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 叉

格河从大林棵山里流出来,一直向北流,流过西山坡。从西山坡的山梁又翻过去。山坡上是对面山洼里庄子的牧民种的碗豆角,我们去偷摘,总是被人家骑着马撵回来,边逃边吃豆子,还不忘把扯了膜的皮忙着塞进嘴里。不敢直接逃回家,藏在随便哪个角角落落里,待上半天。坎边上有一户人盖了房子圈了个院子,却从来没见有人住过,院子里荒草长得老长老长,好几回我们都翻了墙进去爬在草里,草急急地把我们掩藏起来,直到马蹄的的的过去。
许多高大的秃鹫,飞来飞去,藏民们叫它骨叉。样子温顺。它们旁若无人的漫步,在草上酸揪揪上沙棘上,那时我总觉得它们比我还高,并且目光锐利,像是随时会扑上来。给我们教英语的马老师就是同样的目光,我每次见他都惊恐极了,以致于总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回答不上问题,他就拿一杆教鞭,一下一下的打我的手心,我的手心通红,心里又羞又愧,可是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恨他。
山这面看不到骨叉,记忆里骨叉仿佛只在山那边飞翔。
对面的山上长着绿绿的酸揪揪,绿的叶绿的果,也有人采来卖,扎成一束一束的,一尝,眼睛就酸成了一条缝。
山顶是座天葬台,平平常常的样子,随便用石头围了一个圈,圈里有一块大石板,旁边的石上坑坑洼洼。细看才看出石头有黑斑。在本书上看到一张照片,天葬师在中间背对着镜头忙碌,一群骨叉亲热地围拢他,像是他的亲戚。
一大早,人们抬着架子影影绰绰地经过,只留下一地叫朗大的纸片。又一个人要去天葬了。
煨桑的白烟滚滚,枪炮声齐鸣,骨叉们来了,迅疾而又凶狠。如果骨叉们不吃完离去,那一定是这个人生前罪孽深重。
又一只骨叉飞过,两只利爪抓起一头小羊然后腾空而起,放羊的人看看它,只是不住的念诵六字真言。骨叉在神界和人世间飞翔,它该比人更知道神的意旨。

大 林 棵

合作的南山,人们叫它当周山,山间的一条沟,叫当周沟,这一片山林,人们都叫它大林棵。
一大块郁郁葱葱的山林,山尖尖上立着发射塔。每年的乡浪节,我们无一例外的都去那里过。一条小溪穿过,河是山的灵魂,没有河的山一定干枯无趣。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我提着个汽水瓶子去要开水,小土炉子上刚开的水,女主人和气的给我灌上,我走两步就放在地上,烫得向手上哈气,再走两步,又放下。到了河边,急急的放进河水里,想冰一下再拿,忽然觉得瓶子没有了份量,提出来一看,底没了,我依旧清晰的记得自己的那份惊讶。
每年的植树节都来这里种树,总在山那一面坡上,我甚至认为我们每年都在同一块地方种树。我们的班主任吕老师是个聪明人,拿铁锨铲下去,再垂直着挖一下,从第一次铲的土块处裂开一条口,再把树苗放进去,压下去,天衣无缝,了无迹象。你根本看不出来树苗是怎么放进去的,可惜的是我们这个绝招种出来的树,被命令全部返工。
多年后,大林棵的沟里沟外,满是白底蓝边的帐篷,一个新开的旅游山庄名叫彩而隆,只是清一色的铁皮帐篷,僵硬着少了许多情趣。
依旧满山遍野的蒲公英,一年一年不厌其烦的毛茸茸,再七零八碎的四处飘落。那些年我们总是骑车子来这里,随便找一块草地躺下,看云一群一群的往山那边走。偶尔传来藏民小孩放牧时打炮嘎的声音,呜呜的抡起来,石头嗖的一下飞向乱跑的牛羊,它们乖乖的回来,向着同一个方向走。
河水流过的过方,被填平变成一大块广场,河从远处溜走,有一些冷落的忧伤。我坐在山坡的格桑花丛中,淋着雨,看乡浪节的万人锅庄舞,舞成一个一个的彩色的圆,交叉着穿梭。轻灵的轻灵,豪迈的豪迈。

代古寺大火

那一场大火,映红了大半个天空,整整着了三天三夜。
山下边是路,路这边是代古寺料场,料场满是一码一码伐下来等着水运的圆木,悬在白龙江上面。白龙江浩浩荡荡,料场按方放下许多木头,在水面浮沉着顺流而下,在下游再一根根拦截着捞出。一次次运走这许多的木料,江水川流不息,木材却不能源源不断长出,到我上高中那年回去,沿路江水里已看不到那许多时隐时现的圆木了。
有好久没有水运了,木头一根根浑圆笔直着,码满了场院。火来了,一点点幽暗着,再不怀好意地烧了起来。圆柏、水渠柳、青冈、桦木,排着队躺着,它们怎么知道等来的是一场火。烈烈的席卷而来,气势雄壮,毁灭的着着。
人们拼命奔跑,水在那么深的低处,窄窄的路容不下几个人下去,人们奔跑得漫无目的,却还在拼命奔跑。有一回从梦里惊醒,又梦见那场大火,我奔到河边,河水干涸着,河床像一只死鱼的胖肚皮白囊囊地翻着。
一根根两人环抱粗的圆木,在那场大火里,像我们在火炉上烧粉条,哧的一声爆起来,接着就噼噼啪啪地烧成了灰。那些木料全烧成了灰,火着上了山,整个森林都在燃烧。数不清的野猪争相逃窜。
三天后,火终于熄灭了。灰烬和救火的水掺在一块,遍地泥浆。只是那泥浆齐膝深,上面泥泞着,一脚踩下去,下面木料烧成了火炭还在着。野猪们逃进这样的泥泞里,四蹄烫伤,跑着跑着就跑不掉了。大火后,人们吃了许久的野猪肉。


旺藏和花园之间,有天险叫九龙峡。两面高山,夹一峡谷,白龙江从中呼啸而过。对面山上的小道,只能过一人或一马。此峡夏天能见4个小时阳光,冬天只能见3个小时,其余时间皆昏暗一片。
有一年,部队开进九龙峡,轰轰烈烈地炸山开路,要修一条大道。炮声响起,一时间不是鸟兽,而是不计其数的蛇纷纷逃散。蛇们潮湿阴暗的身体曝露在阳光下的那一瞬间起它们拼命扭动身体,向任何一个方向,以便自己尽快回到原本的阴暗中去。
有人说有一条最大的蛇,头被炸得粉碎,只剩下身子,圆桌面那么粗的身子,装了满满的一嗄斯车。最后被运到北京去了。我总是想,它是蛇王吗?它是什么蛇?一定是蟒蛇吧。
蟒蛇粘湿着,盘成一团,在树下,在田间,多得很啊。藏民们从不伤害它,唐卡上的法轮明王手里不就握着一条蛇吗?
麦子收了,麻雀布谷鸟和我们一起奔向田里,抢着捡落下的麦粒。
如果一只小鸟扑扑闪闪着翅膀,飞呀飞呀怎么也飞不起来,定睛一看,下面是一只蟒蛇大张着嘴,丝丝的吸气。小鸟挣扎着飞不动了,噗的一声被吸进了蟒蛇的大嘴。

多和寺院行记

这一天的行程是从中午开始,几个人同行就是在所有的人结束所有的牵绊之后才能上路的旅行。
大经堂的守门人不在,每个寺院都有大经堂,寺院的灵魂所在地吗?
寺主阿可旦增把我们让进了他的客房。僧人们对他的恭敬,让我也觉得对他只能仰视。我们盘腿坐在炕上,水开了,倒上来的是最正宗的酥油茶,里面加了切片的生姜。阿可旦增知道生姜用汉语怎么说,于是这样向我形容,就是一种调料,你们做菜时用的,拿手比划,不太大,就这么大。加了姜的酥油茶更要趁热喝,才满身舒畅。台阶下绸子花挤挤挨挨,狗在远处虎视眈眈,头出奇的大,不知是不是藏獒。
这一片白色寺,依旧依山而建,原是世外的所在。时轮的精确,常为世人惊异,它眼中的世界,与我们眼中截然两样,却又有着惊人的巧合。
白塔照旧是下方上圆的形状,维桑的白烟一路向佛传达人间的讯息。佛如阳光、空气,无处不在。
大经堂里唐卡上宗喀巴大师的应化身,头戴尖顶黄帽,骑白象奔腾而来。十六尊者阿秘特的模样最家常,如邻家和蔼的大叔。绿度母,红度母,黄度母,五彩缤纷。三头六臂、颜色、法器、千手千眼,佛自在心中。
我匆匆的来,终会匆匆的去,返回熙扰的红尘中去,于是,并不心存奢望。
阿可旦增将我们一路送去,当是最高的礼仪。照片定格,也照旧是那一日蓝天白云绿草地。

阿可达卡

“你们阿达儿来的?”阿可达卡是多河寺院看守大经堂的临潭汉人,来这里已经有十年了,他还说着他的临潭汉话。他同所有的僧人一样,也穿着暗红的袈裟,脖子细长着,一副营养不良的瘦弱样。看他不到四十岁的样子,十年前他三十岁左右,与我年龄相仿,就为一生做了这样的选择。
寺主旦增和阿可达卡说着藏话,听起来他的藏话也满是临潭味的卷舌音。旦增说这两年寺院也不太平了,有人不怕报应的专偷寺院的东西,大经堂以前就被盗过。佛像上的宝石供奉的钱物被洗劫一空。阿可达卡是个老实人,从他看管以来,从没出过事。大经堂里放置着密密麻麻的坐垫,最前面单一个是领经头的,释迦牟尼塑像前高高在上的座位是活佛讲经用的。僧侣的世界与外界一样的等级森严。大经堂的门关着,领经人浑厚深沉的声音响起,阿可达卡与众僧人一起诵得如歌如诉,经文声如海浪一波一波汹涌。
阿可达卡温和地带我们观看大经堂,围着经堂转圈,经堂门廊处搭了张床,那是他住的地方。他守在这里,无论春夏秋冬。我问他冬天冷吗,他说不冷,多盖一些就不冷了。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他依旧温和的笑,问我,为什么不来呢?他在与佛最近的地方,终日与佛相守,他看佛满是智慧,佛看他呢?“你们家走噢!”他用临潭话与我们道别,再径直回到他的地方去。临潭在远处,那儿人们多带礼帽,有匈奴遗风的地方。
过了几日,在合作街头偶遇他,穿着红色袈裟,与同样穿着红色袈裟的同伴一起走。看他的神情,似乎满溢着平和快乐。

杨 旦

杨旦是个牧民,如同其它牧民一样,与草原朝夕相伴。可是他给自己取了个最普通的汉人名字,叫杨旦。
他总是高高兴兴得在他的庄子和城镇之间穿梭。我们家是他固定的落脚点,每一个月头上的那几天里,中午放学回家,就会看到一个人目光闪烁的坐在方桌旁,并向我们露出黝黑的笑容,等着和我们一起吃饭。吃完了他还要把碗舔得干干净净,两手交替着一抹嘴,搓在手上,顺便把脸和头也一起抹一遍,碗和他的脸一起泛着清爽的油光,一边还在嘴里发出“喈,喈”的声音,似乎是对饭菜一种礼貌的夸奖。我哥哥早在他一开始舔碗的时候,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他给我们带来大塑料桶的奶子,或是一大木桶的窝奶,又或是一小块黄灿灿的酥油和弥漫着熟香的青稞炒面。那桶奶子倾倒了一大钢精锅,于是我们便天天使劲的喝牛奶。纯奶煮开稍一凉,上面就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奶皮。这样厚重的奶子一天到晚喝下去,全家人就一起拉肚子。窝奶放两天就酸得要命,父亲请他们科室的护士鱼贯而入来我们家吃酸奶,吃完后再目光严肃继续回去上班。后来想出一个好办法,用窝奶当酵头蒸馍,蒸出的馍一个个像上好的棉桃,喜悦膨胀然后裂开嘴。
可爱的杨旦具有诗人气质,他擅长形象化描述,并切入本质。如果他说给我们拿了些肉来,褡裢里跳出来的有可能是一头小牛犊。冬天出生的小牛犊母亲没奶,是养不活的,于是都被卖了吃肉。调料腌过后放入热锅里爆炒,粘粘的有股特殊的味道。
小牛犊细细的腿,还站都站不稳。杨旦说它生下来还没吃过奶。儿子的童话书上说宝宝生下来第一眼看到谁就认谁做妈妈,从褡裢里跳出来的小牛犊,边“哞——哞——”的叫着,边摇摇晃晃的向我走来。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泪。杨旦把它的前腿捆住,又把它的后腿捆住,一刀从脖颈扎入从另一头露出来,再一拉,气管食道都断了,它垂下头,就死了。那一次刀太钝了,一刀没扎进去,牛又“哞哞”的叫,叫得凄惨极了。杨旦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刀子有罪,我没罪。刀子有罪,我没罪……”再一刀扎下去。
有两年,牧民们时兴色彩鲜艳的运动衫做内衣,杨旦是个时髦的人,于是红红绿绿的从藏袍里露出来。
他带着他的儿子进城,他的十五岁的大儿子静静的坐在一边,开始有了男人的沉默。说是就要娶媳妇了,不知道他父亲会给他带来一个什么样的新娘,我有许多的好奇。
杨旦有三个孩子,他说他只有两个,女儿是不算的。
十二年后,我看见他的二儿子穿着红色僧衣在多和寺院门口溪水边脱了靴子在草地上晒太阳。老大和他一样,有了儿子姑娘,也说是两个孩子,女儿是不算的。大儿子养家,二儿子大多是要去寺院里当和尚,牧民们大抵如此。这是命里注定的因缘。杨旦的弟弟当年也在多和寺院为僧。
看多河寺院流光溢彩的大金堂,寺主阿可旦子说修建它的钱大多都是远近的牧民捐的。忽然想起杨旦也捐了五千块钱,杨旦偶尔来借钱,借上五十一百,总是再三述说他的缘故,可是他这次一下就捐了五千。我总在想为了这流光溢彩,杨旦要辛劳多少年?
这次杨旦盖了新楼,木头还没有刷漆,露着木香的纹路。他的孙子们排着队跑进跑出,杨旦见了我们欢叫着,在每个人之间不住脚的奔来奔去,两只胳膊充满喜悦的张开总也没放下来。他的老婆则老得露出了豁牙。

欧阳活佛

遇到他是菩提花开败之后,我急急的走,围着那座菩提塔,塔包着树,树在塔中,我看不到菩提树,在哪呢?陪同我们穿着暗红袈裟的僧人不说话,指指心,我恍然大悟,树在心里,塔在心里,佛在心里。而我的心绪已经是犯了大忌。那是个明朗遥不可及的下午,没有一点征兆。又一群穿着暗红袈裟的僧人走过,曼然巴的欧阳桑丹,面带佛像,两耳垂肩,端庄慈悲,看到他的第一眼,一切便安静下来,一点点一滴滴,从心灵深处,变得沁沁凉凉,原本的浮躁就这样消退,生命的本象才可能显现出来。我曾经哽咽在胸中的悲伤,忽然变得没有了道理。塔尔寺背靠着山,满山的绿,夹杂着打破碗的花,白之中带着浮沙的粉,正汹涌着向山外满溢。山里许多一格子一格子刷了白灰的小房子,不知是不是都有僧人在其中苦修,米拉日巴苦修十八年终成正果,其间以食青草为生,身体都成了绿色。
我是俗人,愚不可及,才有那么多的烦愁。而欧阳桑丹,平和而且善良的待我,我会时刻感到他的至高无上。我给他打电话,请教我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事。偶尔他也会打来电话,问一声平安。这一次接电话时我儿子正在发烧。2004年的春天,我细细柔柔的儿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生病,感冒亦或是别的什么病,让他一夜一夜的发烧。我的语气一定不同平时,干枯急燥而又疲惫虚弱,我想我快要疯了。第二天的同一时刻,欧阳桑丹又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给你儿子念过健康经了,他好一些了没有?我小小的儿子竟然真的好一些了。他以嘹亮的诵经声为我和我的家人们祈福,祈求佛降给我们健康平安。那一声声颂经声传向天际,带着我卑微的愿望,打扰了佛的清静。活佛也可能平等的成为朋友,这是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
他说母亲伟大,我说你的母亲呢?他似乎是沉默了。那个遥远的清晨,酝酿着整天的艳阳,他的阿爸和阿妈送他进了金灿灿的寺院,从此咫尺天涯,如远隔了千山万水。我似乎隐隐觉出他对亲人的痛?抑或他从此开始了无忧无痛的人生境界吗?
我保存了他给我儿子画的一只鸟、一匹马,唐卡上的样子。鸟是飘洒的弧线,马像马,又像狗,比较中性的样子。那个下午,我儿子坐在他的膝头,他抓着我儿子的小手,在一张小小的便签纸上一路画了下去。 我们照了许多照片,他叮嘱我,一定给他寄一份,因为他的在乎,我很欣喜,活佛了也有常人的情感,重视友情。没事翻照片,我两岁的儿子能指着照片上的他,清清楚楚的说,这是欧阳活佛,再看一张,又说,这是欧阳活佛,我们永远的保存了他的端庄慈详。
欧锦赛是所有男人和部分女人的饕餮大餐,而趴在电视机前不睡觉的竟然还有欧阳桑丹,他向我说他对足球的热爱,说这个我们也喜欢的。而我听后哈哈大笑。那个凌晨他与足球一起激动着。我真是俗人,又用了俗人的尺子去丈量佛的日常生活。
青海在高处,湖蓝得高贵。有一次打电话时,他说他在海南,我下意识的以为是那个长满青青椰子树的海岛海南。后来我才想明白,青海人说的青海湖的南面是海南,他们还说海西、海北、海东。他在青海湖南面时,我在青海湖遥远的东面,靠近黄河的地方。
欧阳桑丹,他的日子比我的世俗生活更繁忙。他在参尼扎仓修完学,已经离开塔尔寺,回青海贵德容一寺做他的寺主,繁忙着每天为人治病,繁忙着为整修寺院四处奔泊。我喜欢这个寺名,容一寺,一副大家气象。
才三十岁的欧阳桑丹,经历着与我截然不同的人生,我不知对活佛的生活我能不能用人生这个词,我只是想述说我这个世俗人眼里的活佛的普通生活。我想我应该排个大事记,把我的经历、年份与他的来一对应,一定颇有意思,只是对比出我的平庸,是我所无奈和不喜欢的。
青海的街上,如果你看到袈裟暗红,却一边走一边忙着发短信的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欧阳桑丹了。这个活佛,形式上看起来有一点点世俗的气息,却因此让我更觉得亲切。

腊子口记忆

险峻的积石山,劈开一条路,远看是条黛青的线,丛郁的浓绿,云在低处,忽而为雨,夜还早着呢,我说的是儿时在腊子口过香浪节印象。一张十寸的照片是在腊子口战役纪念碑前照的,密密麻麻印下100多个孩子的生动记忆。
营地在纪念碑200米左右的林边,孩子们第一次独立过香浪节,没有大人的鸹噪。挥舞着亮光的砍刀,微显稚嫩的男人们砍下了大堆手腕粗细的青岗树,斜排在垂直的山崖上,铺上汽车篷布就是个非常不错的窝。在这样的帐篷里裹着军大衣住一宿,晨起大多人的嗓子都是哑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像是一夜间被谁偷走了声音。
那时似乎用不着带多少东西,山上现成的水果。野葡萄、毛桃、山杏、野李子,有一种状如军用水壶的马蛋果儿,从春到秋,分别呈现绿、白、红、紫这许多颜色,口味也在不同颜色时分呈现酸、涩、甜不同品味。现在想起来,我依旧感叹着热爱它,短短的一生却出人意料经历几种精彩。找个紫的放进口,化为一股汁浓甜着沁人心肺。只可惜,核出奇的大。还有野核桃,我们总是从仁清清的果冻样吃到长熟了绿皮剥落后油香的滋味。这次是在腊子河边吃,放进水里边砸边剥,水冲走核桃皮的绿汁就不会印染得满手黑污。腊子河散发出一股血腥味,不知是不是曾经腥风血雨的遗留。
夜来时,堆了两人多高的架柴堆,当柴旺旺的着起来,火光冲天,激情的火光,烤亮了所有的笑容。架杠叉上大块的羊肉,柴灰里散发出玉米棒子和洋芋的悠长的香味。我穿着借来的藏袍,袖子长长,自以为行云流水的美。前面低垂一条绚烂的锦带,织进了所有的色彩,合影里我就沾沾自喜的穿着它。那个胖胖的女生巴扭,是所有孩子的统率,后来看圣女贞德的电影,总会想起所向披靡的她。她的地位来源于她的能力,她总是把向她挑战的所有对手摔得西哩哗啦。火焰旁她单膝跪地,两个男生怎么也摔不倒她。夜一路远去,月亮、星星遥远得不见了,只有我们的欢呼一路回荡。想念巴扭,希望她的人生一定平顺,不要有贞德那么悲剧性的结局,想念当年她带给我们那许多无邪的快乐。
三天后返回时,幸遇一辆空着的大卡车,于是眨眼间我们便喜出望外的站在车厢里,欢呼声快要掀翻车身。卡车啃啃吃吃的往前走,每换一次档呼的一声车身一顿,像头病牛病入膏肓的喘息阵阵,我们就这样喘息着超过了一群又一群走着的人,还得意着集体向他们挥手致意。夜如同一个大锅盖,一下子就黑着盖了下来,我们的喧闹声渐渐地被黑淹没,一切都昏昏欲睡了,包括嗓音。
直到那只香獐在车灯里一闪而过。司机极有经验的开亮大灯,麻灰的身影在车的一侧,这辆车转了方向盘慢慢的逼了过去,如同施放了某种魔咒,这只香獐麻灰的身影就再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视线,始终如一的在车灯光柱的笼罩之下。一步一步向着崖壁靠去,最后车灯明晃晃的照在石壁上,香獐在那束光影的照耀下,贴在崖壁上无可奈何的左冲右突,却绝不向黑暗而又安全的地方奔去。我看见它细细的腿因不停的向上冲突跳跃而颤栗着,它的鼻子头黑亮的闪着宝石的光泽,温润而冰凉。他们潜下车,慢慢的向那只可怜的东西围去,我看见他们围拢的身影,接着便是一阵惊叫声,它最终敏捷的逃脱了。车厢里异常的安静,许久没有人出声,沉浸在一种内心的震动中,也许这是我们都希望的结局吧。司机阴着脸回来,我看到他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把灰灰的毛。
多年后看四小天鹅芭蕾舞时,光柱打在中心人物身上,我便会想起当年那只幼小的香獐,想起它满是绝望和怨恨的眼神。

编花环的打碗花



红白相间的打碗花,学名狼毒,藏语叫拉玛日杰。
我们总是摘来成堆的打碗花,两朵并排斜放,绿身子扭在一起做侧耳倾听状。连续不停的扭着编下去。一个花环,不知为什么要那么多的打碗花,让我们不断的奔跑着采摘,最后让它们集体在耳边倾听,才算罢了。
西山坡上打碗花不多,几个花环编下来,这一面山坡在我们眼里就变得空空荡荡。远处是坟地,不知为什么草们的长势在那里戛然而止,一个又一个深褚色的大馒头包。我们每天上学都要经过那里,和梳小辫的丫丫,总是托着两通长鼻涕的华子一起。不过谁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妥,不小心嗑一下,碰出一截苍白粗硬的骨头,跨过去继续走,没人回头多看一眼。
丫丫编花环编得最好,顺顺溜溜,接头处没有一枝草茎露出来,我编啊编,编不好了就扔给丫丫,丫丫不做声,小手忙着给我整修。
山顶是高耸的玛尼旗,还有一大堆各色的石块,我们嘻笑着跑向草茂盛的地方,如同草原上所有的牛羊。再捡一块石头掷上玛尼石堆。华子乐呵呵的总是跟着我们,不停的跑来跑去,玩不过我们,可是他的学习总是最最好的。
只是如果草山真的如我们所想开满打破碗花时,那却是草场退化的标志,我曾经怎么也想不通美丽的打碗花会是毒草。
多年后我们同学聚会,西山坡清亮的晨,阳光驱赶着才下过雨的雾气向着远处草山走去。华子在城里娶了别的女人,却给他的女儿取名丫丫。丫丫结了婚又离了婚,却仍然细眉细眼的耐看。我透过华子的目光,看他青梅竹马的叫丫丫的女人给他的女儿丫丫宝贝编好看的打破碗花环,丫丫宝贝戴着编得格外美丽的花环蹦跳着撒着欢儿跑开了。

菜园子

菜园子里争着爬高的是可以生吃的宽豆荚,和现在的荷兰豆是一种品种,当年,只有我们家有这种豆荚的种子,并神秘着坚决不给别人。所以它细细的藤蔓只在我家的菜园子里如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温情的和别的什么纠缠不清。菜花最爱生虫了,胖囊囊的大青虫,隐匿在绿叶子上面,妈妈让摘干净才能拿回家,我总是在菜园里,掰开一朵朵泛黄的花,把虫子拨落在木板做的菜窖盖子上,看它怎样在烈日里挣扎着逃走,木纹上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长长滑腻的白痕。
围菜园子的酸刺,是我们从扎油沟骑车子去砍好拉来堆在一起的,足足有两个月,这是我们干的唯一的一件事。有一天再挖一条沟,把刺最粗的主干埋进去,好像它从来就在那里似的不露声色,它们全体站立成一个圆。可惜的是再也不结黄晶晶沙刺果。接头处,按了一个木板钉的门,门拴是铁丝拧的。
菠菜、芫荽总是来不及吃就抽了苔,抽了苔还开了花,密密麻麻越长越高像是一小片灌木丛。
洋姜种过一次后自由疯长,每年给邻居一背篓一背篓的送,总也挖不完。
大白菜墩墩实实的长在角落,一冬天我们两只大缸里全是它,一缸酸的,一缸咸的。
所有住在南面的住户,都得经过这个园子。我那捣蛋的哥哥有一次故做惊慌状大喊,姨姨,你的后轱辘掉了,结果是岳姨骑在自行车上伸长脖子从胳臂下面看车轱辘,一头摔进了我们的刺蓠笆里。

大 林 棵

合作的南山,人们叫它当周山,山间的一条沟,叫当周沟,这一片山林,人们都叫它大林棵。
一大块郁郁葱葱的山林,山尖尖上立着发射塔。每年的乡浪节,我们无一例外的都去那里过。一条小溪穿过,河是山的灵魂,没有河的山一定干枯无趣。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我提着个汽水瓶子去要开水,小土炉子上刚开的水,女主人和气的给我灌上,我走两步就放在地上,烫得向手上哈气,再走两步,又放下。到了河边,急急的放进河水里,想冰一下再拿,忽然觉得瓶子没有了份量,提出来一看,底没了,我依旧清晰的记得自己的那份惊讶。
每年的植树节都来这里种树,总在山那一面坡上,我甚至认为我们每年都在同一块地方种树。我们的班主任吕老师是个聪明人,拿铁锨铲下去,再垂直着挖一下,从第一次铲的土块处裂开一条口,再把树苗放进去,压下去,天衣无缝,了无迹象。你根本看不出来树苗是怎么放进去的,可惜的是我们这个绝招种出来的树,被命令全部返工。
多年后,大林棵的沟里沟外,满是白底蓝边的帐篷,一个新开的旅游山庄名叫彩而隆,只是清一色的铁皮帐篷,僵硬着少了许多情趣。
依旧满山遍野的蒲公英,一年一年不厌其烦的毛茸茸,再七零八碎的四处飘落。那些年我们总是骑车子来这里,随便找一块草地躺下,看云一群一群的往山那边走。偶尔传来藏民小孩放牧时打炮嘎的声音,呜呜的抡起来,石头嗖的一下飞向乱跑的牛羊,它们乖乖的回来,向着同一个方向走。
河水流过的过方,被填平变成一大块广场,河从远处溜走,有一些冷落的忧伤。我坐在山坡的格桑花丛中,淋着雨,看乡浪节的万人锅庄舞,舞成一个一个的彩色的圆,交叉着穿梭。轻灵的轻灵,豪迈的豪迈。

牦 牛

传说看到一头白牦牛,就有福了。
可是那么多牦牛都是黑的,我见白牦牛是在去青海湖的路上,几头纯白的牦牛,专门让人们照相,人们从它的背上爬上爬下,牛不动声色,牛只剩下牛的样子。它还是传说中的白牦牛吗?
牦牛毛织的帐篷也都黑黑的厚重。一簇簇牦牛毛在纺槌儿下面拼命转啊转啊,就扭成了一条黑线,线纺成毡,支好帐篷支架,黑毡往上一缠,就成了帐篷,没有门,出入都要在毡沿下钻来钻去。毡离地面有一尺距离,四下里透着风,可谁能说这不是家呢?它能遮住草原上所有的雨。毡缝成帐篷,帐篷四角用木橛子钉住,弯着腰拉起门帘进去,放下门帘,里面漆黑一团,门上面有一只可掀起的小窗,帐篷里总是暗香浮动,是酥油香,这便是好一些的家了。 见一户牧民搬家,黑牦牛一面托着长长的支架杠,一面是一卷黑黑的牦牛毡。男人骑在牛背上抱着他的狗,女人则背着孩子,走在他的旁边。
黑牦牛毛的帐篷边上另扎了一个小小的白布帐篷,那么这家将有一个待嫁的女儿。娶一个美丽的女儿,要十几头羊或几头耗牛当彩礼,女儿从此是别人家的了,不过牦牛是自家的了。
那年去九寨沟,齐齐一排全是卖牦牛肉干的,先尝后买,一路尝过去,尝也尝饱了,我跑车的表哥,拉客人住宿在一家这样的店铺,店主给的回扣就是一大包牦牛肉干。那么多肉干,人们吃啊吃啊,那么多目光温顺的牦牛就这样进了人的肚子里。
草原上,随处可见黑色厚重的帐篷,防冷隔湿,被剃了毛的牦牛像一个个斑秃患者,变得诡异起来。阳光越来越强,我看不太清楚,是一只只牦牛在山脚吃草。接下来天色渐暗,经幡在高处随风飘扬,我看见了不是牦牛在吃草,是遍地格桑花,牛吃了会中毒的。忽然牦牛一跳,粗尾巴一甩一甩,是牛虻叮它了,乌鸦飞过来,落在牛身上,一切又变得异样得平静,牛虻大概是进了乌鸦的肚子吧。

作者简介: 王琰,女,祖籍辽宁沈阳,一九七六年二月生于甘肃省甘南州迭部县尼傲乡。一九九二年离开甘南,从此在兰州学习工作。现供职于兰州市文联。曾在《散文》等刊物发表作品,并收入《2005散文精选本》等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