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故事》,雍措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11月
我喜欢上雍措的作品,是在她获得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时。那时,作为《西藏文学》的编辑,我恰在那段时间收到了一篇题为《凹村》的小说。初读这篇小说,我被那种冷厉、硬朗、剔透的文字所折服,暗暗惊叹作家的文采,同时也在佩服那些富有哲理的句子。这是雍措作品留给我的最初印象。说实话,那时我还不知道作者是男是女。光读作品,我心里一直认为作者是个男的。没过多久,西藏作协跟甘孜州文联,在拉萨为两地获奖作家开了个座谈会,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雍措。出乎我意料的是,雍措竟是一名温柔的女性,这跟我在阅读中感受到的那种风风火火与凛冽的文风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自那次拉萨的相见之后,我们的友谊一直延续至如今。每次我跑到康定,都要跟甘孜州的作家们相聚在一起,整晚畅聊文学,一点也不知疲倦。雍措是每场聚会必在的,在更多的接触中,她给我留下了开朗、乐观的印象,可在她偶尔愣神的刹那间,我又从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忧郁。也许这些都是我的一种错觉,但我对雍措的文学创作始终持一种观点:雍措会成为一位优秀的作家。我在2016年读到发表在《西藏文学》上的《凹村》时,就说过类似的话,至今我都没有改变过这种观点。
藏族文学史上涌现了许多优秀的女性作家,雍措是其中较为特殊的一位,我甚至想用“独树一帜”来形容她。雍措在作品里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而不是像很多作家一样只是在描摹和呈现。她的小说世界荒诞却真实,而且充满诗意。从这一点来讲,雍措的未来更加地辽阔,雍措的文学世界更加地绚烂。
散文集《消失的故事》再一次让我感到震撼。虽然雍措依旧以“凹村”为根据地,展现那里的日常生活、乡土风情,可与以往的凹村抒写不同的是,这部散文集是一组群像,掺杂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讲述的是众多凡夫俗子的孤独与疼痛。在这部散文集中,雍措将时代背景模糊化,凹村里发生的那些变化,很多都可以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里来解读。偏偏有几个故事,却让我们分明感受到时代的气息。譬如,《在还没有大亮起来的夜里》描写了从凹村到城市去打工的一群人,散文没有交代时代背景,但从描述的经历来看,故事是发生在改革开放后的一段时期。作家有意把时间节点淡化,但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界限,在阅读时会有意无意地框定在那个时限里。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法,为她的想象赋予了合理性和真实性。
雍措营造的这种模糊的氛围感,比写实更能牵动人心,更能令人惊诧,更能让我们对现实感到震惊。《从一个人的心里消失》写的是“我”和“阿妈”之间的故事,我的出生没有给阿妈带来快乐,反而让她愈发忧愁。我与羊群相伴,与羊一同长大。我也不知道阿爸是谁,阿妈对我来讲又是一个陌生的人。直到有一天,阿妈再次生娃,当得知是个男娃时,她终于笑了。雍措虽然写得很隐晦,但我读到了在凹村作为女人的命运。直到阿妈生出一个男娃,她才觉得生出了一个人,足见女性的社会地位在一个小村庄里有多么卑微,足见偏僻山村里男尊女卑的思想有多么根深蒂固。这是一个有关孤独,但又有些许温度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似乎都没有对错,每个人的内心都隐藏着一片荒漠。在荒诞中,雍措让我们看清了过去的现实。
阅读雍措的作品时,我的脑海里一直映现着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两者有相似之处,只是奈保尔的故事中留下了幽默与些许的光亮,雍措却用一种决绝和冷酷,让我们感受到了凹村的孤独和每个人的疼痛,以至于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世界。雍措永远耕耘那片邮票大小的村庄,给读者构建了一个叫凹村的地方、凹村的社会组织、凹村的一群众生,重构了一个文学地理意义上的村庄,但我们始终确信有这么一个村庄,因为所谓的这个凹村,熔铸了当下中国许多乡村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
雍措的语言也是极具特色的,这部作品里有许多令人记忆深刻的文字,比如:“它们站着做梦,走着做梦,叫着做梦,梦被它们的身体和叫声举得高高的,拉得长长的,只要它们经过的地方,都有一只羊留下的梦。站着做梦、走着做梦、叫着做梦的羊,把一场自己的梦,从家门口铺向山顶,铺向草原,它们在梦里早早修建了一条通向凹村、通向草原的路……”我在这里不再赘述,请读者们自己去阅读,去感受。
最后,请允许我借用雍措获得花城文学奖的授奖词来为这篇文章结尾,因为这也十分恰当地表达了我对雍措最真实的看法:“雍措的写作入乎凹村之内又出乎凹村之外,体现了尤为开阔的散文精神,将个体经验升华为集体记忆,探求存在之思,观照现实命运。文体探索与思想深度相融合,民族表达与共通体验兼顾,更新了读者对康巴文学的期待。”
次仁罗布,西藏拉萨市人,1981年考入西藏大学藏文系,获藏文文学学士学位。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西藏自治区学术带头人,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获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2009)排行榜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为英语、法语、西班牙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