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一层薄薄的雾携带着无数细小的水珠包裹着高原小城，路人影影绰绰，呼出和雾一样透明的灰白，并立即被雾吞噬。白发苍苍的糖果婆婆背着自己的小背包，带着藏式礼帽、口罩、手套全副武装地行走在从家到寺院的街道。吸入的空气“滋溜”一下窜进口腔，满嘴的寒意，牙龈都跟着绷直了。因为缺氧，即便戴着口罩糖果婆婆也习惯性地张大了嘴巴，一呼一吸地吞吐着眼前的白雾。
自从老伴离开人世，糖果婆婆劳累了一生的日子突然静了下来。每天醒来操持家务、躬身践行家庭主妇的琐碎不再是必须。睁开眼，一张偌大的双人床，只剩下一半的温度，孤独和思念煎熬着糖果婆婆。形单影只的她看着孩子们忙碌在各自的生活里，不去打扰。每天背上背包，装满老伴生前最爱吃的糖果、一小包大米和家里剩下的馒头、肉食，走向县城东边的寺庙转经、礼佛。把对逝者的祈祷、子孙的爱恋深深地扎入不断转动的经筒里。
县城很小，常住人口也就4万左右。县城东边的格鲁派寺庙——达扎寺，百年来法号声声吸引着前来朝拜的虔诚信徒们。寺院依山而建，从山脚到山腰，上千个经筒组成椭圆之势围绕着寺庙。椭圆的左右两端是上、下阶梯，路径缓和，山脚、山腰则是细长幽深的栈道。糖果婆婆已是耄耋之年，要说攀爬这样的道路应是一种考验，但背着背包的她似乎被经筒“咯吱咯吱”的此起彼伏声牵引着，手持念珠的她像一道没有障碍的影子，轻盈、快速地穿过。经轮咯咯响、嘛呢碎碎念，里面装着无数的爱和眷念！
转经路上，糖果婆婆会时不时取下背包，取出甜甜的水果糖分享给手柱拐杖、腰身佝偻的长者几颗，或是天真可爱的孩童一块儿棒棒糖；亦或走出幽深的转经路，来到堆砌嘛呢石的那片开阔干净的地段抛洒已经用手揉碎的馒头、一把大米，一群早就等待着的鸽子、麻雀，“呼啦啦”拍打着翅膀带着一股风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啄食信徒的布施；亦或走到流浪狗经过的地方，取出家里剩下打包好的肉食放在狗狗面前，狗儿们漫不经心地看一眼糖果婆婆，埋下头漫不经心得享用着；亦或取出一个馒头扔向坐在草丛里的梅花鹿，看着这个寺院收养的美丽动物优美的步伐，说上一句“今天你吃饱了啊！怎么不吃，还挑嘴呢”，然后走近抚摸它油光华丽的皮毛。
糖果婆婆背着背包，一路停停走走，和人、动物一起享受着宁静、和谐的时光。静谧的达扎寺，包容着生命万象，人、生灵各尽所能、各得所需、融洽相处，糖果婆婆的内心满足而又欣慰。在这里，添加佛前香油、为家人祈祷、和陌生人相视微笑、擦肩而过，都是无声的温存。在这里糖果婆婆找到了生命最终的归宿，即使孤身只影，她在椭圆的转经路上旋转着自己的世界，把控着自己的时间和情感，给人甜甜的糖果，心里也是甜甜的。
晨雾早就散去，一轮带着炙热的阳光穿透云层、照耀着大地。糖果婆婆按照自己的习惯第三次转动起山脚下转经起点的经筒，前面还有忽上忽下的路径需要经过，无数“咯吱咯吱”响动的经筒需要触碰，糖果婆婆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今天，背包里的食物已经去到了糖果婆婆指定的地方，轻了许多的背包扁扁的依附着糖果婆婆操劳了一生、肩负了一生责任的背，静静地等待下一次的饱满。
“咯吱咯吱……”
糖果婆婆转动着经轮，默念六字真言，行走在慈悲和阳光交织的世界里……
山顶上的阿妈
周末，天气晴好，决定带着阿妈和孩子们逛逛草原，采摘阿妈喜欢的野葱，享受这即将溜走的2020的秋！
带上阿妈，顺着她指的方向我们出发。从县城的国道213直接进入班佑草原腹地，一条“就像被舌头舔了一下”（阿妈的原话）细窄的村道延绵到求吉嫩哇村，羊肠小道两旁尽是夏季牧场的牛羊漫山遍野，一路张大眼睛也没看见一颗散发香味的野葱，路却越来越颠簸难行！
走了近20公里，乡村已经被远远地抛在我们身后。“黑马儿”载着我们进入了许久没有车辙痕迹的牧道，“马儿”颠簸的厉害，有的地方是深坑、有的地方是浅水，我凭着经验吆喝着前行，进入人烟稀少的地方阿妈开始担心孩子们的安全说：“没有野葱就算了，带着两个孩子很不放心啊！我们尽快走出去吧！”
我回头看了看放在孩子中间的背篓，心想：每年您都要采摘野葱，这次怎么着也得有所收获，不能让您白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很有可能变成现实的！
路遇一牧人，说：“前方道路泥泞，还有危桥挡路，你们可能过不去！”阿妈听后更是担心，孩子的安全成了她关注的焦点，完全忘记了背着背篓出门时的雄心壮志！
在她的担心和自己的坚决前行中，我们摇摇晃晃驰过坑洼的土路，越过三座不大不小、要垮不垮的险桥，终于在一片水、草、林三结合的山坡下看到了郁郁葱葱的野葱葱！我的天，时速60，走了近2小时。正在茫茫然和阿妈的唠叨中失去信心时看到了希望！“柳暗花明”这句名言总算不负肩扛的责任！
下了“马儿”，背上背篓，顺着葱香一路慢慢向上，我们艰难的采摘开始了！
没曾想山坡下只是一小部分，颗粒饱满、笔挺笔挺的都在陡坡上，需要我们仰视方能看见。刚才还在担心孩子安全的阿妈，在消除了安全顾虑后，一下像是着了魔，70好几的人了，像只羚羊爬了上去，没有给我一点喘息的机会就不见了踪影！
我背着背篓一步一大喘，伸手采摘这近旁的野葱，刚开始两个孩子还在左右晃荡，走到半山腰她们全都打了退堂鼓，看来这个野葱采摘计划唤不起她们太多的斗志！
我仰起头不停的寻找着阿妈，呼唤着耳背的她，怕她一个不小心跌倒，老胳膊老腿的不要伤着哪里了才好！走到以为的半山腰，结果那只是一个假象，原来它的上面还有两个陡峭的山坡，真正的山顶还要有两个“营地”才能到达！
爬到半山腰，背篓已经不在背上了！我双手握着背篓边框，身体向下倾斜，手脚已经成功扮演着前肢、后肢的角色，让我从直立行走转变为匍匐爬行。背篓是身体的全部力量支撑，我像一只巨大的蛤蟆在陡坡缓慢向上！
终于，我爬到了第二个“营地”，前面还有一个最后的山坡在那里连接着云天，高傲得挺立着。回过头，山下景色一片大好，山连着水、水连着柳（高山柳）、草连着路，山脚是看不见了，被第一个陡坡掩盖。再抬起头，阿妈的影子都没见着！不行了，我要找个地儿躺一会儿。找了一块儿树阴，旁边还有一片葱花，仰面躺下，还可以摘它。云从头顶飘过，一只尾巴带着白点的鸟儿很用力的拍打着翅膀和涌动的气流抗衡着从眼前飞过。唉！它也是拼尽全力才飞过这座山峰的！
大口大口喘着气，让胸部有了足够的氧气，我大声呼喊：“阿妈，你在哪里？”
“咕，我在这。”我的天老妈终于听见了，我立马起身一看，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在第一个“营地”，就在山顶，就在那个我不敢奢望的山顶，阿妈白发苍苍、身着藏服，腰上的围裙边角在风中虎虎生威，围裙鼓鼓地装满了野葱！脚踏高地还在一个劲地采摘葱花儿，脚步是停下了，手还在挥舞！突然一下想到了攀登珠峰的勇士们，阿妈的身后似有一展迎风飘扬的旗帜冉冉升起。阿妈高大、伟岸的身影就像一尊雕塑，刻在了我已经气喘吁吁的心里！
阿妈，您太厉害了，我终于明白是什么让您成功的养育了我们那么多兄妹……就是您这种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勇往直前的性情养育了您的儿女！
和阿妈一起不管走到哪儿，那都是“实践性的调研”。在森林她要钻林子採果子、捡拾柴火；在草原她要爬山涉水、摘草药（草原只要开花的季节，满地都是中草药）、寻果子（人参果、酸果果，还有比如这次的野葱）！每次陪阿妈总会耗去我休整了几天的功力！阿妈没有微信、不会看手机、玩电脑，要一起渡周末，那都是实战型野外勘查！全身心的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这次也不例外，和阿妈一起虽然没有“葛优躺”的放松，但却有生活最初的模样！
看见天就是天、看见云就是云，看见果子就是果子。看见天她有故事讲、看见云她有故事讲、看见花朵她有故事讲！阿妈就是过去的百科全书，她什么都珍惜、什么都热爱、什么艰难都阻挡不了她前行的脚步。为了生活她可以放弃一切、也拥有了一切！七十好几了，为了一个想法可以变成羚羊，这是生活给她的条件反射，也是我最心疼阿妈的地方！
此情此景，浓缩了阿妈励志的一生。我的内心波涛汹涌，仰视着眼前的这位老人，我想说……
山顶上的阿妈，您是我心中今生的佛！
吉吉，女，藏族，四川若尔盖人，籍贯青海化隆。曾发表《放生的牛》《网》《神牛的眼》《嘉措》等短篇小说和随笔《生活，我把微笑还给你》《文化与传承》等作品。现就职于若尔盖政协文史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