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三爸的小儿子考上大学了,八十二岁的外婆不住地说,你看这娃娃多攒劲。你三大是没娘娃儿天照顾啊。我苦命的姐姐年纪轻轻就扔下四个娃儿走了,这么多年头了,我姐姐要是在世,该有多好……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洮州一带的生活和医疗条件普遍差,奶奶生我三爸后终因失血过多而撒手人寰,年仅四十二岁。父亲说,如果奶奶生活在如今这个年代,绝不会丢了性命的。奶奶去世时,父亲七岁,二爸三岁,姑妈十二岁。爷爷怀着巨大的悲痛张罗丧事,顾不上刚出世的婴儿,顺手把孩子塞在土炕的被床下。夜深人静,守灵的亲人们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才知道娃还活着。当时村子里有个远房亲戚找爷爷商量说,你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把这个尕娃儿给我吧。爷爷说,这世上有给钱的、给东西的,没有给娃的。不管以后的活路有多吃力,我也要把这娃儿养活。
安葬了奶奶,三爸就由爷爷带着。父亲说,好在那时候生活虽然清苦,家里还养着一只奶牛,嗷嗷待哺的三爸尚有新鲜牛奶可吃。但有时一到晚上,娃娃哭闹得特别厉害,抱上哭,放下哭得更响。爷爷没办法,只好让娃娃吮吸他的空乳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有谁能肯定,深夜里爷爷有没有流下过心酸的泪水。
那时候的日子本来就难肠,没有女人的家更是掣肘。爷爷既当爹又当妈,里里外外忙得没有过上一天清闲日子。当邮差,或给有钱人家帮忙打理生意,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养活一大家子人,而且陆续将孩子们都送到学堂念书。这期间,爷爷也试图续弦,一来给自己找个伴,二来给孩子们寻个靠得住的娘。
由于饮水的原因,村子里患有甲状腺肿瘤的人较为常见,爷爷就是其中之一。为了找个合适的媳妇,也为了让女方相中自己,爷爷硬是去邻村找到一位赤脚医生,忍痛将自己的甲状腺肿瘤进行了简单的切除,结果伤口一直渗血水,直到一年以后才痊愈。父亲和二爸、三爸他们至今感慨万分,说爷爷是一个硬气的人,他从来没有在艰难困苦面前流露过一点怯懦。有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爷爷终于托人相中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邻村妇人。据介绍人说,妇人端庄朴实,勤劳能干,性格随和。原婆家境况在村子里算是最好的,因丈夫病逝,守寡三年有余。
几天后爷爷跟着介绍人到女方家去看媳妇。女方一见爷爷的面,加之前面介绍人已经向女方讲了爷爷的家道和人品,便默然应允了爷爷的求婚。爷爷择一吉日,就将女方接到了家里。新奶奶不光人长得秀气,家里家外的活更是没得挑剔。煮饭洗衣,做鞋纳袜,锄田收割,样样不差。那时我家和二爷爷家共住一个院子,二奶奶非常持家,谁家的牛在院子里拉一泡牛粪,二奶奶顺手就铲到自家炕洞边了。有一次,因为二奶奶铲了我家犍牛的牛粪,新奶奶看见后就有点不高兴,俩妯娌就在院子里起了口角。可是后来,新奶奶突然去世,正是二奶奶,给父亲他们几个孩子洗洗刷刷、缝缝补补,饿了给一口饱饭,病了嘘寒问暖,让他们在失去第二个母亲的日子里,再一次感受到了母爱的贴心和温暖。
每到农忙季节,新奶奶把自己和前夫生的两个女儿叫过来,帮我家锄麦收割。新奶奶的两个女儿人长得俊,穿的衣服也比别的女孩子漂亮。妹妹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白里透红的脸蛋,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会说话,笑起来一口的牙齿又齐又白。有一年姐妹俩来我家帮新奶奶锄洋芋。因为天热,妹妹将一件枣红底子紫色碎花的夹衣放在新奶奶炕上没有穿。姐妹俩忙了五六天农活后回去了,可是却忘带了那件花布衣衫。我三爸那时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和妹妹年龄一般大小。有时乘着家里没人,就去看妹妹的衣衫。偶尔悄悄摸一下衣服上的紫色花朵,暗自发呆。再后来,妹妹不幸得了急性脑膜炎,突然夭折了。那件花布衣衫,也消失得无声无息。
新奶奶在我家的那几年,三爸正是淘气的年纪。夏天和一群孩子上山掏麻雀,冬天穿着爷爷缝的羊皮褂子,和小伙伴们去河边滑冰。每当新奶奶使唤他烧火,他就手拿一树枝,一边在锅灶旁敲打,一边即兴编一些顺口溜,发泄对新奶奶的不满之情。可是新奶奶是一位心地善良的母亲,对三爸一直很疼爱。好多年过去,每当说起家园往事,三爸他们总要提起新奶奶,对新奶奶的人品赞赏有加。
幸福的日子总是那样短暂。新奶奶只在我们家待了六七年,因患肺结核病溘然长逝,父亲他们又成了没娘的孩子。
记忆中,爷爷中等个头,四方脸。身穿黑布长衫,脚蹬圆口黑条绒布鞋。因为我小时候乖巧可爱,加之父亲是爷爷的长子,我自然成为爷爷的长孙女,爷爷很疼爱我。我上学迟,因为爷爷总说我小,舍不得我去上学。九岁那年,我终于踏进了简陋的校园。每天放学回家,我就把所学的拼音和一些简单的汉字,写在院墙上,写在花格窗户旁的木板上。那时候家里没有粉笔,我是用灶塘里烧过的木炭头写的。粗通文墨的爷爷看着我那些黑乎乎的、歪歪扭扭字迹,脸上笑眯眯的,从来没有责备过我。
可是有一天,当我像往常一样,去爷爷的屋子,让他帮我系花棉袄上的布纽扣时,发现平素一只早起的爷爷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我说,爷爷,帮我系一下扣子。听见我的声音,爷爷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我说,要去学校了?他吃力地坐起来,披上棉袄,转过身来。我爬上炕,跪在爷爷旁边,扬起胳膊,让他替我系胳肢窝下最难系的那一个布纽扣。爷爷一边喘气,一边说,唉,你阿妈做的这个纽扣,连我也扣去吃力,再不要说你个娃娃家了。说着一阵咳嗽。待咳嗽声平复下来,爷爷又叮嘱我说,上学去了好好念书,别光想着玩耍哦。我看着爷爷温和的眼神点头答应。没曾想,这是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下午放学回来,家里多了一些人,我觉得有点异常,就去问母亲。母亲说,傻丫头,爷爷病了,亲戚们都看他来了。爷爷的病会好吗?我问母亲。母亲说,你说呢?不好。我脱口而出。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母亲后来对我说,她多么希望爷爷的病好起来。有爷爷在,她去地里干活,我和弟弟有人照顾,家里大小事情也有人拿主意。父亲当时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教书,开学后难得回来一两次。爷爷去世了,我和弟弟因为年纪小,不大懂得悲伤。大人们说,到巷子口去看你阿大来了没有。我俩就整天在巷子口等父亲和三爸回来。当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时,我和弟弟跑过去一人抓住父亲一只手,跟着泪流满面的父亲走进家门。三爸也回来了,跪在爷爷的棺材前失声痛哭。
从我十三四岁时开始,父亲每年都要接外婆到我家住上十天半月。这期间,三爸又把外婆接到他家住上几天。每次一见面,外婆总拉着三爸的手,慈爱地说,我的娃啊,你好着呢吧?娃们乖着啦?日子过得真快啊,你也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三爸笑咪咪地看着外婆说,尕姨,我好得很。现在生活这么好,你老人家要好好活着啊。三爸看着外婆,一脸的喜欢与亲昵,仿佛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就在眼前。
三爸一直喜欢和外婆拉家常,外婆也理解三爸的心情,就给他讲她们姐妹俩小时候的故事。讲奶奶十七岁就出嫁了,当时她十二岁。她是多么舍不得姐姐出嫁啊。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姐姐不得不遵从。姐姐嫁到婆家后连年生了两三个孩子,都没有成活,后来生了一个女儿,顺利活下来了。接着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可是不曾料到,姐姐在生第三个儿子时,因为大出血而丢了性命。你的阿妈我的姐姐,是个攒劲人呢:人样子好看,脚勤手快,吃喝茶饭样样做得好,山里的活一点都不马虎。自从嫁到你们家,姐姐很少回娘家。不是她不想自己的娘,是家里活多,娃娃们都小,实在腾不开身回娘家啊。有一年阿妈让我我背了十个馍馍,装了一块腊肉去看姐姐,姐姐高兴得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俩说了一晚上的话,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着。刚睡了一会儿姐姐又下地干活去了。唉唉,那时候的人,把苦吃尽了。你看如今你们多好,不用下苦做庄稼活,也不用担心庄稼收成不好。拿着公家的工资,吃喝不愁。娃娃们长得乖,书念得好。三爸就说,是啊,尕姨,我现在就想着你多活几年,我的心上也安稳一点。阿妈走的早,你老人家就是我的亲娘。我的娃,我怎能比得上你的阿妈,她是多攒劲的一个人啊!外婆和三爸就这样拉着话儿,有时唉声叹气,有时开怀大笑。
前年冬天,三爸抱上了孙子,而且是一对聪明可爱的龙凤宝宝。孩子们过百岁那天,亲朋好友、庄村邻居都来贺喜,家里好不热闹。三爸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忙里偷闲抱抱两个宝宝。可惜外婆已去世已一年多了,看不到这一幸福景象。如果奶奶在天有灵,看到她的一双小重孙,又该是多么欣慰。奶奶和外婆,一对如花似玉的亲姊妹,各自的命运多么不同。然而,她们曾经出生在一户相对富裕的人家,她们为各自的家庭和孩子付出了全部的爱和心血,甚至生命。
三年前,三爸找父亲商量,想给已故多年的奶奶坟前立碑。父亲表示赞同。清明节头一天,父亲母亲、姑妈、二爸、三爸、堂爸们及我的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人奔赴奶奶的坟地。小时候我跟父亲他们去过爷爷和奶奶的墓地,那时候小,除了磕头、烧纸,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坟头的酸刺上缠上彩色纸条,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时隔二十余年,我作为已经出嫁的女儿再次来到奶奶的墓地上,看到奶奶的坟墓孤零零地坐落在一个低处的山湾里,而爷爷他们的墓群则距奶奶一千多米远,一种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家乡风俗,月子里去世的人要单另造坟。于是奶奶就和爷爷他们分开了。同样是离世,也有着如此令人无奈的区别。
一到墓地,父亲、二爸、三爸和兄弟们按照阴阳先生画好的位置和方向,忙碌开了。我和母亲及两个婶婶、我弟媳妇、堂妹们开始准备早饭。墓地上一下子热闹起来。我在心里说,奶奶,您看到了吗?您的儿子、女儿、侄儿、孙子孙女、重孙子女都来看您了,来给您立碑了。晴朗的天空下,亲人们的坟茔在阳光下静静安卧着。偶尔从爷爷坟茔那边吹过来一阵风,我只愿这是爷爷和奶奶之间的对话,是他们在谈论着眼前的儿孙们,感叹着他们所经历的苦难生活。
经过一个上午的劳动,崭新的墓碑终于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奶奶坟前。当父亲和爸爸们缓缓揭开墓碑上大红的绸缎之时,黑底白字的墓碑一下子呈现在我们面前,我读着奶奶的名字,仿佛看见她从远方向我们走来——她有着外婆年轻时匀称修长的身材、白皙的脸庞、美丽的丹凤眼,裤脚绑得紧紧的,迈着一双小巧的裹脚……
墓碑前用水泥做了一个长方形香炉,三爸用双手往香炉里捧上又绵又细的黄土,轻轻抚平。待我们在墓碑前的矮桌上摆了熟肉、新蒸的馒头、瓜果及糖后,父亲和三爸他们一脸肃穆地跪在了墓碑前,我们依次跪在父辈们身后。父亲他们在香炉里插上香,点着了纸钱,又站起来,带领我们向奶奶的墓地磕头。风吹着火,纸钱熊熊燃烧着,发出呼呼的响声,金黄色的火焰炽热明亮。
做完这一切,一大家子人开始在奶奶的墓地旁吃午饭。大家边吃边说笑着,都说山里的面片特别香。正在这时,只见我的姑妈蹒跚着走到奶奶的墓碑前,跪下磕了三个头,苍老的声音哭喊着,阿妈啊——哄地一下,孩子们都笑了,连三爸他们也笑了:这姑阿婆,还哭上了!娃们哎,快去劝劝你们的姑阿婆。我和堂妹她们走过去,想扶姑妈起来,可是姑妈死死趴在坟前,扶不起来。母亲和两位婶婶也过来搀扶姑妈。听着年近古稀的姑妈哭着她早逝的母亲,我们渐渐沉默下来,心头一阵难过。这时候,三爸走过来说,哎,我的个老阿姐,我们的阿妈走了五十四年了,早托生到人世了,如今不知在哪个富贵人家享福呢,你这一哭,对她老人家不好哎!在三爸的连劝带扶下,姑妈终于缓缓站了起来。只是她怎么也站不直,因为她的背驼了,腰弓了。我想,姑妈从十二岁突然失去母亲,走过半个多世纪的人生长路,今日来到母亲坟前,看着兄弟们为母亲立碑,娘家人丁兴旺,而母亲走得那样早,所有的念想和感慨都汇集在了一起吧。
收拾好铁锹和锅碗瓢盆,我们离开了奶奶长眠的地方。我知道,明天是清明节,父兄们会来到爷爷他们的墓地,给每个坟堆培上新土。奶奶有墓碑陪伴,该不会如以前那样孤单。三爸一步三回头,望着奶奶的墓地默然出神。
夕阳下,一大家子人的身影紧紧连缀在一起,浩浩荡荡向前走去。而奶奶的墓碑越来越小,最终隐没在黄土绵延的山湾。
原刊于《格桑花》2019年第1期
今雪,本名薛贞,女,藏族。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甘肃省甘南州卓尼县教育局。诗文散见于《诗选刊》《星星》《绿风》《中国诗人》《扬子江》《飞天》《甘肃日报》《兰州日报》《当代散文》《辽海散文》《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