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走了。她的灵魂放弃了身体,在2011年寒冷的冬夜,家婆的灵魂告别了与她相依了 100年的身体,独自飘走了。泪冻成了冰花,贴着家婆没有了灵魂的的脸,冬天的夜变得凛冽而漫长。

        母亲点亮一盏清油灯,说是去另一个世界的路很黑,要为家婆照亮方向。院子里落气炮响得噼里啪啦,刚刚回家的邻居又被炮声召回了我家的小院子,院里闹哄哄的。

        家婆身体余温正在渐渐消失,转眼,家婆与我竟然被时间隔成了两个世界。

        老公端来的水在盆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妹妹用冒着热气的脸帕给家婆擦身子。家婆的身子只剩了一层皮包骨,皮在四天前发病时已是手摸到哪儿就掉到哪儿,腿上的皮肤已大面积的掉落,掉了皮的肌肉呈乌黑的状态。

        给家婆换寿衣时,一只系在衣襟上裹成圆形的丝袜呈现在眼前,这丝袜是家婆的钱袋子,是我们一家人都熟悉的物件,只是没有人去触碰过它,就在两个小时前,家婆还问我要了两张崭新的粉票,那是我试探她神志是否依旧清醒的小道具。贴身的白丝绸衣裤已经换上了,接下来要挨件穿,六件长衫穿上身后,腰间不能系带子,只象征性的拴条红钱,嘴里放一小块银子,机械的重复着支客司的安排。换完衣服,家婆就被抱到堂屋的木板上去了。一身新衣的家婆躺在木板上,像个睡着的孩子,面部表情柔和而安祥,原本就皱纹不多的脸此刻更舒展,甚至还微微的泛了红光,支客司说是要在木板上放几个小时才能入棺。

        凌晨三点过,陆续到家的亲友开始哭丧了,嚎哭开始在暗夜里漫延,“三娘唉,你咋说没得就没得了喃,你呦,一辈子对人好,呜呜呜,那回我我从墙上摔下来,摔得我哦头破血流,要不是你把我背到医院,我命都没得了哦……”家婆排行老三,康家地人同母亲一辈的人都喊家婆三娘。哭的人是隔壁邻居李驼子,她自嫁入康家地家婆没少关心她。在我的家乡,至亲至近的人没了,她们都是要哭丧的,哭丧的内容可以囊括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是一件事,可以是生平回顾,哭的人从最初的伤心变成漫长的干嚎。李驼子哭念到伤心处,上气不接下气,悲伤之情难以言表,所跪处是擤下的鼻涕和擦鼻涕的纸巾,李驼子被劝停后,赵家表嬢又开始了“三娘唉,你倒命好哦,莫病莫痛的活了一百岁,子孙也孝顺,哪像我哦年纪轻轻一身病痛……”七里我叫表嬢,她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女人,狭而长的脸上五官挤成一团,仿佛在一只布利塔墨茄上随意掐了几个洞就来到人间。表嬢与家婆紧邻,家婆没少疼她,但她一向耍小聪明,邻居听她哭就在背后窃窃私语。

        夜太暗,火盆里的柴火烧得毕剥作响,唱歌一样婉转的哭丧更象是一个故事开头或者结束,人越来越多,躲在夜的角落,觉得自己好象一个局外人。

        天亮了,家婆被挪置到黑得发亮的棺材里。我把家婆卷了钱的丝袜依旧系在家婆腋下的衣襟上。年过六十的母亲披麻带孝的站在大门口按本地风俗给前来帮忙的每一个人行磕头礼。表婶站在旁边给前来吊孝的亲人发白色的孝帽和孝帕子,很快,小小的院子里便白花花的一片了。

        棺材置放在堂屋里的高板凳上,棺材的形状和家婆的身形一样瘦小。油灯也移置到棺材前,灯前置放着一个烧钱纸的小黑锅,身后放着一背蒌已经撕开的黄色纸钱,我们几姊妹轮流跪在棺材前烧纸钱,先生说火不能熄灭,黄色的纸钱点燃后放进小黑锅里,我们轮流轻声呼喊家婆领钱,燃烧过的纸钱末儿变成黑色卷儿在堂屋里乱窜……

        母亲说家婆其实四天前就该走的,是在等我和弟弟回来才能落下这最后一口气。母亲的话让话让我的心一下子格外疼痛,家婆是在我和弟弟回家的当天晚上凌晨离开的,离我和弟弟回家只有七个小时。难道是真的在等?想到家婆夜里挣扎的样子,心象被密密麻麻的小针走了一遍。

        家婆在夜里挣扎了两回,一回是在凌晨一点的样子,她说她胸里堵了个什么要我们扶她起来,给她捶背,不然出不了气,我们按家婆说的法子做了一次。家婆说轻松了,要妹妹给她洗脸,妹妹打来热水给家婆洗了脸,还给她擦了洗脸油,家婆说困了要睡了。然后倒在床上只一小会就听见她均匀的呼吸,一屋人陆续散去,只剩两个人守着。家婆安静了一个多小时,迷糊中的我突然听见家婆大声呻吟,并要我们把她抱出门去,她说她卡在门里,进不来出不去。

        “你们把我抱出去,抱我出去。”家婆反反复复的喊。尽管我们一再大声喊家婆你在家里,她转过头问我们,我在家里吗?我卡在门上了!家婆呻吟的声音一次比一次短一次比一次急促,家婆开始痉挛,连续三回,每回间隔十来分钟,大概半小时左右,家婆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再没有进气,软软的歪在了我的怀里,家婆因痛苦而扭曲的面部表情慢慢回复平静。

        这天是2011年11月19日,是凌晨两点五十五分,我的家婆100岁零9个月,100岁的家婆走完了她的百年人生历程,回到了她来时的世界。

        家婆一共有七个兄弟姊妹,最长寿的家婆活了100岁,二家婆活了99岁,而幺家婆和舅爷都活得不长,只有60多岁,其它的亲人活得更短。老了的家婆常给我们讲年轻时的事情。讲民国时,家婆背了梨子从沙尔背到老街卖,卖了梨换白麻糖吃,讲祖父做生意时的趣事,讲红军过金川时她们割麦子支援红军,讲姊妹间的趣事。讲年青时的事情家婆的语调是欢快的。讲到大饥荒时家婆的神情象慢慢调暗了的灯泡有些黯然,但她总是不会抱怨的。包括那凄风苦雨的三年自然灾害,包括家婆讲那些欺负她们的人,她的表情总是很平静,家婆总是说,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啥子日子都有定数,好的不好的都要学会接受,因果有报的。家婆常说的话潜移默化的影响了我一辈子。

        家婆说大饥荒时人饿呐,食堂定量供给的的玉米面汤汤清得能照得见人的影子,还少得可怜。人饿得有气无力,抓到泥巴都想吃。家乡的榆钱树没有一棵是有皮的,皮都被饥民剥来和着白土蒸了吃了,也因此很多人都得了浮肿病,甚至,还有的人悄悄吃了死人肉。家婆说那个时候能嫁到山上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山上土地广,有圆根樱子还有洋芋可以吃,家婆最难的时候去过山上乞讨,她说头两天不好意思呐,背着个背兜在山上转了两天,结果还是空着双手回来了。每看到山上人家屋梁上一挂挂圆根樱子时,家婆始终张不开嘴巴,只在焦渴难忍的时候向人家要了一瓢冷水喝,等到星辰初现的时候才回到家徒四壁的家,看到眼巴巴的女儿和病弱的丈夫,家婆就开始自责。当她喝掉碗里的半碗清得可以照见人影子的玉米汤汤时,家婆明白,这是爷爷和她的全部下午饭,爷爷总是把属于自已的那份少得可怜的食物分给家婆和妈妈。

        爷爷祖籍安岳,兵荒马乱的年月,一家人从安岳逃荒到大山里来,没承想这也不是个安乐的地方,更是穷得无法言说。爷爷是家里的老小,会做全套的女红,针脚细密,挑花绣朵配线明艳,妈妈的针线活全是爷爷教出来的。但爷爷体弱多病,有严重的支气管炎病,还有不能干重活,所以一家人的重活差不多全落在了家婆的肩上。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只记得他整夜整夜的用手帕捂住嘴巴咳嗽,咳得咯血了,人就没了。在一堆堆白花花中爷爷没了,尚不知悲伤为何物的我,用白纸折白花蘸了浆糊啪的打在竹做的花圈架上,贴得越多我越来劲。

        一晃三十多年,如今家婆也没了,我也从小孩活成了人到中年,饥饿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但是家婆依然对粮食的敬畏,即便是掉在桌上的馍馍渣,她也会小心的捡起来吃掉,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很没面子,颇有微词,家婆看我们一眼神情淡得像水仿佛自言自语,没有饿过的人呐不晓得珍惜。

        1993年的冬天,我在母亲的催促下结了婚,年纪尚不足20岁。那一年县里财政出了状况,县里一连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临近年关,家家都赤字许久,母亲却在那一年决定将我嫁出去。作为家里的长女,家婆的长孙,家里照例是要大办一场的。杀猪宰羊贴喜联似乎一样都没有错过,大家忙得不亦乐乎,没有人关注我的心情。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个孩子,知道自己要嫁人了,但却不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在农村,婚嫁更注重形式,好强的母亲关注的是收了多少份子钱,收支是否平衡,场面是否足够热闹,在当时,母亲的这些所有的小虚荣都得到了足够的满足,她心安理得的接受着来自村人祝福,诸如,你女儿是全村最美的新娘,你家喜事办得热闹,席客安了几十桌,你能干哦,把娃娃拖出头了……母亲甚至都没有多看我一眼,她的喜悦远远超出了嫁女的忧伤。

        家婆表达爱的方式是,从她裹钱的布袋子里拿出了十几张大小不一,边角都已发黄磨损的元票和角票,给我买了一对当时很时尚的婚纱娃娃,还有一对银耳环。即便这是我出嫁唯一温暖的记忆,但我至今仍然想不起来家婆对我说了什么,又或者是什么也没有说吧。其实很多年以来,我在内心深处对母亲是充满责怪的,总是以为我为我们家付出太多,而她从来没有有过一丝丝发自内心的温情,人到中年以后,还是会为家婆爱我们的一些细节感动,而与那个为了生计奔波了一辈子的母亲总是充满着抵触。及至现在开始养育自己的儿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重蹈母亲的覆辙,

        家婆是三天后的早上和棺材一起被送上坟山的,家婆去见她的兄弟姊妹和亲人们了。一众孝男孝女尾随其后,冬天的乡村光禿禿的,又冷又干。帮忙的人用铁锹铲起一锹锹的黄土往棺材上盖,直到棺材完全被淹没,直到一座沾满新鲜泥土的坟很突兀的出现在眼前,那个被我们叫了一生的奶奶的家婆和爷爷的坟并排在梨园里了,时差是四十年。满七,回央以后,就只剩下每年的清明和年节去看看了,家婆的坟头上一样也会长满荒草。

        埋了家婆以后,家里开始宴请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冬天的阳光下,喝酒的、打牌的、烤火的,三个一群五个一堆,谈笑风声。我的心里突然悲凉的无以复加,死亡原本是一件肃穆的事情,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形式化。家婆的离去权且算是喜丧,是归去,一个走往归途的人是不宜为她伤心和痛苦的,但是,大部分人的离世都变成了这种喜事无区别的方式,是人心麻木还是别的什么?

        家婆回到来的地方去了,带上了她一生的故事,去另一个世界见她那些比她回得更早的亲人与朋友。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归途,能留下亮色的并不多,大部分的人生都重复着重复,家婆的归途要长一点,一点点温暖照亮了漫长的苦难,家婆不说苦,我们就觉得生命美好。

 

        韩玲,女,藏族,又名达娃梅朵,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四川省文联系统先进工作者。作品散见于《读者》《光明日报》《文学报》《青年作家》《爱人》《四川文学》《青海日报》《草地》《贡嘎山》等刊物,有作品选入《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出版散文集《遇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