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袋马尾度三十

那是大高原与大高原生活汇聚的地域。一种自然荒凉天地之大与雄浑笼罩着四野,笼罩着所有高原的人生,笼罩着我即将度过的标志着人生成熟的而立之年。在青藏高原的崇山峻岭之间,一个充斥着高原空荡的河谷,我不由屏紧了呼吸、屏紧了生命,任凭黄河冰凉冰凉的河水,袭遍全身。那时,我紧紧攥着马尾巴、抱着鼓胀的羊皮袋,顺流沉浮;那时,我才发觉平时的诸多想法和不如意,都是那么的多余而浅薄,包括那种而立之时什么都没立的悲哀;那时,仿佛有的只是一种吞噬生命的彻骨的冰凉,它缓缓地蔓延开来,深入心髓,深入三十这样一种生命的过程。

数百里单骑,背着愈来愈高,愈来愈升起的西倾山和阿尼玛卿大雪山,疾行在曾经是春初秋深牧群来去往返,却被飘摇的长草淹没,已看不见出路的山口。亲眼看着,独自一步一步深入没有一只牛羊,不见一柱孤烟,却空旷地接天连地的草地;亲眼看着,独自一步一步被彻天彻地的洪荒所围困、所吞噬、所消溶、所分割蹂躏而无能为力,只能承受着,听凭那匹又快又稳的河曲马,负着我一步一步向那个目的地——第二道黄河南岸的一处牧场,去完成乡上安排的动员适龄儿童入学的任务。

我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首曲二道黄河了。可此刻在它的宽阔深沉面前,却使我从小就极力想一见的母亲河,包括积聚了几十年的那种渴望,荡然无存。虽然,流淌在果洛高原上的黄河,还很清澈碧蓝,没有下游那种浊浪滚滚、裂岸崩云的气势,但仍然使我渺小的生命,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虽然这种恐惧高达一百二十分,我还是在那个充斥着大高原恐慌的空荡河谷,抱着吹鼓的羊皮袋,牵着纤细的马尾巴,渡过了那段因玛曲县城南五公里处西流黄河段而泛泛命名的二道黄河。

我就这样渡过了二道黄河,度过了人生的而立之年。象那块千百年来被首曲黄河封锁、隔绝的天地里的藏族牧民们一样,祖祖辈辈从这里一次次爬上具有家园感的河岸草地,一切彻骨的冰凉、切齿的寒冷,顿时消逝。之后,不管春夏秋冬,不管河水暴涨枯缩,又在这条亘古久远的大河上,抱着羊皮袋,牵着马尾巴,从此岸渡到彼岸,又从彼岸渡到此岸,而且乐此不疲地吆喝着他们培育的河曲马、欧拉羊和高原牦牛,以及忠诚的河曲藏獒,还有他们三十岁这样深沉深刻的高原年龄和他们自己,走向水草、牧场。我想,他们昨天没有一个人要离开那里一步,今天明天,我想也是不会有的,包括我这个被高原草地和他们收容感动的人。因为我知道,那些曾经三十而立的人,不一定无悔无憾。

这里不是诗人画家笔下的雪山草地,蓝天白云,这里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情画意,这里的天空空荡辽远,这里的河岸纵深荒凉,独自一个人呆立在那条河谷,呆立在人生三十的这样一种生命的过程,看着黄河之水迢迢地从天上流来,整个天地之间,似乎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匹马,甚至一只飞鸟 ...... 于是,一种从没有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的滋味和感触,深沉在生命之中。但我觉得在那种苍凉的背景下,涌动着的是一种无法压抑和扑灭的生命火焰,这种真实的火焰,将会燃烧高原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将会照亮整个高原。

心跳的声音充斥着天地六合。

就这样皮袋马尾的渡过了那条暴涨的黄河,那个奇特而深沉地高原上的一个而立之年,想起那次渡过的那种没有边际没有人烟的荒凉与黄河的冰凉,这一生生活在那个高原,或者远离那个高原,一种真诚拥有过生命的充实平静,浮升在心间,与背后逐渐升起的阿尼玛沁雪山和西倾山同在。

皮袋马尾渡过三十的那一天,我仿佛觉得,渡过的不仅仅是那条冰凉的黄河和我的而立之年,而且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别的什么。

 

( 原载于1997年第1期《散文百家》入选《散文百家》百期精华选《烛窗心影》1998.10

 

 

河源断章

 

( )

 

我听见一片雪花落向河源高原的声音。

曾经满天空飞翔的鸟儿,经不住风雪严寒地考验,杳然绝迹,只留下一些饥饿的牛羊和裹着腹的狼,拼命地走向避风的阳坡,给部落留下一个永远揪心的悬念。

高原的雪,依旧落向春乏的草地。

在西倾山南麓,神秘的羌海,名叫察干外香的草地,那位极善牧羊的索南道吉,像一只头羊,引着唯有他的还比较肥壮的羊群,走向遥远的哇玛河谷,在他之后,三两匹踯躅的狼,遥遥地尾随着,捕捉着等待已久的机会。

索南道吉的母亲——那个双目失明,年过八旬,一生颂经祈愿的老阿妈,仿佛洞察了什么,在儿子引着羊群远牧的大半夜,颤巍巍地爬起来,揉了揉早已看不见什么的双眼,捻着佛珠,大声地颂起大明大慧,可以救苦救难,至高无上的“六字真言”,顿时,“唵嘛呢叭咪吽”的佛音,透过空间,响彻在哇玛河谷,索南道吉抬起头,所有的羊抬起头,倾听着,倾听着,然后依次安然地走向河谷深处,走向鄂尔瓦斯河源。

 

( )

 

仿佛那一束灯光是从五百年前透过来的,最后从川西乔科最大的寺院参智合一处半掩的门里,微弱地晃出。在这春天即将来临,希望已冒出地平线的三月,被铺天盖地而来的雪所埋没的黑夜里,我久久地判断不出,这一束微弱的光亮,是川西乔科大沼泽地上的最后一束,还是最早一束 ?

一扇红色的门,一扇白色的门,肃穆地关上或者缓缓地敞开。一匹白色的马,一匹红色的马,在那束灯光下,平静地擦肩而过,奔向各自的前途,最后消逝在苍茫的长夜中,消逝在苍茫的乔科。偶尔,传来一两声乔科马的嘶鸣,悠荡在天地之间,使人久久地难以平静。

以马闻名的草原,马的声音渐渐沉寂。

  

 

( )

 

翱翔的鹰群,终于停在阿尼玛卿雪山北麓,岗日山脚下一处青草丰茂的缓坡上,环坡而立,仿佛像一群入定的老僧,面对着一条久远的河流,面对着饱经沧桑的山川,默默地祈祷着什么,等待着什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使人感到沉重和莫名的悲伤。

阿米欧拉山口,部落正为父亲举行葬礼。

左边的山顶已燃起少女卓玛——采之于人间仙境西麦朵塘山野的艾蒿金莲,右边雪岭正煨烧着阿斯姑娘——摘自积石险峰深壑的柏枝;   还有前边山峰上,雪山神女独自暗暗地饮泣,后边的山峰上,响起部落里最骄傲的小阿柔的情歌——唱给父亲一个人的情歌。

白螺号从左边的山头致哀,摇转的经筒,猎猎的经幡,飞撒的糌粑,从右边山峰为父亲送行。在一个五月的纵深,身着红衣的喇嘛,附近部落寺院里所有的喇嘛,环坡而立,像先前入定的鹰,那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令所有参加葬礼的人感动。

曾经的鹰群,盘旋着飞起,飞远。

  

 

( )

 

仿佛是昨天,那一声传过河源高原的婴儿啼哭,透过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撕裂长夜,于是血泊之中,从母亲的肚腹,涌起一条长长的生命之河……

一个早晨,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孩和与她同一天出生的小牛犊,吮吃着同一头母牛的奶水,那惹人怜爱的样子,如一幅图画。

大喇嘛的预言如鹰,始终飞翔在远牧部落的上空,飞翔的身影盘旋在老老少少牧人的心里,汇成一种强烈的祈愿。

“高僧圆寂,白马产驹,百灵歌唱,孔雀翩翩,格萨尔大王诞生的岭地,就是驻牧之所。”于是,游牧的祖先们,在河源两岸青青的草地,扎帐为家,放牧为本,垒石成塔,刻石成经,以此作为生命的所依。

 

 ( )

 

河从天上流来,河从天边流过。

轮回的季节,从一年的边缘重复。插箭祭山的节日到了,虔诚的牧民们纷纷骑着马,扛着为山神新制作的长箭、嘛呢旗,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年波玉则山下,祈求方圆千里最大的神山庇佑。

篝火如豆,飘忽似遥远迷离的神话 !

关于一只白羊的故事,关于一条神蛇的传说,留给阿尼玛卿雪山和年波玉则湖,许久的伤感。

我听见一片雪花落向河源高原的声音。

某个黄昏,走过一个从蛮荒崛起的小镇,一条艳目的红纱巾,一夜成为别人床上的风景。我不知道,那个似马如龙的少年,许久地等待着什么。还有那把“弦弦掩抑声声思”的吉它,今夜不知阿谁聆听 !

悠久的河源,野马、白鹿依旧驰过。

 

(原载于1998年《散文百家》12期)

 

   陈拓,藏族名嘉道,男,藏族,出生于19643月,甘肃临潭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在《飞天》、《西藏文学》、《青海湖》、《散文》、《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散文、诗歌两百余篇(首),著有散文专集《游牧青藏》、诗歌集《鞍马格桑》,获多种奖励。现任玛曲县委党校副校长。

 

 

河源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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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一片雪花落向河源高原的声音。

曾经满天空飞翔的鸟儿,经不住风雪严寒地考验,杳然绝迹,只留下一些饥饿的牛羊和裹着腹的狼,拼命地走向避风的阳坡,给部落留下一个永远揪心的悬念。

高原的雪,依旧落向春乏的草地。

在西倾山南麓,神秘的羌海,名叫察干外香的草地,那位极善牧羊的索南道吉,像一只头羊,引着唯有他的还比较肥壮的羊群,走向遥远的哇玛河谷,在他之后,三两匹踯躅的狼,遥遥地尾随着,捕捉着等待已久的机会。

索南道吉的母亲——那个双目失明,年过八旬,一生颂经祈愿的老阿妈,仿佛洞察了什么,在儿子引着羊群远牧的大半夜,颤巍巍地爬起来,揉了揉早已看不见什么的双眼,捻着佛珠,大声地颂起大明大慧,可以救苦救难,至高无上的“六字真言”,顿时,“唵嘛呢叭咪吽”的佛音,透过空间,响彻在哇玛河谷,索南道吉抬起头,所有的羊抬起头,倾听着,倾听着,然后依次安然地走向河谷深处,走向鄂尔瓦斯河源。

 

   陈拓,藏族名嘉道,男,藏族,出生于19643月,甘肃临潭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在《飞天》、《西藏文学》、《青海湖》、《散文》、《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散文、诗歌两百余篇(首),著有散文专集《游牧青藏》、诗歌集《鞍马格桑》,获多种奖励。现任玛曲县委党校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