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达仓的路有些颠簸, 我们的车一路走一路停歇。时值八月,正是各种菌子疯狂生长的季节。公路的两侧都是林子,林子下长满了各种菌子,一发现就是一大团一大团的, 我们头上戴的遮阳帽,颈上围的纱巾都成了装菌子的好家伙。发现菌子的尖叫和兴奋让几个年岁不小的人着实返老还童了一把。在空旷寂静的山林里, 一行人大声吼叫的声音在空山上回荡,瞬间招来了雨点,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身上,像一枚枚凉沁沁的银针打得人身上凉沁沁地疼痛。远处有陌生的男人在大声地喊,你们怎么啦?需要帮助不?
晚上住在离寺院很近的一处旅馆,三层藏式建筑的楼层, 40元一个床位,卫生间在楼上转角处,是共用的,有热水供应。还有热水壶,可以自己烧水喝。紧窄的窗台.上搁了一只色彩艳丽的藏式托盘,托盘里装了一袋袋塑料包装的小食品,大多是比较便宜的小麻花儿、小饼干之类的东西。起先我以为是谁住过忘了带走的东西,后来发现每个房间都有,一打听,才知道是寺院为那些风尘仆仆的朝圣者准备的临时充饥的东西。原本的嫌弃变得柔软,这些不起眼的小食品和深夜的一杯热水对于星夜兼程的朝圣者来说是多么弥足珍贵。
旅馆的每间房门都敞开着,每一间房里都置了两张床,淡季的时候客人可以自己选房间。在喜舍喝完茶已是晚上九点多,奔忙了一天也有些劳累。床铺是淡蓝色格子的装饰,上面铺了一层自带的被罩,很快便酣然入梦。
休整了一晚上,早早地便在晨钟声里醒来,昨晚丹增说寺里的这口钟年代比较久远了,是明朝时期的,钟声却依旧清脆。
先生天一亮就出去拍照了。我在床上听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待到九点多,外出拍照的先生兴奋地跑回来,说是光线特别好,雨后早上的达仓是出浴的美人,一切呈现出初生的样子。我被他说得动了心,也下了楼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慢慢地转了一圈。清晨的山里果真是干净又寂静的,初阳新升,山完全被奶浆一样的云雾包裹了,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白,雾薄的地方青山隐现,阳光打在雾气上,呈现出透明的金属质感。觅食鸟雀呼啦啦地从头顶飞过,呼朋引伴的声音像是要撕开一段新绸子做新日子的开头,我就这样立在带着雾气的晨光里,安静复心静。眼前是早起的转经老人,她围着寺院缓缓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通往寺院的路是用麻子石和大青石板铺成的,寺院的部分房屋的屋顶也用青石板铺就,一片片不规则的薄石片看似随意的叠加,就成了屋顶,那样子看起来很美。下了雨,石板便很有质感的样子,油浸浸亮旺旺的,眼睛和脚的舒适度有些提升,做完早课的僧人往食堂走,与我们微笑着友好的打招呼。
丹增是达仓寺里的汉族僧人,从内地过来,据说是在北大听了三年课,有很好的口才和非常敏捷的思维。他随藏人师父入了藏井出家达仓,已有十年之久。十年里他与师父相依为命,在师父的教导和护佑下,丹增对他所在的寺院有了很深刻的了解。他说,这座名满阿坝的寺院最初的建造者是汉人,所以他在这里并没有隔离感。只是接连的几年里他远在汉地的父亲和恩重如山的师父都相继过世,身子单薄得春草样的丹增觉得自己更单薄了,他变得沉默。连去大殿诵经这样的事情,他也是静寂的。大多数时候他不出门也不说话,除了做功课,他一个人在喜舍折腾,把新栽的花挪进阳光里,将书架上的书整理得规整些,饿的话厨房里备有足够多的吃食,在做吃的上面丹增还是很有耐心的,做好了还晒个朋友圈,感觉他不是在做吃的,而是在与那些黑的红的黄的白的杂粮交朋友,并最终融为一体。尽管如此,丹增还是得了比较严重的胃病,究竟他还是饮食不习惯。如果天气不够好。丹增会就着木梯爬上二楼的平台上去晒会儿太阳。
去寺院的人越来越多.朝拜的、看风景的。也有去听丹增讲历史抑或是去看丹增的。在达仓,丹增的存在总是要带给人一些异于常人的感觉,人们在他身上会产生诸如同情、怜爱、不解等诸多复杂的情绪,女人们更甚。在这种复杂的情绪驱使下,她们有送食物去的、也有送生活用品去的,还有一个汉地来的女老板,说是自己有一座上好的茶山,如果丹增愿意回到汉地,她愿出资在茶山上为他修建僧舍、禅房,态度很真诚。
前往达仓的人把自己的情感藏得很深,从不表露出去达仓与丹增有什么内在联系,人群虔诚而专注。
丹增自己有一个单反相机,如果天气晴好的话,他总是朝出暮归地寻找光和影的色彩,他镜头里的达仓,无论是云、雾或者彩霞乃至建筑都充满了神性和灵性。丹增常常和镜头里的万物对话,然后选择忠于内心的生活。他没有离开达仓,他还准备待在达仓,尽管没人的时候他像一个活着的游魂。
更多的时候,丹增一个人在喜舍做功课,静寂地往返在喜舍和经堂之间。沉默久了的丹增开口说话时,江河决了口的样子,仿佛要把多日的积累一下子都爆发出来,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涌动着汨汨冒泡儿的快乐。这样的时候只出现在他为游人讲解达仓历史的时候,那时候他神采飞扬,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什么力量,产生一种莫名的感染力。
喜舍的布置大多以汉文化的样子呈现,比较显眼的是茶桌,那是一块剖得八九寸厚的长约两米的厚木板。丹增说这块木头也没有刻意的打磨,剖开后一直搁在喜舍门外,风吹雨淋了一年多,他才把它弄进屋。桌子长,七八个人同时坐下来喝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茶桌的高度与人盘腿坐下时达成自然的默契。
以茶桌为中心,正中挂着一幅唐卡佛像,地面上到处都是花草,海棠居多。时令才进入阳历八月,这些花都开得很努力。它们有的蹲在窗台上,有的爬在矮墙上,有的站在花架上,有阳光.这些花也就光芒万丈了。四只新生不久的小花猫调皮地穿梭其中,累了便静静地在窗台上打盹,或者齐齐地挤在一起睡觉。书架上堆满了各种书,这些书有些是丹增买来的,有的则是文友赠送的。在这个茶室兼客厅兼书房的地方,丹增就在这里迎接前来看望他的远近朋友。
在达仓的十年里,丹增熟悉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建筑及来历,并能流利而深情地讲述这些建筑的前世今生。丹增一直不会讲藏语,饮食习惯也根深蒂固地保留着汉人的习惯,师父离开以后,丹增的孤独感益胜,期间他也回过两回老家,在老家山西太原,僧袍飘飘的丹增与他的汉名格格不入。达仓十年,丹增也没有学会讲藏语,一个不会当地语言的人又怎能融入当地生活?直到我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才有人告诉我说他已经学会了念部分藏文经文。其实我觉得很多东西,真的不必强求,无法融入顺其自然便可。丹增命定是个过客,15岁离家的他,家已在身后。出家达仓的他,在藏人群里想必也是一个内心的过客。
听说,丹增出家是因为爱情。
每一个出家人的心里,都有一道自己过不去的坎,好的境界是你不说我不问。
立秋刚过,一整天都有雨,晴一阵阴一阵的,白天不是太冷,一行人前往沙尔宗。
眼前的沙尔宗是一大片广阔的废弃地。成片的旧建筑矗立在广阔又寂寥的空地上,商场、会场、礼堂、宾馆、舞厅、工厂食堂……那些依稀可辨的字迹仿佛在证明这里曾经热闹过,尽管很难想象。
看过了雨中的向日葵花,陪友人去看她的扶贫对象,传说中的二小姐。
听说,二小姐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二小姐的出生地三大坪,一坪人种植和贩卖罌粟为生,有人说二小姐不是本地人,十多岁时随家人从内地逃难至三大坪的,其父饿死在逃难路上,她们走到达仓最高的深山密林三大坪,再也走不动了,就在那里落了脚。二小姐一家没有自己的土地,起先只是靠打短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十多岁的二小姐生得白净,也聪明伶俐。时常被主人当作使唤丫头带出去做生意,久了,二小姐渐渐摸出了一些门道.胆量也练了出来。十八岁时已经单独出货了。她被主家收为义女,排行老二。寨子里的人早已忘记二小姐的原名,所有人都叫她二小姐。
二小姐带着商队英姿飒爽地往返于山里山外。她的美色已成为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二小姐不以为意,穿梭在生意场,与形形色色的商人打交道,其间免不了逢场作戏,然后就有了许多的话题。许多人说二小姐在被称为小香港的地方,与六个男人生了六个孩子,她却像风一样依旧不属于谁,胯下有马腰间有枪的二小姐从未让刀剑出鞘、枪弹上膛。二小姐甩甩垂在腰间长发,粗辫子上的小太阳就亮瞎了身后的男人们。二小姐,二小姐……在被称为小香港的沙尔宗,每个人说起二小姐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光亮,再刻意把嘴角往下撇一撇。
后来,一座能集五万人的大山空了,舞场的灯说灭就灭,商场、舞场、工厂、宾馆、食堂……全站在时间里,东倒西歪。
二小姐在风里,忘了离开。
故事有翅膀,它会飞。让不明真相的人群失去辨识力。我见到二小姐时,她坐在她自己八十年代就开始经营的小卖部的屋檐下,一条黑不溜秋的长条凳上。小卖部里,摆了许多廉价的塑料玩具。眼前的二小姐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形容枯槁。戴-顶变了颜色的花帽子,坐在提前来到的秋天里打盹,一只鸡飞起来啄她又黑又瘦的手,她痛得打了个冷颤,人一动弹,鸡就跑远了。她无助地望着它们远去的背影,垂下头摸了摸自己的戴有金戒指的枯树皮一样的手,又开始打瞌睡。
八月的沙尔宗已经有了很深的秋意,叶子和雨掉在泥地上全无美感。83岁的卓玛坐在她八十年代就开始做小生意现在看起来又黑又矮的小卖部前,与眼前气候竟有了相互呼应的样子。友人给她带了些食品并给了她一些现钱,老卓玛几回强咽回了因激动而快要流出的眼泪,又黑又瘦的手紧紧地拉着友人的手。尽管是雨天,衣服上的饭菜留下的印迹依旧明显。她一直在说着感谢党、感谢政策的话。说自已是低保人员,还有干部定期去看她。
雨下得大了起来,我们已没有办法在这里做过多停留。起身告别返回旅馆,再一次看见老人眼里涌动的泪花,浑浊、寂寞、依赖和不舍。
在沙尔宗,每一座新建的民居都有一一个共同的名字----克莎, 它在藏语里是新房子的意思。许多明清时修建的“克莎”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这些建筑群摇搖欲坠地立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山上,多半的墙体都开始倾斜,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都不能住人了,只是房子的主人还是舍不得拆了这些老房子。他们在老房子的院子旁边晒一些喂牛羊的干草,隔三岔五地回去看看。老房子的四周大多是坡地,坡地里种着向日葵、胡豆或者玉米。相比这些茁壮生长的植物,将倒未倒的老房子显得格外沧桑。
伐木时期,沙尔宗是块宝地,源源不断的货车从山外开进这深山,成堆的树木倒进车厢里,在这不足三公里的地方雨后春笋般的修建起了旅馆、商店、餐馆、礼堂、会议室、舞厅、电影院等建筑,流动人口达五万之多,一时间,热闹和繁华方圆百里不可比拟,被称作“小香港”。
这些旧房子中比较醒目的是一座两层的俄罗斯建筑风格的礼堂,房子的穹顶被切成两半,一半是瓦房,另一半浇筑了平房。屋子里有一位叫三郎的藏人木匠在里面做木匠活,房子没有门窗,三郎做木匠活的工具都放在这座空房子里,他整天整天的离开,也不担心这里的东西会丢。
木匠三郎在这座废弃的旧房子里做木工活二十多年了,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知道哪里长了一根草哪里新开了一朵花,哪个小石块中间新来了一只小蜥蜴,三郎从来没有认真去看过它们,但是心里却明镜似的知晓它们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谢什么时候离开,哪个季节的风会给这座院子捎带来什么。
三郎家也有座老民居,有七层高,全石头修建而成的,与大多数人家一样,房子的底层是牛羊圈,二三层住人,四五六层粮仓。七楼是一个大大的晒场,晒场旁边有一间不大的敞房,敞房与晒场没有隔墙,风雨来临时可快速又直接地把粮食推进敞房。三郎带我们去看他们的老房子,并不让我进去,他指指倾斜的墙体说,要垮了,不安全。这样的房子在当时的条件下无疑是个巨大的工程,要足够富有才可以。三郎说,早先这样的房子里住的就是一大家人,几兄弟是不分家的,出力出钱都是当家人说了算。
问三郎他家的老房子有多少年历史了,三郎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说不知道呢,爷爷的爷爷就住在那房子里。到了他们这一辈才从老房子搬出来,各自在别的地方修建了新房子,兄弟们也早是各自单独居住了。老房子没舍得拆,那房子对他们而言就是爷爷的爷爷,一座老房子几乎就是一部漫长的家族史。
三郎是典型的传统的藏族男人,皮肤黑、话少,还保持着羞涩的举动和心理。他对传统的木工雕花很在行,几乎承包了附近几个乡的所有木工活,甚至连寺院的木头雕花都是他做的。三郎手上做着木工活,心里也惦记着老房子,他想把它们都留下,却又在它们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助。对老房子的特殊感情木匠开始给老房子做模型,他到处去选适宜做模型的青石头,一遍遍地打磨,像对初生婴儿般的耐心。是的,像对初生婴儿般的耐心,他做的老房子模型跟自家的老房子是一模一样的,连窗口的朝向、楼上的栅栏都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在比例上缩小了无数倍。看着眼前精致的小石片粘成的克莎民居模型,莫名想起《核舟记》里记述王叔远的一段文字: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王叔远以径寸之木,藏人木匠三郎则在径寸之石上重建老房子。在技艺上,藏族木匠三郎远远比不上王叔远,也许在情感上,他并不输于任何人。
我们走远了,还能听见三郎在老屋里打造他的旧房子模型,锤子敲击石块发出的声音“哐、哐、……”短促又沉闷,在空荡荡的山谷里一会儿就没了踪迹。“哐、哐、哐、……”那些声音深浅不一地在心里回响了很久。藏族人三郎正在用他朴素的方式默默地表达着他对老房子的敬意。
回到海拔在四千多米的寺院旅馆,我把能上身的衣服都穿上了,还去了僧人们轮流值守的商铺买了厚袜子,绛红的袜子在这里大多是僧人的专属,8元一双,两双套上去还是觉得冷,而此时山下是热火朝天的35度高温。商铺的僧人看我们穿得单薄,邀请我们去茶房烤火。茶房就在商铺的旁边,七八个平方的样子,屋里有一个很大的回风炉,回风炉上放着刚熬好的一锅新鲜奶茶,带我们过去的僧人热情地为我们舀了一大碗奶茶,奶茶咕嘟咕嘟从勺子滚到杯子里,带着一股香甜的热气。没有人说话,只听见柴火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只听见大家喝茶嘴唇碰着杯口的声音,这样的寂静里,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由戈登.汉普顿、约翰.葛洛斯曼的《一平方寸的寂静》,是的,多一点点都是噪音,现在的一切刚好抵达寂静,这寂静有一种直达内心的力量和温度。
僧人们陆续来到茶房喝茶,很快便围成了一个圆圈说话,他们中间大都是沙尔宗本地人,我们偶尔搭话,更多的时候我烤火。此时,没有什么比温暖更重要的事了,这是八月的达仓温度。
友人在丹增的僧舍里煮了菌汤,招呼着上去晚餐。我流连这方炉火,僧人们邀请如果冷还来茶房烤火,我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精致的酥油灯,离开的身影自觉有些形单影只。回望那一张张僧袍下的面孔竟然觉得非常的亲切,张德芬在《我心温柔,自由力量》中写道: "生活中打动我们的,往往是那些小而美的事物:一个深情的拥抱,一束蓬勃的鲜花,一张充满生气的笑脸,一个鼓励的眼神……正是这些美好的瞬间,决定了我们人生的幸福感。”我想我具备了储存这些瞬间的能力,并让它闪耀的光芒穿透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哦,对了,我要去跟达仓的万物打个招呼了,我听到了松树下野生蘑菇生长的声音,傍晚的时候,风带给我消息,让我回去了,说我体内又聚集了新的力量。我想把旅途的故事一说给他们听,我相信世上存在着的东西,都能说话,也都能听话。阳光,月色,你身旁不经意刮过的风都在和我们对话呢。
对,去跟这里的石头、树木、花草都打个招呼吧,我要回去了,谢谢我来时,你刚好也在。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9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