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智嘉(1953-1985)
1983年,西宁(青海省省会)的藏语文学杂志《章恰尔》(意为“雨露”)刊登了一首7页长诗。每个诗节的梯流式排列——可能受到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1893-1930)的楼梯式技法启发——与同样具有隐喻的标题“青春的瀑布”密切相关。即使是今日,这首诗的意义及其作者端智嘉(1953-1985)的人生仍在中国藏族文学和知识分子话语中引发回响。作者1985年英年早逝,已然成为偶像——他的面容成为传统的唐卡式画像主题,在画面中被单独描绘,或者与另一位思想先锋更敦群培(1903-1951)一起出现。作为中国第一首正式发表的藏语自由诗,《青春的瀑布》是现代藏语文学的早期分水岭。
藏语作品的白话转向如此晚近,以至于评论家尚未就讨论这场运动的术语达成共识。尽管藏语诗歌已有8个世纪的历史,但最常用来表示“文学”的藏语单词“rtsom-rig”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为译者所创,用于译介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著作中使用的“文学”。“rtsom-rig”是对汉语“文学”一词的借译,后者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在20世纪初用以指称一种独立的学科,代表国族认同的文化与美学。
《青春的瀑布》具有惠特曼(WaltWhitman,1819-1892)式的几种特点:罗列对象的编目式手法,旨在将读者引人叙事者身处的当下;强调风景和环境之美;营造咒语般重复的节奏;以及用一串省略号作为诗行的结尾。上述相似点引发了关于这首名作的灵感来源问题。诗人的同辈认为,诗人的灵感主要受到汉族同行作品的启发。
《青春的瀑布》(1983年)的确是端智嘉在北京中央民族学院期间(1979-1984)所创作,当时自由诗已经在广大汉族读者群中流行。汉族诗人从20世纪70年代末就开始发表被称为“朦胧诗”的现代自由诗。同时,端智嘉还精通藏语古典诗歌、民间文学,诸熟五世达赖喇嘛(1617-1682)的生平和作品,甚至敦煌的古藏语抄本,这种教育在他那代的作家中并不常见,他也是在“文革”的动荡岁月中能掌握藏语读写能力的少数幸运者。1969年,仅中学毕业的他进入青海广播电台,担任青海藏语新闻节目翻译和新闻播音员。1979年,他前往北京中央民族学院,成为藏语文学研究生,师从受人尊敬的学者东嘎·洛桑赤列(1927-1997)。东嘎对藏语文学的贡献包括被广泛使用的有关kavya的诗歌理论教材,这种源于印度的传统从14世纪开始就对大量藏语作品产生影响。1981年获得硕士学位后,端智嘉留校担任教师,负责教导一批具备高级藏语水平的优秀学生,并在那时创作了这首开创性的诗歌。《青春的瀑布》发表后不久,端智嘉回到青海,开始在共和师范学校任教。两年后他在家中自尽,这天是1985年11月30日。尽管他留下的遗言呼吁族人捍卫自己的文化遗产,但熟悉他处境的学者暗示,是工作及生活上的问题导致他不幸选择自尽。
在短短的一生中,端智嘉还创作了大约15部短篇小说,这是早年另一种较少人探索的藏语作品体裁,但成为现代藏语文学基石的仍要数他的第一首自由诗(《青春的瀑布》)。端智嘉以笔名“仁卓”(字面意思是“自我解放的”)写作,赞美和勉励了他那代的藏族同胞:
听!
那流水的声音多么清脆悦耳,
青春之歌是神明之歌,
悠扬的梵音,
妙音天女的欢唱,
布谷鸟动听的鸣叫……
啊! ——哪里是平常的天然瀑布,这里有
雄武的姿态,
无畏的内心,
磅礴的气势,
雄健的身躯,
华丽的装饰,
柔美的音律……
这是——
雪域藏族青年
青春的瀑布。
这是——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藏族青年的创新勇气,
战斗的豪气,
青春的歌曲。
随着30多段诗节的展开,它们构成了对复兴传统藏族学术的热烈呼吁。这一传统有几百年的历史,围绕“大五明”(工巧明、医方明、声明、因明和内明)和“小五明”(历算学、诗学、声律学、辞藻学和戏剧学)展开。
你听到了吗——瀑布?
听到雪域藏族青年提的这些问题了吗?
诗学的骏马饥渴了怎么办?
声律学的大象中暑了怎么办?
辞藻学的狮子傲慢了怎么办?
戏剧学的幼子成了孤儿怎么办?
历算学的祖业无人继承怎么办?
招科学的青年为婿该怎样迎亲?
娶技术的少女为媳谁来当夫君?
无论如何——瀑布,
你纯洁悦耳的歌喉所作的回答
——如石刻铭文般记在我们心里。
是的,
拥有灿烂艳阳的过去不能代替今日,
充满盐碱的过去怎能解除今日之渴?
那难觅的历史的尸体如不及时注入生命,
发展的脉搏将不会跳动,
进步的血液将不能循环,
前进的步伐更是无力迈开。
最后几行诗最为铿锵有力,它们唤起的热情呼应了四个现代化运动,它在此前的几年间推动了中国的工业、农业、国防和科技现代化。
看-——
这整齐的队伍是西藏的新生一代。
听-——
这和谐的歌声是西藏青年的脚步。
光明的大道,
历史的重任,
幸福的生活,
战斗的歌声,
瀑布的青春永不凋谢;
青春的瀑布因此更不会消逝。
这是——
从藏族青年肺腑发出的青春的瀑布。
这是——
从藏族青年内心飞泄的青春的瀑布。
虽然端智嘉曾被称为“现代西藏的迪恩(James Dean)”,但他并非反传统者,而是深深植根于古典藏族学术。在关于“道歌”(mgur)——这种诗歌形式可以上溯至吐蕃时代——的硕士论文中,他把古典藏语版的《罗摩衍那》译成白话。在《青春的瀑布》中,他支持复兴传统,拒绝遵循破“四旧”的“文革”路线。他在“文革”之后发出由衷的呼吁,并提出了“隆冬严寒”后的恢复道路。
不过,即便在较为宽松的20世纪80年代,自由诗写作也未能立即盛行于藏语作家。自由体诗歌在1986 年才开始出现,直到1990年才常见于文学杂志。最早期的许多实验直接受到端智嘉那首开拓性作品而非汉语诗歌的启发。一些诗作在形式和主题上都如此密切地模仿了端智嘉,以至于按照西方标准几乎可以将它们视作剽窃。
今天,藏语文学界已经多样化。1983年时,只有几家出版机构可供作家选择,此后有超过100家官方和私人的藏语期刊创立。网络和移动设备的使用为文学表达和评论创造了新的机会。从历史小说、报告文学、魔幻现实主义到当代民间故事,藏语作家如今运用的风格和体裁也丰富得多。一些出色的作家还转向电影,如在端智嘉发表诗作时只有十多岁的万玛才旦(1969— )和多吉才郎(又名江瀑,1963— )现在已是国际认可的电影导演。虽然中国出版的藏语小说只有几十部,但次仁顿珠(1961— )的作品和纳仓怒罗(1949— )的自传作品都值得一提,前者是发表作品最多的小说家,后者则罕见地展现了西藏的游牧生活和20世纪50年代的政局变化。
回到端智嘉的诗,一边是官方风格的修辞,一边是理想主义和民族主义青年的宣示,或可将《青春的瀑布》视作二者有些别扭的组合。这首诗显示了对过去的暧昧态度,过去既是“灿烂的”又被贬义地称为“充满盐碱”。端智嘉用破折号表示强调的做法缺乏一定规则,经常没有意义,仿佛只是在试用这种技法,但他的诗深深触动年轻藏族读者的心弦,使其成为文学英雄。很少有华语作者能在藏族读者中享受如此地位,伊丹才让(1933—2004)是一个例外,他开创的手法被一位西方学者称为“藏语化”的汉语,想要深人理解其诗歌需要藏文口语流利,且其作品还包含大量西藏历史和文化典故。扎西达娃(1959— )和阿来(1959— )等其他用汉语写作的作家蜚声海内外文坛,不过作品也遭到藏语写作为主的评论家和作者的不同看法。
对“藏语文学”内容范畴的讨论仍在继续,但其未来却受到了读者群小的制约,因为藏族人口总数只有大约600万。因此,除了学校教材和宗教文本,少有出版藏语材料的经济动力。各种语言政策和当地政治的起伏让情况更加复杂。不过,藏语出版活动仍然相当活跃,这得益于国家资助的大型计划,越来越多的私人出资,以及成本极低的网络出版和电子平台服务。
关于自由诗的辩论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降温,因为这种形式已经获得了一定地位。相对地,朦胧诗的优点和其他问题则仍存在争议。其中,自称“第三代”的作家主张文学形式和内容不应该受到约束,他们是一群30多岁、在新世纪初崭露头角的反传统诗人、短篇小说家和散文作家,不过在相当程度上仍处于中国现代性和全球文学话语边缘的藏语文学界,他们的立场并不被接受。藏语作家若是追随西方的作家、理论家,或是汉族先锋,有可能会引来同辈文人的批评,因为这些批评者认为藏语文学本身已岌岌可危。例如,前辈教师们对藏语自由诗的传播感到不安,坚称遵循古典kāvya诗学传统更能保持诗歌中“独特的藏族特色”。另一些藏语文学评论家提倡借由复兴佛教入藏以前的文学取得更佳的“本真性”。第三代作家则提出了更加激进的观点,他们要求一股脑地扬弃藏语、西方和汉语文学模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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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哈特利 撰 | 王晨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