人和雪花在一起忙碌。农人说,冬小麦需要一场雪来冻一冻,它才会分蘖,颗粒才会更饱满,来年五月,舟曲人就可吃到新鲜的白面粉。

        柿子树让雪一冻,枝杆更脆,摘柿子时“啪——”一下,少了韧劲,比平时更容易摘下来,省去手困腕酸的辛劳。雪一冻,柿子才会渗出体内的寒霜,祛了涩,变得更甜。

        舟曲许多村庄养中华蜂,农人说,一只蜜蜂是无法度过冬天的,一群蜜蜂要抱团取暖,最外层的工蜂们,一层一层要拼命煽动翅膀趋散寒冷,保护蜂王和雄蜂们在蜂巢里休养生息,雪越大越冷,工蜂们工作越繁忙越好,来年才会有更多的蜜蜂活着,为养蜂人采蜜吐蜜,人们才会享受到生活中的另一种甜蜜。

        落雪,竟也藏着这么多我不知道的温暖和美好。我一直以为冷是多么不好的事,在农事里,一场洁净的雪事,原来有着诸多慈悲的意义。

        数千年来,氐、羌、藏、汉等那么多民族在这样的农事里繁衍生息,交融汇合,像无数片雪融成小溪,汇成江河,像三五人家的灯火汇集成人烟稠密的村庄。季节轮回,朝代更叠,雪事不断,各族百姓才在大地上你来我往,融合发展,生生不息,用智慧和汗水,创造着舟曲丰厚的文化底蕴。

        雪,静静地落,落进白龙江,流淌千年,我相信雪是怀着巨大慈悲的,它从源头下落,一直赶路,携着雨水赶,带着雪花赶,直到赶在云层之上,长出梦的翅膀,它在人间的影子才要回归大海的蔚蓝和洁净中,回归不生不灭的永恒之境。



花开未觉冬已深


        冬已深了。舟曲依然花开不败。颠覆了我对青藏屋檐上的甘南原有的认识。

        舟曲在甘南以南,有“藏乡江南”之称。即使冬天,该开的花照旧开:贴地开的有太阳花、三叶草、酢浆草、千里光、灯盏花、海棠花;高枝上开的有红玫瑰、粉月季、黄菊花、红楠珠、大丽花;再往高处,抬眼望见的是一朵一朵“雪莲花”。

        白龙江两岸的每座山头,被冷凝的寒霜染白,山尖万物挂上雾凇,连绵的山峰似一朵一朵雪莲花,逶迤叠嶂,这应该是冬天开在舟曲最大的花朵。我在舟曲呆一个月,每天清晨,都能看见山尖镀银,半坡镶玉,小城被抱在莲蕊里,一派清净。

        江边种有棕榈树,叶子肥绿,阔大,像扇子。褐色棕皮间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紫色的珠子,多像斜挂在匈奴男人腰间的配饰,在我西凉,匈奴男子穿戴皮草,极像棕皮裹身的树。树下开满桃红粉白的花朵,像一群柔美的女子围着粗犷的男子旋舞。

        舟曲的新区是特大泥石流之后国家支持和全国各地援建起来的,行道树有女贞、玉兰、银杏,叶子深绿,女贞树挂满了果,有人说能泡茶喝,有人说有毒,我只是喜欢女贞果挂在风里,不惧寒凉,不畏冬深,风一吹,飒然作响,有着春天的气息。

        休息日,去县城西山顶看风景,路是用石条一个扛一个砌成的排云石阶,拾级而上,路两边的灌木已显苍黄,但有一种小野菊,花淡淡开,像苔米黄花,长在山间、挂在地埂、崖畔上,根紧紧抓住大地,密密匝匝地开出一地碎花,一触碰,香气清冽。心,甜蜜若花开。

        石阶路上碰到两位清洁工人,背着背篓正在清扫垃圾,她们用长长的铁夹剪把落在野菊丛中的纸屑、烟头一点一点清理出来。

        同行的朋友说,舟曲正在进行“美丽舟曲”行动,甘南州委、州政府提出创建“全域无垃圾、全域无化肥、全域无塑料、全域无污染、全域无公害”五无甘南,这是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发展理念,是为了推动黄河上游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的重大举措。

        朋友说,创建“五无舟曲”,会让舟曲的绿水青山更有颜值,让金山银山更有价值。

        看见清洁工人清理垃圾的认真劲,心想,她们多像低俯山间的野菊,为舟曲的干净整洁默默付出辛劳。背篓里饮料饼、垃圾纸、烟头静静讽刺着行人,这时候,你会想,就做山野的花,朴素、低调,暗藏清香,像精神明亮的人,味淡而香远。此时,你手中的垃圾还会随意丢弃在山野花丛中吗?

        山顶处,极目四望,右手边的青山半坡处,生长不多的松树,洇洇绿着。同行的吴姐姐慧眼识景,她一眼看出山形似一位披着驾裟的僧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是甘南,风物有地域特色,就当是大自然绣在山间的另一种花,有缘人明心见性,见山赋形,见水追源。

        用手机拍了照,山水印痕,以简洁的线条勾勒出僧人的形象,疏疏景,远远意,禅思或曰佛性自然显现,可谓花开见佛。

        山顶有田,种了高秆菜花,据说是喂猪的好饲料。我看倒像是青莲,菜叶舒展,碧绿璀璨,使冬天的田野鲜亮而生动。更生动的是山顶上的梯田,冬小麦一条一条,藏在大山的褶皱里,像勒在山腰的丝带。半弯隐,半弯明,绿,在半梦半醒之间,忘了还有冬天。

        山上有村,叫水泉村,靠近大片桦树林,茅屋田舍已显古旧,但石墙根下,几簇落了叶的海棠,粉紫色的、桔红色的,独擎花束,袅袅而妖娆。有人说,易地搬迁已将村民搬迁到县城周围的平坦之地,陡峭山上已不住人,只是村人养殖一种山鸡,七彩的,竖起高高的铁丝网,一防山鸡入林遁了去,二防狐狸,偷袭山鸡。

        特意关注夜间的水泉村,看见一排排明灯,蜿蜒在村庄,心下觉得,它们也是开在舟曲的花,最鲜最亮的一朵,开在月宫的窗口,易地搬迁的百姓知道,广寒宫里的春天,是暖在老百姓心窝里的。

        去各皂坝村,石头围墙建起村庄,藏族人聪明,利用山间片石,节省建筑材料不说,延续着老祖宗石头文化的精髓,一块块石头,只有精诚团结、合作,才筑成暖爱家园。

        你不要以为石头上长不了花,舟曲的石头既能开花又会说话。一出口,吐出多肉植物,灿若莲花,绿似如意。

        多肉植物成就了村庄,石墙缝隙里,一朵,一朵,闲静,清雅,迎着朝阳送暮色。生态环保的理念已镌刻在青山绿水间,文明新风已植根于每个藏乡儿女的内心深处。

        石上花,静静开,它们不落。一年年,无意争春,也无需过于肆意,像提灯说话的神明,护持着村庄的安宁。也像感恩的心,开成向阳的莲花。

        把日子打理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层层片石砌垒石墙,每一片石头都经过一双双手的打磨、砌筑,每道石墙内部的东西是什么?每一朵石上花的根部藏着什么?

        是勤劳致富,是血汗,坚韧,持守,向上生活的心。

        村道墙,庭院墙,田园墙,各皂坝村的石头墙上,处处体现着人文与生态,彰显着绿色与环保,倡导着文明与和谐,每一个角落都是一个亮点,每一户人家都是一处景点。

        日子从每一片石头上析出温度,只要有一颗向上努力的锦绣心灵,面对日常琐碎,再冷的冬天,花依旧开在田野,开在心间。

        村里人家,良田二三亩,一年两熟,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清清淡淡渡日月。若有朋自远方来,煮一壶月色,闲坐石墙花下,看东山云散星疏,等雾起而移室,睡去。不管山下白龙江水涛涛而逝,人世灯火辉煌而灭。

        真想住在花开不败的舟曲,守一山而居,守一城而终老。桑叶茶、土蜂蜜、冬青菜、水萝卜、豆腐脑和猪腊肉,一茶一饭,一粥一菜,一家人,相顾安暖,无惧世间无常。

        当然,舟曲还有另一种花,雪花。时光穿梭,岁月静流,山川大地被雪染白,花草披上盛妆,晶莹、豁亮,世界纤尘不染。

        一时间,花绽如雪,舟曲的冬天走在繁花丽影中,不寒,不冽,不闹。

        新雪遍地,一定要与相爱的人去赏花,人走在花丛中,就一起白了头!


原刊于《飞天》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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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里•雪,女,藏族,本名梅生华,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岁月》《散文诗》《滇池》《草堂诗刊》《飞天》等报刊杂志。出版诗集《霜满天》,散文诗集《九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