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诗人,旺秀才丹,在西北天祝藏区的天空里,在祁连山下宁静而肃穆的时空里,在草木与语词的对话中,将世间万物的神性与普世的语词实现着完美的嫁接与转场。
从诗学的意义上来看,词语是诗意的房屋,语言是神性的寺庙。
这句话是对旺秀才丹诗歌最恰当的阐释。在旺秀才丹的书写中,汉语是他的道具,是他的包裹,或者说是他诗歌的衣裳。他把藏人与生俱来的神秘和对佛理的参悟加持到汉语的叙事中,打包成了一个诗歌的行囊,在世事的尘埃中完成着嬉戏与游弋。
人类,一直在建构着神性,或者说是神性就在那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描述、发现并抵达。
1、用词语建筑房屋
伟大的诗人里尔克在《秋日》里说:
此时谁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人生而孤独,人生的终极目的都是在为摆脱这种孤独感而努力挣扎。他们有的建造房屋或酿酒;有的进行歌唱或梦想;有的则通过编织神话或皈依,借此躲进世俗的稻壳或泥土中,寻求心灵的慰藉。
为了排遣这与生俱来的孤独,旺秀才丹一直努力用语言建筑着属于他自己的房屋。
就像鸟儿衔着泥土和树枝来搭建鸟巢,旺秀才丹朴实地采摘着日常的词语来搭建他诗歌的屋子——村庄、河流、石子、草木、蕨麻、酸酒瓶、野葡萄、油菜花以及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年的乳名,都会被他拿来砌进诗歌房屋的基座和墙壁里,并乐此不疲:
喜鹊枕头,蕨麻,酸酒瓶,野葡萄
油菜花,清香的菜籽油,油渣搅拌的青稞炒面
土坯,辛辣的萝卜,腥鲜的蘑菇
地瓢儿,枇杷花,背篼,铲子,猪食,苦苦菜
在森林里采集苔藓,捡拾松塔用来烧火做饭
“又黑又大的青稞面馒头!”最后竟然孕育了
“埋在地下千年的铜牦牛”
还有立在地上保一方平安的大佛!
——《空行》
这些朴实的词语,亲切、熟悉而温暖。像故乡传来的信函,像少年时代的鸟鸣,让他在平静的房屋里获得内心的宁静。
2、在房屋里赶制意象
散落在草丛中的树枝就是一根树枝,但一旦被鸟儿构架在鸟巢上,就瞬间拥有了房屋的意象。此时的树枝对于鸟儿来说,已经不再是物理意义上的树枝,而是躲避寒冷、获取温暖,抚慰孤独的家园。
同样的道理,那些朴素的词汇和事物,在旺秀才丹的诗歌里,已经不再是琐碎的日常,它们从尘世的草丛中跃进诗意的池塘,实现了意象化的陡然转场。
在旺秀才丹漫不经心的书写中,对这些质朴的事物进行了一次完美的二次命名和再造,并赋予了它们一种全新的意象。正如他在诗句中所说的:
时空背面,是他们的另一个故乡。乡亲们看热闹
说风凉话,贪便宜,忘恩负义
在岔口驿,驿官带领一群人,要拆毁神圣的殿宇
尊者仓央嘉措,“把那千百种功德修来的高贵的头颅”
跪伏在驿官面前,“口放悲声,再三恳求”
才暂时制止驿官造孽。一众乡亲潸然泪下
即使过了三百年,史记上依然泪痕斑斑。
——《空行》
漫不经心的书写,竟然完成了一次奇绝的意象转场。这种转场不是刻意地升华,也不是刻意地感叹和煽情,而是顺其自然的流露。就像语词在水面上的自然流动,轻轻滑过,便从空间上的异乡回到了心灵上的故乡。
细细读来,这种转场竟是如此这般的惊心动魄。
3、在空行中完成转场
空即是空,空空如也。
空,不是空,不是无。
空是存在,是寄存,是安放,正如无为不是真的无为,而是无为之为,他其实想表达的恰恰是有为之为。
旺秀才丹就是这样,他在《空行》中一直努力地寻找着真实,触摸着真相,并得以发现和抵达存在本身。原本只是晚间的一次散步,却不知不觉间到达了终点。这个终点既是诗意的神性,也是孤独之上那个闪烁着的幸福和光芒。
这种到达,在《空行》的诗句中随处可见:
“有太多事情比死亡更有意义”
“只有束缚,却无法依靠的故乡”
在它的吸附力和你的挣脱力之间,是“一场较量”
——《空行》
但“脚走的路是手修的”,万马丛中径直摘下最艳的一朵
待到硝烟散尽,细数家珍。哀嚎遍地,悔恨交加
俘虏的,战死的,失手的,滑走的,以及因之皮肉受伤的
在这星链遍布的夜空下,想起那人人必经的血与火的撕伤
——《空行》
拴在柱子上的野象,解开桎梏的钢索,驯顺地随缘而行
谁的一生,不像是一个幻象或梦境?!
长寿的天神,土拨鼠,熊,不知昼夜的禅定
沉迷在犹如一片完全清澈的天空
——《空行》
他走在尘世中,又摆脱着尘世;他在日常繁乱的事物间,又不被繁乱和琐碎缠绕;他活在尘世的悲欢中,又给自己构建了一个用于冥想的房屋,从而藉此来守候神性。
实现这一切的工具,就是词语,正是在词语间,他一次一次地完成着这种神性的转场。
这正像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所畅想的那样:
正是语词,正是语言,才真正向人揭示出:较之任何自然客体的世界,更接近于他的内心世界。
正是语词,正是语言,才真正比物理本性更直接触动了他的幸福与忧伤。
2023年冬月非鱼写于北京
非鱼,本名白玮,诗人、文化学者、美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