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高原》


1、回望南门楼


两年前,一个淫雨绵绵的秋后,我一个人牵着马穿过古老的洮州城门。滴答的小雨和咔哒的马蹄声使我产生了一种深深地无法言明的忧虑。“南门楼”的酒旗在细雨中直垂而下,它四周长而尖的边角已成为引流的椽檐了。我久久地不能忘怀那里飘散出来的清香,以及一个三十来岁的老板娘的热情好客。当我牵着那匹心爱的枣红马,在细雨中翻过了那三道山梁的时候,洮州城在我视线里渐渐地模糊了,而“南门楼”不停翻动的酒旗却在我思想深处越来越清晰了。我牵着马本想走天涯,而在那时,滴沥的雨水却使我禁不住深深地依恋起“南门楼”来。
先让我遐想一些很早以前的事吧。
……南宋理宗宝佑元年(1252年),一群蒙古大汉路经这里,他们将马匹拴在“南门楼”前的柳树上,然后噔噔噔地上了楼。长筒马靴,皮袋马奶,“南门楼”似乎少了一份往昔的典雅和清静,而多了一份豪情与剽悍。
……明洪武四年二月某日早晨,来自四面八方的茶马商贩云集于洮州城,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大树下切开的西瓜红得像滴血一样,醋房里飘出的香味诱的人饥肠辘辘。
“酒家,来两桶上好的酒,切一盘熟牛肉,还有一碟豆芽。”
“好——来。”
客官正襟危坐,堂倌来回穿梭。“南门楼”的酒旗或在微风中轻轻飘扬,或在烈日下闪烁着碧绿如玉的色泽。
……清康熙八年,“南门楼”上莺歌燕舞,戏班咿咿呀呀,说书人喋喋不休;孩童追逐嬉闹,老爷们手握蒲扇,“南门楼”在一片温存与安详中静静享受烈日的厚赐。
……两年后的今天依旧淫雨蒙蒙。我走进“南门楼”依旧坐在一个寂静的角落里。此时,我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和沉稳。不见了两年以前的那个热情好客的老板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圆脸蛋、大眼睛的年轻媳妇。是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和好奇促使我这样问她:“你来这儿不久吧,‘南木楼’原来的老板改行了?”她笑了笑,说:“可不是,前不久黄河暴涨,我一个人牵着马尾从若尔盖大草原一直漂流到洮州,一脚踏进洮州城门,就在‘南门楼’歇下了脚。”她的话说得很富有诗意,可并没有引起我更深的思索。我只是想着:两年的淫雨天,我牵着心爱的枣红马走出“南门楼”,并在细雨中翻过了那三道山梁。而在今天,我依旧要在细雨中翻过了那三道山梁,然而只是少了那匹心爱的枣红马。这古老的洮州和“南门楼”依旧还是老样子,它似乎不愿意换掉昔日的面容,泥皮脱落无几,油漆班驳陆离。那保留多年的相貌似乎和对面的祁氏醋房形成共然的对比。可是,“南门楼”的主人一换再换。我不知道这期间它经历了多少的人世沧桑,亦不知道“南门楼”隐忍的所有孤单和寂寞。但是我知道,这座古老的镇子从明代到现在就一直保持着它原有的风貌。有时候,一个人在赶行的过程中往往会丢失许多珍贵的东西,就像我,连最心爱的那匹枣红马也不知去向了!而这座镇子却保留它原有的风貌。这不仅使我深深为人的嬗变和松动而感到羞耻,同时也为自己虚无的存在而失去信心。我坐在“南门楼”寂静的角落里,老板娘依旧给我做好一碗面,但那香喷喷的面已使我无法沉浸于初始的那种亲切与沉稳之中了。
“南门楼”——这古老洮州城里的一家普通面馆,它走过了几百年的历史,走过了血腥风雨,走过了骚动与平静,走过了沧桑与变迁,到头来依然是两层木制的吊角古楼。梦耶!歌耶!我亦无法说清。
外面的淫雨像烟尘,笼罩着我的视线,覆盖着我的心灵和思想。“多雨伤稼老夫忧,雨多作泥行人愁。”此刻,我想起两年前牵着心爱的枣红马翻过那三座山梁的情景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走出这烟尘的笼罩和覆盖?

2、泊在黄河南岸的船

绵绵淫雨下得人心里像蒙了一层纱。早上从被窝里探出头一看,天气依旧没有给人带来惊喜。透过沾满雾珠的玻璃,遥远的草原呈现出一片迷茫,闪动如彩带的黄河也似乎失去了往昔的神采,黯然而不动声色。玛曲的七月就是这样的,它不会因为一个远道而来的俗客就此改变自己的个性。我原本想打道回府,而又觉得心头缺少了点什么,欲罢不忍的感觉让我在玛曲一住就长达七日之久。
黄河路像是最近补修的。三年前我初到玛曲时,黄河路上到处堆积着砂砾。踏上平整、光洁的黄河路是住在玛曲第八天的一个午后。雨总算停了。感觉立刻变得新奇起来,但它绝不容你用广阔或空寂的陈词来形容。我若有所思的走着。当一条笔直的路平铺在眼前时,我突然感到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了。徒步赶行的过程是不断趋近目的过程,然而这条笔直的路是否是接近目的的方向?路两边是无垠的草原,阵阵花香时时传来,我不能就此停止脚步,更不能因为旅途中的花香而放弃赶行的目的。我要以自己的脚步印证最初的想法,那种源于想象而有夹杂着实在意义的想法。方向不会错,路只有这一条,何况我已看见一铺千里的黄河了……
眼前的黄河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它平静、稳然,这使我意念中的波涛起伏在瞬时化为一种澹定。几欲蹚水而行,而河面的平静却使我在很短的时间内产生了巨大的眩晕。当我把手伸进水中时,我发觉到一种巨大的力量,它使我身轻如燕,心若激流,表面的平稳与深层的激荡,它的反差使我明白了思索多日的一个问题。当生命的末日来临,或死亡的丧钟把我们的荣名定谳,谁敢在平淡的生活面前称自己是幸运的?每天都想象着在平稳中渡过,可有又谁洞察到潜藏在平稳之中的那种凶险呢!我不否认自己心中那种莫名的激动。在此时,当我面对宽广的河面大声吟颂她的伟大时,那将是多么的虚伪,这种虚伪是一个人灵魂真正空洞的内在表现。
黄河南岸停泊的是两只年久失修的船,它周身油漆斑驳,曾经辉煌的岁月已被时间的风尘所淹没。看不到“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的壮举,听不见轰鸣四起的马达声。再将想象退置到多年以前,我想,我定会看见有人手扶皮袋,牵着马尾于激流中泅渡,有人手持长槁,乘竹筏于平缓中高歌天下黄河几道湾……。而此时我看见的却是泊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船,还有巍然耸立的黄河大桥。
当我走近泊在岸边的船前时,内心禁不住升腾起强烈的好奇来。小心翼翼地蹬上船身,双手扶住晃动的船舷,看着广阔而闪动粼光的河面,我禁不住心里害怕起来。远看这船华丽豪奢,实际上它已破败不堪,船舱内堆积着厚厚的淤泥,衰草和鸟粪,柴油机大半浸在污水中,看不见它当初的那种嚣张姿态。望着舱底污浊的河水,和漂浮在水面上的闪动着七彩光斑的油花,心里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长鞭使劲抽了一下。是啊,人类在文明的进程中,不断创造文明的同时,又不断地遗弃着文明。显然,前者是本能的开发,后者则是理性的破坏。我无法追溯这只船的过去,凭船身上留下的依稀可见的“德吉×号”的字样来断定,它停在这儿受风雨侵蚀的日子大概有十多年了吧!
我的身后是无穷无尽的草原,我的身前是一览无余的黄河。水的漫漶使岸边五米之外的草地全积满了酥软的泥沙。当我返身回到草原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身着菊黄外衣的少女从舱内蹦跳而出,她用惊奇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窜进了草原深处。我怅然若失的望着她,只到她的影子消失在茫茫草原上。他的出现或消失是不值一提的,而值得一提的是他还能在空寂而广袤的大地深处闪现一下自己的影子。
返回县城时,黄昏已抵达。天边铅色的云团张开可怕的爪子慢慢朝我头顶压来。凌驾于草之上的小城却显得分外恬静而沉稳。雨又要下来了。我想:当一场雨后,太阳再次悬挂在草原之上的蔚蓝天空中时,这儿定会弥漫起浓烈的羊膻味和牛粪味,很多人定会赶着马匹,驮着褡裢,向另一个腹地进军了。这时我深刻地感受到,当把生活的全部囊括到长年累月的企盼明媚的阳光中时,你就不得不思考“阳光”带给精神与现实的意义了。

3、大金瓦寺及桑科草地

那里的青稞改熟了。那里生灵的存在将多么平静。那里群山围绕,桑烟袅袅,法器高鸣。那里有一位清瘦诗人留下的吟哦:“大金瓦寺的黄昏……”。为此,我于深秋的梦中告诉自己,那里是我应该去一下的地方。其实,这个念头在我心灵中已萌生过久,但又久久地未能变成现实。每每听到或见到朋友们从那片高原中心神圣的红墙金顶深处回来,谈及一些醇烈的青稞酒、辽阔的桑科草原、和经堂里打盘而坐的喇嘛时,我的心中便有许多无法按捺的强烈激情。
拉卜楞是我国喇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地处青藏高原,位于甘南州夏河县大夏河北岸,终年阳光充沛……。大金瓦寺光彩夺目,它“裹挟着来自甘、青、/川边裸袒左臂的人群、近街、店铺、草地/与如来八塔庄穆的美一起/造就了一个俗人/内心最初的宗教”。
我曾醉心于绘画,也曾以文字描绘过大地,但那些都是片断的、零碎意象的摄取,都是为了表达我对某种事物的热爱或者说是憎恶。今天,我面对的是拉卜楞、面对的是金光灿灿的大金瓦寺、面对的是缕缕如诗的桑烟、面对的是悠长深邃的号角、面对的是暗角中浮现的神、面对的是一排排宁静的火苗,我却不能一一把它们描绘。光线昏黄,翁郁不绝的诵经声来自于排排端坐的喇嘛。我从容不迫的跟随许多人从左到右的旋转,暗角中的神不言不语,一切都很静,世界仿佛空无一物。我承认我的灵魂在从左到右的旋转中已从我的躯体中悄然而失。我相信那里是有人的,可能是距离神太远,而无法使神光透射到我这个凡尘俗子的脚下。对于人看不见的影子我不相信,即使理念上相信,可人的本能和潜意识里总喜欢把人和神划分开来,不断地使这片有人的地方制造着许多无人的幻觉和错觉。
昏暗。近乎神秘的大金瓦寺经堂里,我的灵魂在每一处都被遭到最严峻拷问。不敢抬头,我只是不停地向右旋转。在旋转中,我又潜意识的认同了无人的这一事实,这是一种多么可怖的认同。其实,我们认同的无人境地不过是表层的无人,而众神眼中的无人才是真正的来自生命深处的无人。
酥油灯从不弯腰或点头,光线永远那么昏黄。翁郁的诵经声震摄大地,摇撼着一切不幸与幸福。我走出了那无人的神圣中心,踏上周围的青石板路。在光滑而几近透明的青石板路上,我不敢放开步子,我怕摔倒后,身子撞不开那青石板,而使出窍的灵魂一时半刻找不到归宿。
一些谋求幸福的人在青石板上五体投地,把心跳完全交给了青石板,接受着清凉的洗礼。之后,又支起沉沉的身体,继续第二次五体投地,第二次洗礼……
幸福从来都是最简单的事,领受它的恩赐并非需要非凡的智力,我们只需把心跳交给青石板,我们就会被青石板给予的清凉和幸福而感动。
将要离开那段青石板路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乞丐。他的衣服比我还破,胸前挂着一个布袋,逢人便笑。他并没有直接伸手向我讨要,我把刚买的一串具有纪念意义的佛珠送给了他,他合十双手,朝我拜了一下,然后就走了。我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他已消失在寺院的拐角处。
我边走边想。是啊,在这个世界是,我们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从来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流浪陪伴着每个人的一生。在这片神圣的领地,有许多人用额头走路,用自己的身子丈量着大地,为幸福而乞,为感动而流浪,为某种渴求与向往而把自己扮成一个躅躇而行的苦僧……
桑科草原对我的诱惑远远超出拉卜楞。一到桑科,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可以放牧心灵,可以浅斟低吟,可以敞开胸襟接纳青草、白云。
时值深秋,草全黄了,对桑科草原抱有的所有美丽幻想全被眼皮底的一片花白扫得一干二净。秋风吹过草尖,传来啾啾的鸣叫,芨芨草如浪起伏,它们笑迎佳宾的日子似乎已远去了,我丢失欢蹦乱跳的心情,只是默默感受着秋风的淋漓。
桑科草原被一大片一大片的栅栏围着,我顺栅栏走了许久,还是找不到想象中的那种美丽。在栅栏里望着对面的草原,依旧是一片花白。完全失去了绿意的草原,让人感到有一种空前的萧瑟和荒凉。秋风肆意抚弄我的头发。长长的芨芨草在脚下发出嚓嚓地声响。渐渐地,天色暗了下一来,于是草原上的我便开始为自己走不出栅栏而惶惑。太阳钻进一朵乌云中,那乌云四周立刻镀上了金边。乌云下像升腾起冲天火光,远处的草原似乎抵达黄昏的岸边。西边的云已成了青灰色,像桑科草原上的芨芨草,很难找到一丝可以闪现的活气。眼底层层起伏的涟漪,让我内心涌起一股繁星般明明灭灭的思绪,我相信在这里一定有过一场神秘的厮杀和动人的爱情。我步入桑科草原,是带着一种渴求与希望的,然眼下的桑科草原却使我的思想不能清醒,更无法进入思考。
面临秋风的吹刮,我久久地伫望,幻想中的草原眼前的草原,使我的灵魂永难安宁。
时间慢慢收割着一切,金色的云彩在每一分一秒里不断变幻着。像忽明忽灭的火苗。我们依旧在这片复归于平坦和荒凉的草地上走着,我心里突然涌起某种回家的意念。身处茫茫草原,那个遥远的家,那声平静的呼唤,却成了草原上最悠长的回响。而我却眼巴巴望着行行色色的路人,心里翻滚着难以言明的悲苦。
返回的路上,天空空前明朗,人群络绎不绝。阳光下藏胞们的穿着五彩缤纷,光彩夺目。高原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公路和两旁的树木呈现出惊人的沉稳。汽车把嘶哑的吼叫甩进深深的山谷,远处浅白色的山峰内现着金属般的光芒。一切都显得那明亮,激动而又热烈。
大金瓦寺放射出的辉煌光芒如同海市蜃楼般,象征着一个缥缈神秘的世界的召唤。而我是过客,匆匆一别,竟把源自天堂的幻想放在了拉卜楞、放在了桑科草原,大夏河汹涌的波涛正向我们发出召唤。夏河、拉卜楞、桑科,远远成为模糊的记忆,像一片拂动的经幡,在意识深处不断地飘扬着、翻卷着。

——原载2007年4期《民族文学》 责任编辑:杨玉梅

《在乡村长大》

1、怀 旧


更多的时候我在寻找儿时的朋友,他们似乎从我的生活中慢慢走远了,像岁月一样不断给生命添加苍老的同时,也将不断吞灭着记忆和美丽的青春。或许是一种情绪吧,我在时间深处一直喜欢怀旧。多想找一份内心的安静,好几次我都去了风很大的那个山口,不见了生命开端的那些欢乐和幸福,它们去哪儿了呢!是呀,它们是蒲公英的种子,风的方向就是命运的方向。但是那段日子早已远去了,远成了我记忆中精致的伤疤,这小小的疤痕,小小的疾病——疼呀。
家园如故。冬天的阳光还是那么热烈。我返回家园,我的孩子们都不认识我了,心爱的小红马也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它的眼窝里浸满浑浊的泪水,黑色的猫儿蜷在炕桌下一动不动,小花狗也不见了,只留下我早年给它搭建的窝……。我坐在黑黑的屋檐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这些曾是我的知心朋友,是我在生活中过于匆忙而疏远了它们,还是时间馈赠予我无情的遗忘?我的伤感是过于的安逸和幸福。
过去的时光里越来越清晰的是回忆。儿时的同伴们也都老成了一株株带霜的芦苇,风雨之后,只留下沙沙的声响。那些有趣的儿时游戏如今成了我们每个人心灵中痛的记忆。小孩子们在大场里打蚂蚱,丢沙包,过家家,但是我想他们不会再拥有像我们那个年月里的心情。我们这代人在乡下的日子除了饥饿带来的痛苦外,其余都是那么的美好,我视它们为生命中的珍珠。
早春三月,大地蓬松,万物吐新,草芽儿那么娇嫩而略带羞涩。这个时候便是我们最为富有的时候。黄芪和柴胡是我们心中的“银行”,一斤0.3元,每天能挖半背篓,母亲帮我们把挖来的黄芪和柴胡的叶子一一剪掉,并在屋檐下挨个晾干。除了买练习本而外,它们还会给我们带来大把大把的甜蜜。那种甜蜜里布满了我们自己的汗味,如今我所挥霍的依旧是自己的汗水钱,但是我怎么也品不出儿时的那种甜蜜,取而代之的是辛酸和疲惫……
怀旧的情绪越来越浓了,我无法割舍源自生活底层和灵魂深处的回忆。几个人蹲在厕所里偷偷吸烟的经历成了笑料,跳到别人家菜园里拔萝卜的趣事只能换回孩子轻蔑的哼哼声……。然而这一切都已远去了,它们远成了我记忆中发黄的底片。
我坐在老家黑黑的屋檐下,冬天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像儿时母亲盖在我身上的一层棉被。我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玩耍,房檐边的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由,祥和。我轻轻闭上眼睛,幸福呀!我一直在寻求内心的安静,一直在伤感的怀旧,此刻,还在渴求什么呢?

2007.2.23写与临潭老家



2、年 关


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乡村热烈温厚的腊月气氛了。阳光依旧像童年时代一样,丝毫没有减弱。熟悉而陌生的巷道中满是我儿时的脚印,我来了,几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来了,两手空空。老家的房屋依旧那么黑,黑黑的房檐下依旧是老母亲挂起的一串串干白菜,它们在时间的炙烤下变得更加纯粹而底道了。
这些年月,我在尘世上如匆匆过客,背着生活的包囊步履如疾,没有人问起我的行踪,我独自享受生命给予我的坚持和幸福。我返回家园,这片曾留下深刻回忆和酸楚的土地,我的思想中流溢而出的全是有关年关的记忆。那段布满隐情的岁月,不可收拾如潮水般奔泻而来。
在大庄窠四周,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围着手里捏有鞭炮的一个四下乱转,那时候鞭炮对我们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轰”地炸开,那巨大的声响足以使我们忘却没有新衣服的难过。然而这些早就成了我生命中的宝贵的记忆了。
该走的全都走了,我再也寻觅不到那时候的欢乐。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我和你一样,都那么地热爱生活,真正存在着就是对生命最大的感怀。纵然我一次次丢失对过去事件的陈述,当我蓦然回首,我知道我不能丢弃的依然是儿时那段沾满渴求光芒的记忆。姐姐的旧衣衫也曾使我有过灿烂的童年。田塍边蜜蜂蓊郁,油菜花金黄一片,晌午过后,母亲站到房上大声喊我们的名字,我的花布格子改装而成的衣服也成了暴露我们所在地的招牌了。
我回来了,年关也到了。我走进家门像走进了儿时的那段岁月一样,是我年轻了吗?我的生命在时间的流转中不断缩减吗?父亲的确老了许多,我从他身上榨取了众多幸福,同时,我也从他身上榨取了生活艰难的刻骨体验,这巨大而无法赎买的财富。我知道,我们这些苦难在另一个生命的本质中将是一种幸福啊。
时间也苍老了许多。年关之前的父亲愈加显得老了。街景在我眼里并没有变新,我心里倒也希望它老到儿时的那段时间里去。父亲和我漫步在街道上,我们给孩子买东西,和我不一样的是父亲跟他们讨价还价,那其间充满的愉快将不言而喻。过惯了单一乏味生活的我,看到此情此景,心底由衷地说,你们永远是幸福的。
年关,我返回家园,寻觅远去的欢乐,然而它却成了我而立之年的另一种回忆。

3、洪家小学

8月31日,我陪小李一同去冶力关关街小学报到。时值正午,太阳有些昏黄,不冷也不热。车子沿镇边的小路把我俩一直送到了镇中心学校的门口。离开学校的小李,从此就意味着要自个儿生存,这对一个20岁的姑娘而言,是多么艰辛。她带的行李颇多,等全都搬下车时,我已看见了她的两鬓间闪烁着调皮的汗珠。行李放在门口后我们去找校长。校园里人不多,就那么几个小孩子闲逛。初来异地,多有不便,这是我在出发前早已想到的。校长说,镇中心学校的编制已满,你只能到村校锻炼了,其实那儿也好,很清闲的,学校也是新的,一切都比这儿好……我和小李走出了他的房门,无言无语。默默地走了一阵,小李开始抽泣。我说,小李,接受了吧,有什么不好,我们在欢欣的时候多想想悲伤,在悲伤的时候也应多想想欢乐,不是吗?我的话还未说完,小李突然不哭了,她说,好吧,我把年华放在这儿,总比浑然度日好得多……
小李被分配的学校是一个叫“洪家”的小学,它距镇有六七里路。路倒不远,但走起来却很费劲,那路靠右是巍然耸立的青山,靠左是奔流而下的冶木河。车子在坎坷的山道上行走,我的心随之也起伏,挂在小李脸蛋上的泪珠一颗一颗地不断被抖下来,悄无声息。
“洪家”小学刚开学,小李报到的消息早已传到那里。车子刚停下,几个老师领着一群孩子已围住我们,孩子们争抢着搬东西,我和小李跟随那几个老师走进了校园。“洪家”小学在山弯里,四周青山绿水,而小李却死死盯住面前的一排破旧不堪的房子,眼圈渐渐又红了起来。
“洪家”小学像是50年代初修建的,整个学校只有两排房子,一排是教室,一排自然是办公室和老师宿舍了。我步上用石条砌成的台阶,几个小孩子从门口探出圆圆的脑袋,向我张望,他们的眼神中饱含着惊奇和慌张。等我也把头伸进门时,他们便各自回座位上去了。教室里黑乎乎的,地面凹凸不平,课桌多半是少胳膊缺腿,没有讲桌,留给老师的位置大概就两步之宽吧。我问其中的一个孩子他们是怎么上课的,他说他是二年级学生,上课的时候和四年级在一个教室,四年级上课时,他们就去外边玩,下课后,他们就冲进去,抢一个好桌子……我的眼前浮现他们上课时的情景来——大半坐着,部分站着,铃声过后,一群奔出教室,一群蜂拥而入……我走出教室,后面是当地人家的场院,几个妇女正在打碾豆子,一粒粒豆子卧在场心一动不动,它们也像是在等待铃声似的。
一切就绪大概是下午5点多。晚上那儿是不能住的,在校的教师都是本地人,他们都有摩托车,铃声一响,这儿就会成为一片死寂。幸好门前的冶木河还能给人一些响声和绿意。我和小李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快到镇上的时候,我听见遥远的“洪家”小学铃声又响了,隐约的钟声里包含着宏大。

2007.8《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