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我在内地,穿梭于车流人海,忙碌于柴米油盐,但是一直关注西藏的快速发展和日新月异,也常常回味在雪域高原生活工作21年的点点滴滴和零零碎碎。也时刻关注着西藏文学圈,像关注老家亲人的身体状况一样,特别是一些老朋友的创作近况,比如敖超、子嫣、白玛娜珍、琼吉、陈跃军、萱歌、白玛央金等,如果他们新著出版,作品获奖,总是非常高兴。说真心话,我是从内心深处尊敬他们,他们与普通人一样要上班工作,但对文学的满腔热爱一直不曾改变。在他们笔下,有对西藏辉煌历史文化、厚重民族积淀、奇异民俗民风、高耸苍茫大地、美丽草原牧场、圣洁雪峰湖泊的讴歌和赞颂;有对故乡故土的思念、堂上双亲的牵挂,对孤单妻儿的挚爱,以及坚守高原、奉献本职的心灵独白。这些热爱生活和文字的人,“他们对诗歌的那一腔热忱,那种表达的欲望,一刻都没有减弱过,他们用心血浇灌着诗歌的种子。正因这种至纯、痴爱、真心,造就了西藏诗歌的别样内涵,宽容、怜爱、敬畏、眷恋等,少有颓废、喧嚣、讥讽等,这种精神气质使得西藏的诗歌葆有了其鲜明的地域特色和精神指向”。(次仁罗布语)
纳穆卓玛我并认识,但她的诗歌经常阅读,当然是通过《诗刊》《西藏文学》《青年作家》《青海湖》等刊物,其特点是婉约灵秀、清冽单纯、意蕴悠远,很是喜欢。下面从三方面浅析她的诗集《半个月亮》。
生活里的影子
说真心话,读者品读一首诗的时候,有的诗从头到尾充斥着假大空和不着边际、痴人说梦,或云里雾里、佶屈聱牙;相反有些作品显得不愠不火,散发着安宁、睿智的光泽,作品有意蕴、有灵性、有沉静的思考,有柔润如丝的语言,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意象。通过作品,一眼能看到诗人对现实生活的细致观察,文字里浸透着诗人对人物事物的理解和体恤。比如纳穆卓玛的《药王山下的刻经人》:“一排排刻下的石刻经板/垒砌的岁月墙,密不透风/不亚于其后的山石厚实坚硬∥刻经人说,用尽十几年/他才会刻完一部甘珠尔∥被石头磨成亮亮的凿子/在阳光里,在他苍老的手上/闪着执念的光//此刻,我对他充满了同情/我发现阳光里藏着比凿子/更锋利的刀/在他宁静如石板的脸上/雕满了,明暗交错的风霜”。通过第一节描写,便把我们带进相似的一些场景,行吟在西藏大地的人们,且行且走间,只要仔细观察,映入眼帘、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高原人民的勤勉与多才多艺,在很多唐卡店铺或寺庙,总能看到不少唐卡画师聚精会神地描摹,全神贯注地创作;走进一些农牧民人家,女主人在织布机上忙而不乱,从容自如地纺织,织成的锦缎像彩虹一样美丽。还不时能看到一些放牧、耕作、散步的人们,有的在纺线,有的在针织,他们根本不看手里活计,双手却从不停歇,照样熟练快捷,像手上长了眼睛。我也多次看到刻经师傅们工作,他们有一双虔诚清澈的眼睛,虽然灰头土脸,却掩盖不了他们质朴真诚和坚毅执著;身旁摆放着刻好或正在凿刻的石刻作品,线条均匀流畅,纹理错落有致,色彩艳如群花。
记得有两次,分别买了两块经文石刻,休假时带回来,送给两位交往多年的喜欢篆刻和收藏的老师,现在每次见面,总是说得到石刻经文的荣幸,至今对我千恩万谢。纳穆卓玛用“垒砌的岁月墙、密不透风、不亚于、山石厚实、坚硬”等词,这“厚实、坚硬”,是高原岁月的厚实坚硬,是刻经人每天劳作和创作的厚实坚硬。通过文字,能看到纳穆卓玛真诚善良、平和淡雅的人生态度。第三节诗人用“被石头磨成亮亮的凿子、阳光里、苍老的手、闪着执念、锋利、宁静如石板、明暗交错”等词句,烘托出刻经人工作的枯燥与艰辛,让普通石头成为“经文”,注入灵魂和灵性,此间的辛苦与汗水,千敲百凿、精雕细刻只有刻经人自己知道。而“闪着执念的光”这一句,本人非常喜欢,是的,这既是对刻经人的描写,也是对所有勤勉努力的劳动者的描写,同时也是对生活工作在高原的各族劳动人民的讴歌:“诗歌要注重建造‘精神',而精神的大夏正是构筑在情感的地基上的,情感的贫乏和耗减,将使精神的大夏变得岌岌可危,濒临坍塌”,(巴岸语)。这首作品,纳穆卓玛建造的“精神大夏”,就是对劳动和劳动人民的讴歌与称颂、赞美与尊崇。中华民族能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能走过五千年的辉煌历史和伟大历程,谁说不是无数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和辛勤付出的结果?
接着品阅《左手小臂上的胎记》:“我的左臂上,长着一块圆圆的胎记/像极了小太阳,在时间之外/照见另一个生命底色//“前世,你是一只小鹿”阿妈曾说/每次看到它,就会想起/三十年前,她留下的故事:/我是丛林里迷路的小鹿/被贪婪的猎人/一箭射中前左脚……最后死去/今生轮回在人间,做了她的女儿//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对死亡最美的注释//很多年前,母亲离开了我/她的来生,会像这块骨肉的胎记一样/留在人间,照亮我的余生∥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不会走丢自己的孩子”。非常喜欢的一首诗,在仔细品味的时候,脑际一直闪现着爱默生在《超越灵魂》里的几句话:“我们的生命连绵不断,又各自独立,细微而渺小。而人的内心却是整个灵魂;明智之静默,宇宙之绝美,世间万物每一部分,每一微尘都与永恒有关”。正因为生命的连绵不断,我们就时时刻刻诘问内心,生命只有一次,孕育我们生命的人在哪里?她的举手投足、喜怒哀乐,她的饮食起居、喜好病痛等,对给予我们生命的人,我们自然要回报十万个感恩。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孔子家语卷二·致思弟八》)。有时候只能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宿命。诗人在第一节写“胎记”的位置和形状,进而“照见另一个生命底色”。睹微知著、小中见大、管中窥豹,有意识地为下文做好铺垫。
第二节诗人娓娓道来,缓缓诉说“胎记”的来历,进而引出了阿妈,骨肉之情、血脉之情、脐带之情自然而然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美国作家乔·桑塔雅纳认为:“诗人的艺术主要的是把足以激起感情的、互不相谋的客体进行剪辑,以增强感情的艺术。诗人能洞察事物的真实联系,因为他带着强烈的感情,详细观察过它们的基本联系……在将贯穿着同—感情的不同种类的事物联合起来的过程中,感情自身能取得巨大的力量”。纳穆卓玛就是巧妙地把“互不相谋的客体进行剪辑”,进而“增强感情的艺术”。结尾诗人使用“很多年前,母亲离开了我”一句,巨大的悲伤与悲凉,无尽的怀念与思念就来了,让人感同身受,这种孤单无助,这种失母之痛,不少大文豪笔下也曾出现过:“伤魂最是家千里,泪看高堂少一人”(唐·袁戈《怀念母亲》),是凄楚无助的悲痛;“霜殒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元·与恭《思母》),是一种惆怅悲凉的哀思;“疾草尚呼儿,无限关怀,万端遗恨皆须补;长生新学佛,不能住世,一掬慈容何处寻” ?(毛泽东《挽联》),是一种浸入肝脾的缅怀。这首诗纳穆卓玛以细腻精微的笔触,浓烈深沉的情感,诉说生活经历和阅历,以及阿妈生前的音容笑貌和感人故事,进而把怀念之情,失母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唤起读者内心涌动的波澜。朴素、干净、流畅,既在叙事,又在抒情,字里行间浓浓的爱与被爱,尤其让人难忘。
尘世里的感悟
翻阅《半个月亮》就发现,纳穆卓玛作品内容广泛,涉猎题材颇杂,其中不少作品是抒发对深邃历史和厚重民族文化、社会诸多世象、生活与生命的感悟。这就印证了美国作家佩恩·沃伦的话:“一首诗读罢,如果你不是直到脚趾都有感受的话,那不是一首好诗。不过,它也需要一个知道如何使浑身有感受的人来读”。这样的作品,充满人生哲理和生活启迪,本人非常喜欢,比如《在牦牛博物馆》:“黑幕上悬空的牦牛头骨/白的刺眼/像是一桩桩邪恶的罪证/让我感到惭愧/曾长久相拥过那样的眼神:/在草原上/像月光一样安静柔和/下雪的时候/它们的目光更隐忍更辽阔//现在,只剩下空洞的眼眶/像是漏底的器皿/虚无的空成了它装不满的唯一事物//不远处,一块干净的玻璃下/来自玛曲的野牦牛头骨/确切说,一对四万多年之后/风化成石头的牦牛角/替它们说出了自己的前世和今生”。
开门见山,就给读者一个扑面而来的惊骇场景,感觉很刺眼,也很残忍,这一幕“像是一桩桩邪恶的罪证/让我感到惭愧”。就把藏民族坚毅隐忍、宽恕大度、敬天悯人的天性表现出来。众所周知,在藏民族心中,生命无论大小都是平等的,一只蚂蚁与一匹马,一只蝴蝶与一头牛,在他们眼里别无二致。另外,牦牛在高原人民心中具有不可代替的特殊位置,可耕田、驮运、挤奶;它们具有无与伦比的地域和气候适应能力,有忠诚坚韧、隐忍无畏、吃苦耐劳的品性,高原人民喜欢它,爱它,这是数千年来休戚与共、同舟共济形成的相依关系。在这几句里,诗人直奔主题,干净利落,印证了宋代诗评家严羽在《沧浪诗话》里的:“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洒脱,不可拖泥带水”。给读者深刻印象。紧接着诗人用“草原、眼睛、下雪、安静柔和、更隐忍更辽阔”等词语,写牦牛的平凡与普通,它们对这个世界的需求其实并不多:草原草场、雨水雪水,它们却承受了很多,酷寒、缺氧、繁重的劳动;承受的时候,默默无言,不争辩不分辩;最后还要奉献出乳汁、骨血、皮毛;奉献的时候,还是默默无言,寂寂无声。
第二节,同样使用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词语:“空洞、眼眶、漏底、虚无”,仅仅三行,却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还是对牦牛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困惑不解和义愤难平,表达了对牦牛无辜遭遇的巨大同情,把诗人慈悲善良的天性表露出来。第二表达了藏民族一贯的、笃信无疑的生死观,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死死生生,往复循环。这种对生命豁达通透的人生态度和生命礼仪。折射出一种超越生命本身的精神状态,进而辐射和放大了生命与生存的价值。第四节“风化成石头的牦牛角/替它们说出了自己的前世和今生”,为整首诗起到一个画龙点睛的效果,纳穆卓玛显然站在社会发展和时代前进的高度揭示生活,表达自己所理解的生命和命运的真谛,从蛰伏的状态里寻觅生命的意义,换取人们对当下生活的珍爱,对一切生命的尊重、珍爱与怜惜。这首诗充满了哲思,且富有浓烈的抒情性,篇幅短小精悍,诗意浓烈饱满,诗蕴内盈充沛。
继续看《在贡嘎机场》:“进来的人/和他们携带的各色行囊一样/各怀心事:/有人想从寺庙里取走灵魂出口的钥匙/有人想在人神共处的地方混一混/有人想在雪山下找回自己……/如果你把西藏当作处方/它也有三分的毒性∥我从这里暂时离开你/在盆地里还是一个高原人/八月从地面上不断上升的一团火盆里/仰望雪山的伟大存在//这份热度跟高地的寒气一样猛烈/可以避免内心的湿气淤积成疾/蒸掉现实过剩的词语/把这个春天下的一场大雪/以汗水的名义/从身体的缝隙里赶走/直到一些附体的/谎言晒出盐的原型”。从第一节就读到这首诗与众不同,意蕴深厚,禅味十足,诗意悠远,最少我理解两层表达:其一,折射出西藏地理位置的特殊、雪域景致的独特、民俗民风的奇异、民族宗教信仰的虔诚、悠久历史文化的深邃。其二,折射出在市场经济快速发展的大形势大趋势下,一些人生活的举步维艰、思想压力的增大、商场职场竞争的激烈,生活空间的逼仄,行为固化之下的迷茫。这个时候,很多人选择出走和远行,到最神秘的西藏,要么“从寺庙里取走灵魂出口的钥匙”,要么“在人神共处的地方混一混”,要么“在雪山下找回自己”。接着“如果你把西藏当作处方/它也有三分的毒性”,言外之意,不会游泳,换了泳池也是一样,是的,西藏之行,雪域经历,能解决一些问题,但肯定解决不了所有问题。这一节描写非常精彩,有论有据,有血有肉,气韵饱满,把在贡嘎机场看到听到想到的恰到好处的糅合在一起,诗人对语言的感受力,对走笔节奏上的把控张弛有度。第二节能轻易感觉到诗人身处“盆地”的诸多不适,或者说落差,高与低的落差,远与近的落差,热与冷的落差,在诸多落差之下,“仰望雪山的伟大”,这是内心深处的真实表露,是灵魂孤绝时的深切呐喊。正如法国诗人勒韦迪强调:“诗歌不仅仅是才智的表演。诗人写诗不是为了消遣,也不是给某些读者解闷。诗人的心灵充满着忧虑,他挂虑着那些不顾一切阻碍,把他的心灵与外部的可感世界联系起来的依赖关系”。
第四节“热度、寒气、湿气、蒸掉、大雪”这些词,既与温度有关,又与水分或气体有关,相互交织交错,上下涡旋缠绕,映射出诗人远离高原蓝天白云、旷野牧场、河流湖泊的孤独与寂寞,矛盾与苦闷。在纳穆卓玛巧妙、智慧的语言表达中,让读者心有灵犀、心领神会,不难看出诗人擅长从物象表面切入内里,直指事物中心或源头,进而形成撞击人心的闪光点和产生火花的能力。
接着品析《在出生地》:“那条路/始终朝向你∥经过叶片的一截秋风/也经过你/体内堆积的碎片无从拾起∥想到,谁也活不过一棵树/一条河流∥旧物不断重叠的地方/有光影的焦灼/有雪片燃烧的灰烬/有词语在寒风中断裂的绝念//陌生的人啊/我始终是一个揣着旧地图的人/如果你愿意放下匆忙/和我一起坐下来/在落叶纷飞的树冠下……//我会掏出那张秋色一样的记忆/让你看到命运的底色//——说出人间的裂缝/已经被风越吹越大时/我们都沦为以泪洗面的人”。在细品慢嚼这首诗的时候,就想起著名作家陈忠实在《接通地脉》里的一句话:“我的大半生都是在乡村晴天的土路和阴雨天的泥泞里走过的。这很可以类比我的人生,泥泞里摔倒过,干燥的平路上也摔倒过;决定人生某一段取向的岔路口的犹疑,择错后的懊悔和重新选择之后的酣畅淋漓”。故乡的路,出生地的路,也许坎坷不平,也许陡峭狭窄,但是谁能轻易忘记?“那条路/始终朝向你”,是的,它朝向你,朝向我,也朝向他,朝向所有的人;它是我们的根,牵引着我们跨越千山万水,它是我们的脐带,牵引着我们走过千沟万壑,它是我们高飞的线轴,紧紧拽住我们的心。
第二节“经过叶片的一截秋风/也经过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济像插上翅膀,GDP节节攀升,很多人愿意或并不情愿地走出故乡,离开“出生地”,发财、淘金、寻梦;多年以后,有人的确升官发财,有人的确锦衣玉食;但更多的人碌碌度日,勉强糊口,甚至贫困潦倒,流离失所。不管怎样,他们都铭记着“出生地”,忘不了回乡路,因为那是灵魂扎根的地方,是我们骨血与精神的发源地。美籍波兰诗人米沃什在《米沃什的另一个欧洲》里讲:“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这是对“出生地”最好的诠释,也是对“那条路”最好的怀念和眷恋。
“谁也活不过一棵树/一条河流”,这两句非常富有哲理,让任何人都不得不掩卷沉思。“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两首诗相差约一千三百年,意境表述却有异曲同工之妙。第四节诗人使用“旧物、重叠、光影、焦灼、燃烧、灰烬、断裂、绝念”这些词,我们脑海随之浮现出萧条荒冷、寂寥残败的景象,这曾是我们呱呱坠地之处,是我们穿开裆裤的地方,是在阿爸阿妈呵护中酣睡的地方,是我们无忧无虑成长的地方,也是我们憧憬和期翼飞翔的地方。蓦然回首,物是人非,心中肯定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切在“寒风中”飘逸。第五节承上启下,纳穆卓玛写的很巧妙很温暖:“和我一起坐下来/在落叶纷飞的树冠下”,现场感、画面感十分强烈,让人不禁想起隋朝薛道衡在《人日思归》里“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的惬意;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是闻到胎衣味道的亲切,是取掉伪饰之后的真情表露。非常喜欢这首诗结尾描写,阅读至此,恍若看到满身疲惫的身影,衣帽也许不整,腹中甚至空空。一个不远千里回到“出生地”的人,也许受过强人的排挤打压,世俗的冷漠以待,繁华与喧闹的遗忘,这都没关系,可以一股脑告诉“出生地”,告诉残破的老屋旧院,告诉给斑驳的旧日时光。这首诗简洁有序、层次清晰、走笔从容、情感真挚,与你与我与他,与所有背井离乡的人,与所有颠沛流离的人,与所有久别回归的人,在思想和情感上形成共鸣。
日光城时光
在翻阅《半个月亮》的时候,纳穆卓玛很多作品写拉萨时光,对于熟悉这座美丽城市的人来说,尤其感觉亲切真实,感同身受,别有一番韵味涌荡在心头,比如《龙王潭,别在胸前的一枚阳光》:“桑烟,如梦初醒/白塔,捎来远方的气息///人们,像河流/朝着一个方向流去//候鸟,如期的眷顾/像是久别的亲人//一片彩云,轻敲潭水的门/在打探谁的秘密∥绕过左旋柳的风/缠绵悱恻,如你的往事//此刻,我不敢打盹/生怕美好的细节/稍纵即逝”。第一节仅15个字,就把圣城拉萨特点写了出来,煨桑是藏民族所有宗教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项活动,桑的原料是柏树叶、炒面、青稞和酥油,把它们放在一起放火焚燃,柏香味缭绕飘逸,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第二节的场景我很多次看到过,在一些特殊日子和节令,虔诚向善的藏族同胞像河流般缓缓移动,男女老少,手里或持经轮、或携念珠,去转山转水转佛塔;所有人的目光是清澈的,眼神是坚定的,步伐是铿锵有力的。斯情斯景,人们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敬畏与感动,敬畏高原人民的虔诚善良,感动信教群众对信仰的执著与尊崇。
三四节诗人写目之所及,由于高原人民环保意识强,普遍珍爱珍惜脚下土地,能与大自然的一切和谐相处,故而这里阳光空气,河流草场,湖泊雪山成倍的回馈高原人民。不仅仅是龙王潭公园树木苍翠,繁花吐艳,湖水如玉,倒影斑斓,西藏所有的山水都是如此。在西藏,任何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人与自然的零接触,甚至激情相拥;真真切切,坦坦荡荡。沐浴西藏和日光城的阳光,像感知阿妈温暖的手掌,像体味阿爸慈祥的目光。
不出所料,结尾诗人写“左旋柳”,虬曲苍劲,葱茏遮天,沧桑的年轮里刻满岁月的痕迹,苍翠的树叶摇曳着时光的琴弦,扭曲的身姿诉说着倔强与执拗。相传拉萨最早的柳树,最初是文成公主从大唐带来并栽植的。如果真是这样,1300多年,那是多么震撼,又是多么伟大的奇迹与见证。这首作品整体明朗及物,行笔舒展,画面层次清晰,阅读中给人一种丝绸般轻柔的感觉,像播放一段微视频。
最后品析《八廓街的晨光栖息在时间的窗棂上》:“有一片阳光/落下来/照亮身边的事物//有一缕烟火/向高处散成浮云/目光多了一些细致的凝视//半空飘来金色的风铃声/随风时隐时现/指出时间之外更深的秘径//坐在古树下/她看见千年交错的光影/覆盖着自己/以及比雪更苍白的呼吸”。品读这首诗,自然而然就想起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一句话:“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比如第一节“有一片阳光/落下来”,显得动感十足,在动感十足中,一幅恬静安然、清幽静谧的八廓街早晨时光出现在我们脑海,和谐的八廓街,和谐的日光城,和谐的西藏开始了新的一天。第二节层层递进、步步深入,诗人目光继续移动:“有一缕烟火/向高处散成浮云”,在静寂安宁中,在慵懒缓慢中,一缕缕炊烟升起来;诗人没有写人,也没有写人们工作的场面,而是写“一缕烟火”,影射出勤劳人们洗漱、健身、做早饭、打酥油茶,也给神灵上一炷香,给长明灯添些酥油。很喜欢结尾,经过诗人精心铺垫,能看到高原人民悠闲悠然、恬淡纯真的生活方式,也许高原各族人民不一定有多么高深的学识,但是举手投足、言行举止一定是不鲁莽、不粗野。少有打架斗殴、酗酒滋事和高声喧哗;平和谦恭,淡泊从容是八廓街的主旋律,也是拉萨和西藏的主旋律。
八廓街、大昭寺、布达拉宫等地标为什么常年人流涌动、熙熙攘攘?我想肯定是人们亟待净化心灵心性,感悟远行与孤独,满足内心的渴盼。返璞归真,洗尽铅华,印证了西班牙诗人西门内斯的话:“诗歌的职能最终只有一种作用:深深地沁入我们的精神圣殿——那里有灵魂最彻底的隐情和孤独——帮助我们实现在内心深处揭示人生本质的愿望”。“古树、千年交错、光影、覆盖着自己、比雪更苍白”等词语,我们看出诗人此刻并不是游客,甚至不像绝大多数藏族同胞那样虔诚转经,或者三步一叩首的朝拜,而是感受八廓街摄人心魄、触人肺腑的强大气场,用心灵倾听滚滚红尘的清音,向内审视经年心绪的淤结,向外远眺高渺广漠的霄汉。全方位、多角度验视作为个体的我们诸多不足和孱弱。很喜欢这种因时因势因境而写的诗句,真挚生动,可感可信,与读者对物象的理解非常接近,就像自己要说要写的内容,纳穆卓玛替我们完成一样。
诗集《半个月亮》没有夸夸其谈、盛气凌人,没有自以为是、凌空虚蹈;写平凡、常见的事,写可触可摸、耳闻目睹的事,写得细微细致,写得婉约细腻,这个路子很对,希望纳穆卓玛坚持下去,好作品一定会出现在与我们相逢的路上。
原刊于《西藏当代文学研究》第六辑
史映红,男,70后,甘肃省庄浪县人,笔名桑雪,藏族名岗日罗布。在西藏部队服役21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9届高研班学员。曾在《文艺报》《诗刊》《解放军报》《青年文学》等发表各类作品1000余篇,出版有诗集《西藏,西藏》等四部和传记文学《吉鸿昌:恨不抗日死》等。
纳穆卓玛,女,藏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现供职于某家新闻媒体。诗集《半个月亮》入选2020年民族文学作品扶持项目,拟出版汉藏诗集《拉萨月光》。现居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