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河口


        舅舅家在山背后,那是妈妈的故乡,小时候放假我经常去山背后住上一段日子,临近开学才被舅母送回县城家里。记忆里回家的路很远,现在才知道山背后到县城也就六七公里。那时小,舅母背着我从格斗到过河沟喜欢走捷径。

        从格斗出村,路上遇见很多放牛、挑水的村民,村民问舅母带着我去哪?舅母说送我去河口。河口其实就是县城,以前河口不是县城,只是茶马古道过雅砻江的一个渡口,正因为是渡口,所以河口一直都是现今雅江县主要的商贸集市。母亲说过,她们小的时候,只要大人们说要带他们去河口就会特别开心,河口可以买很多东西,也特别热闹。

        现在的河口是雅江县城,叫河口镇。整个小镇坐落在雅砻江边的一片悬崖上,被驴友们称为“悬崖小镇”。县城口对着雅砻江的一个大湾,所以雅江很多酒店、饭店都以雅砻湾来命名。雅砻江流到这里,形成一道平缓的大湾,弯道一过就又变成翻滚的急流。

        我们都称雅砻江为大河,在大河湾另一边有一条小河汇入,小河是没有名字的,一直以来大家就叫它小河。除了以前的老人,现在的人都不会再管县城叫河口了,河口这个词已经成为曾经那个还没有架起渡江大桥时期的记忆。我们这一代人几乎没有河口这个概念,从小就只知道这是县城。

        沿大河往下是下渡,从名字上看跟渡口有着某种联系,可惜我对下渡的历史了解不多。记得以前在雅江有个叫水运处的单位,他们在下渡设有站点。小时候,一进入七月份,大河水势猛涨,浑浊的江水沿着河口翻滚而来,就连小河也会变得浑浊。江水里总是漂浮着许多粗壮的大木头,那时我以为这些木头是因为涨水被冲下来的,后来才知道这是水运。

        现在的雅江成为318国道进藏旅游的热门站,一年四季游客络绎不绝,有骑自行车的,有骑摩托车的,也有徒步的,还有自驾的,尤其是七八月份,从高尔寺山一直到河口,整个道路被挤得满满当当。雅江的县城小,于是修了“康巴之最”的两栋高楼,据说是整个康藏地区最高的楼。从城南大桥处往河口方向望去,大楼几乎与山头并齐。

        康北的地势与康南的大河谷有很大差别,随着海拔升高,不再出现高山河谷,地势广阔平坦。作为在康北工作的雅江人,总是会被其他县的朋友取笑。“听说你们雅江,上厕所也要栓根安全带吧?不然一不小心就会跌入悬崖。”“听说逛你们雅江,一根烟的功夫就能逛完?”

        其实在河口最让人叹为观止的应该是那些临崖而建的房子了,房子一半悬空,全靠下面立在悬崖上的柱子支撑着,隔岸望去让人不寒而栗,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这些房屋从未出现过坍塌,依然坚挺地耸立在悬崖峭壁之上。

        自从到外县工作以后,便很少回雅江,儿子却主动要求留在雅江上学。他在雅江,现在满口都是雅江地道的“倒道话”,妻子每次和儿子聊视频,听着儿子的口音就忍俊不禁。我却觉得很骄傲,这才应该是我们雅江的小伙子。


城 厢


        城厢是河口对面的一个村子,与河口隔江相望。

        小时候,城厢那边沿大河有很多大沙滩,沙滩到龙宝山脚下有一个小水塘,叫热水塘。水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就过小孩子的胸口。那里是孩子们的天堂,夏天我们在里面游泳,冬天那里会结成天然的溜冰场,可以溜冰。我们溜冰有一套自制工具,叫“冰车”,一个木板下面钉上两根木条,木条上固定几根铁丝,就能够在冰面上像车一样滑行。除了冰车还要用两个长短合适的钢精制作“冰橇”,一头弯成适合手捏的把子,一头磨尖。小孩坐在冰车上,把两只冰橇插到冰面,用力一推,冰车便迅速往前滑行。

        那时候,在河口这边的滨江路往城厢望去,就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夏天,热水塘里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在水里闹腾;冬天,热水塘白色的冰面上很多冰车在凌乱地飞舞着。

        如今,那些欢乐的景象不复存在,那片沙滩已经被填平,修成一片小区。城厢这个村子倒还存在。村里近年搬来很多其他地方的人。

        大娘家住在城厢。小时候,阿婆住在大娘家。放假我也会被放在大姨家。那时候我很不喜欢住在城厢,老是想往河口跑,去找小伙伴们耍。

        大娘身体不好,总是喜欢说“凉病疼”,那时我总把“凉病”理解成“娘病”,觉得“凉病”大概就是老病,老是治不好的病,所以觉得得了“凉病”就是得了大病。

        那时我很调皮,惹得阿婆生气,阿婆作为地道的雅江人,总是喜欢骂“遭寒病”。我头顶两个旋,生来就浑,这些骂对我来说简直算不得什么,照样是到处翻江闹海的,惹得一大家子鸡犬不宁。

        阿婆的口音有时候也是很搞笑的,比如说往上的时候,她要说“昂杭”,每次听到这样的口音我就会嘲笑她。那时候我小,大姑父和大娘老是喜欢问我长大了要当干部还是学生,我不知道干部是什么,也不知道学生是什么,只是觉得干部应该就是要穿蓝色中山装的人,至于学生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如果说干部是要穿蓝色中山装的话,那也太丑了,我就说我要当学生。其实选当学生也好,选当干部也好,最后还不是要上学当学生,毕业出来又考公务员做干部,到头来是学生也做了,干部也做了。

        以前城厢的房子连成一片,木门、木窗、石墙,整个街上到处都是臭烘烘的牛粪、猪粪,我不敢一个人走,很怕牛和那些黑漆漆的肥猪,但是最怕的还是那些大狗,晚上做噩梦都会梦见大狗追我。

        大娘家的二女儿叫“小妹妹”,小儿子叫“小弟娃儿”,所以我管二姐叫“妹妹姐姐”,管小哥叫“弟娃儿哥哥”,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仔细琢磨一下觉得很有意思,一个人被称呼得又是妹妹又是姐姐、又是弟娃儿又是哥哥。这倒让我想起山背后的一些名字来,“狗娃”“狗妮”“福娃”之类的,那时我搞不懂这些名字的意思,现在想一下觉得蛮有意思。


贡孜德姆


        之前说过,河口的大河湾处有条小河汇入,所以河口这一带被两条河分成了三块,一块是河口,一块是城厢,还有一块就是贡孜德姆。

        贡孜德姆是一座大山,山脚下是城厢人的玉米地,那片地叫“马场”,第一次跟着大娘他们去马场,我以为那里会有很多的马,但是过去以后才知道那其实就是一片玉米地而已。

        贡孜德姆是河口的圣山,象征着圣洁。传说,她跟另外两座圣山是三兄妹,她们从东方出发,一路向西往拉萨走,当贡孜德姆走到河口就停下了脚步,她说:“还没有见过如此圣洁的地方,我要在这里看一看”。于是她牵着的白马化作小河里的大石包,自己化作大山,终年望着河口。而走在前面的两个哥哥停留在原地等她,也化作了两座圣山。因为贡孜德姆是穿着一身白衣,牵着白马,所以河口人每年在大年初一敬圣山的时候,都只挂白色的经幡。

        每年大年初一上贡孜德姆是河口的一件大事,山背后、城厢、本达宗、三道桥,几路人马争先恐后摸黑上山,都为了争第一个到山顶的头彩。祭祀仪式要在天亮以前开始,否则天亮以后,圣山就会出门云游,那么一切地祈祷也就白费了。

        山特别高,山路蜿蜒曲折,穿过马场地就直接钻进了青杠林,顺着陡峭的小路一直往上攀爬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力,人们喘着粗气走走停停。小孩子们总是喜欢问:“还有多远啊?”,父母们总是回答:“快了,翻过前面的山崖就到了”。可是翻过一个山崖并没有到山顶,望着看不到前方的山体,小孩子又会问同样的问题,父母还是作同样的回答。当到一个台阶式的悬崖前,就会看到在岩缝中生长出来的几棵松树,从台阶往上爬,进入一片松树林,再往上走几十步就会豁然开朗,山顶也就到了。小孩们兴奋起来,完全忘记了之前的疲倦,疯似地往前奔跑。

        从山顶看河口,特别美丽,整个县城形状就像一把手枪。天还没亮,整个小县城灯火辉煌,街道、房屋依然能够清晰的映入眼帘。朋友们坐在山顶上,吹着河谷里的寒风,一个接着一个的从对面的县城里找出自己家里的位置。从河口的背后就能看到318国道往剪子弯山的方向蜿蜒而上,因为是大年初一,没有一辆车在路上,整条公路干干净净,就像一条银蛇在山谷中摇摆。

        年轻的小伙子们喜欢比试谁吹海螺的声音又长又亮,悠长的螺号声在河口的空中此起彼伏,小伙子们抛洒的龙达在空中摇曳,他们抛洒的五谷像暴雨一样散落在山间。一声声“哦啦嗦咯,哦啦嗦咯”响在山顶。这是新年的第一天,人们把所有最美好的愿望都许在了这里。


原刊于《贡嘎山》2021年第一期

巴桑泽仁.jpg

        巴桑泽仁,藏族,1987年8月生于四川省甘孜州雅江县。作品见于《贡嘎山》等刊物和网络文学平台。现供职于炉霍县人民政府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