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妈是个会唱歌的人!当听邻村的大爷说起这件事时,我十分惊讶。

  “当年知青下乡为村人表演时,我就坐在你阿妈的身旁。她偷偷地跟着台上的知青哼唱,那音准、那歌喉,是我这辈子听见的最好听的。可惜你阿妈从来没有上过舞台,她也不喜欢在众人面前歌唱,这不,一副好嗓门也就像她种的庄稼一样埋进了土里。”

  阿妈的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欢快?忧伤?我意识到,我记忆的存储柜里,并没有一个角落存放过阿妈唱过的歌。 

  

2

   阿妈喜欢清静,我们的家也从村子最热闹的地方搬到了一处安静的坡地上。

  房屋是用石头砌成的,院坝很宽敞,并在上方种了几株葡萄树。每到八月份,紫色的葡萄挂满整个枝头。调皮的我们,经常站在小板凳上,仰头,用嘴去选择那些又大又红的葡萄吃。

  院坝上方还有一个不足10平方米的小阳台,别小瞧了这小阳台,它可以一览山脚下的整个小城镇。天气热的时候,我们还会把下午饭的地点安排到这个小阳台上,边吃边赏风景。

  房屋的四周种满了樱桃树、核桃树、橘树……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一个果园里,每个季节都有新鲜的水果可以品尝。

  深深地爱着这个家,一刻都不想离开。可随着房前屋后的果树开花又结果,落叶又生根,我们三姊妹也像蒲公英一样,为了各自的生活四处奔波,最后离开了家。家中只剩下了阿妈,还有那依然开花又结果的果林。

  阿妈说,除了思念远方的我们之外,她并不孤单。

  

3

  生活是一张纸,每个人都在这张纸上勾勒着自己的一生,从早到晚,接连不断。我能够想象阿妈所要勾勒出来的生活只是一幅简单、平稳的波浪线,波浪线的源头到结尾都和她身旁的土地有关。

  土地是孕育生命的地方,阿妈却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土地。浇水、施肥、播种,阿妈像母亲呵护子女一样,哺育着土地上的树木、庄稼。

  每年春天,阿妈都会在一些老去的树木旁重新栽种一些小树苗。长久下来,我们家田地葱葱郁郁,各类水果个大味鲜,这和很多村人的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妈动作有些缓慢,但这不影响她灵巧的双手。初春,是她最忙碌的时候。六十多岁的她是个嫁接树苗的好手,这段时间,她经常穿梭在果林里,对于哪棵树不结果,哪棵树的果子不够优良,阿妈一清二楚。她背上工具,爬上果树,小心翼翼地锯掉枝丫,把优良的新苗嫁接到锯掉的枝丫上。

  在嫁接这方面,阿妈还喜欢创新。比如,把苹果新苗嫁接到琵琶树上,把板栗新苗嫁接到樱桃树上……当然,是创新就会面临失败。阿妈的实验失败的很多,但是有一样却成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就是阿妈在核桃树上嫁接橘子竟然奇迹般的成功了,这在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为了挣钱,很多农村里的人舍弃了土地,去外面找副业,许多土地也就荒芜了下来。阿妈没有停息下来,看着村里一大片杂草疯长的土地,她变得忧伤起来,对自家的土地加倍地照顾着。冬天,阿妈的双手冻得皲裂开来,时不时伤口就会冒出血珠子。血珠子夹杂着泥土,让阿妈的双手无论用多滋润的护手霜都无济于事。看着这一切,我们姊妹花费了很多口舌,让头发斑白的阿妈放弃土地,到我们身边生活。她拒绝了,原因是她的根在这片土地,离开这片土地,就相当于把她的根拔掉了。

  远方的我时时牵挂着阿妈的身体,只要做梦,梦中总会有阿妈的影子,有时是开心,有时却梦见阿妈摔倒或生病,这种担心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于是,在一个落雨的夜晚,我谎编了一封信给阿妈寄去,信中的内容大概是我工作得如何不顺利、生活如何不能自理等。也许我真是自私的人,为了让自己安心,不管任何理由想把阿妈接到身边。

  我工作的地方除了离县城远点、没有电话网络外,其实,就像世外桃源。

  寄出的信我不抱希望,我知道土地对阿妈的重要性。

  阿妈来了,就在我把信寄出去的第二个星期!看着风尘仆仆站在校门口的阿妈,我惊讶得不知所措。阿妈是第一次来到高原,我无法想象她在翻越那一座座高海拔的雪山、穿越那一片片无垠的草原时是什么情景,我也无法想象阿妈是怎样只身一人在这个多雨的季节包车来到离县城108公里的偏远学校,但我能肯定的是,阿妈沿途的心里没有装下一丝她所喜欢的高原美景。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犯了一个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错;那一刻,我也懂得了在阿妈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土地,而是她的子女!

  

4

   阿妈和我在那遥远的高原待了两年。后来,我有幸调回故乡。阿妈又回到那片土地,回到了那座秋天挂满葡萄的老屋。阿妈不愿和我一起居住,她说多双筷子就得多个用钱的地方,她回家在菜园里种些小菜,照顾好果园,不仅能让我吃上新鲜蔬菜,也能挣些小钱贴补平常的开支。

  这一次,我没有劝阻阿妈。我知道阿妈的根牢牢地扎在那片土地上,如果挪移,只会给她增添负担。

  

5

  工作的地方离家30公里,我每天都会打电话问问阿妈在做些什么,每周都会回去看望她。回到家中,阿妈总会问些我工作上的事情,然后语重心长地叮嘱我要和同事处好关系,自己能做的就要多做。

  阿妈只读过一年书,但是,除了不会写字外,大部分字她都认识。出于工作的原因,我经常会把一些书籍带回家,有空的时候坐在葡萄架下看看书。我看书的时候,阿妈也看书。阿妈喜欢看我们甘孜州内作者的书,时间一长,竟然还喜欢上州内一名资深作家的书籍。理由很简单,阿妈去过那些地方,而作家写作的素材基本也取源于那片土地。阿妈是个怀旧的人!

  家里的饭菜非常可口,不只是因为农村用柴火做饭,更因为那是我和阿妈团聚的日子。阿妈总会把好吃的东西留着等我回家一起吃,她说只有一起吃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食物的香味。饭桌上,阿妈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自己却更多地说着话。平时,阿妈的嘴像门闩紧扣着的木门,没地方说话,这会儿的话题丰富却也无头无序。有些事情,阿妈给我说过好几次,依然重复着。我不厌倦,更多的却是酸楚,时间改变了阿妈年轻的面容,她记忆的神经也在慢慢衰退。静静听着阿妈的话,哪怕就是不说一句,心中的幸福感也会油然而生。

  家里有张大床,旧时称为高低床,所谓高低就是一边高一边低,睡在高的那方,能使人喘气和消化都很顺畅。床呈浅绿色,年代久远的原因,涂抹在上面的漆色渐渐脱落,露出木材原有的颜色。

  这张床是阿妈的床,也是我的床。在家中,我有一间自己单独的房间,房间设计得很别致,可是,我几乎没有住过自己的房间,只是偶尔到里面打扫一下。我喜欢和阿妈一起睡,尽管我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阿妈有时会像斥责我一样说,哪有这么大的姑娘还一直跟着阿妈睡同一张床的?我固执地告诉她,我就喜欢这样。阿妈摇着头,无奈地对我说:“哎,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其实我已经长大,只是眷念着阿妈温暖的怀抱。睡觉的时候,阿妈喜欢用手抚摸我的手腕,有时她手上的老茧划在我皮肤上,让我很痛,这种痛是一种心疼!阿妈通过抚摸来判断我是否长胖,希望我长胖是她的心愿!她说有几次都梦见我胖了,那高兴劲儿,足以让她放下几天的农活!

  又到上班的时间了,阿妈早早地起床,为我准备早饭。我在吃饭的时候,她又忙碌着给我装这装那。每次,我回家的包空空的,上班时却装得满满的。阿妈会一直陪着我在路边等车,不管春夏秋冬。离别变得越来越常见,阿妈站在家门口目送我的身影,在后车镜中显得越来越渺小.......

  分别的时候,我不再回头去看阿妈,我怕我模糊的双眼再也看不见那渺小的身影!

  

6

   现在,我终于明白在我记忆的匣子为什么没有存储一首阿妈的歌。阿妈是不会用嘴唱歌的人,她只会把美丽的歌声埋藏在心底。

  阿妈的歌是用时间沉淀的歌,是唱给女儿和土地的歌,歌声朴实、悠扬!

        雍措,女,1982年出生,四川康定人, 现供职于甘孜州《贡嘎山》杂志社,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创作文体有散文、小说、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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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妈喜欢清静,我们的家也从村子最热闹的地方搬到了一处安静的坡地上。

  房屋是用石头砌成的,院坝很宽敞,并在上方种了几株葡萄树。每到八月份,紫色的葡萄挂满整个枝头。调皮的我们,经常站在小板凳上,仰头,用嘴去选择那些又大又红的葡萄吃。

  院坝上方还有一个不足10平方米的小阳台,别小瞧了这小阳台,它可以一览山脚下的整个小城镇。天气热的时候,我们还会把下午饭的地点安排到这个小阳台上,边吃边赏风景。

  房屋的四周种满了樱桃树、核桃树、橘树……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一个果园里,每个季节都有新鲜的水果可以品尝。

  深深地爱着这个家,一刻都不想离开。可随着房前屋后的果树开花又结果,落叶又生根,我们三姊妹也像蒲公英一样,为了各自的生活四处奔波,最后离开了家。家中只剩下了阿妈,还有那依然开花又结果的果林。

  阿妈说,除了思念远方的我们之外,她并不孤单。

        雍措,女,1982年出生,四川康定人, 现供职于甘孜州《贡嘎山》杂志社,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创作文体有散文、小说、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