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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地理视域中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

(徐琴著,中山大学出版社,2022年6月)


        旺秀才丹是甘肃天祝藏族自治县人,自称“一匹胸怀蓝天白云的狼”1、“汉字喂大的藏獒”2,评论家姚新勇称赞他和桑丹可能是“藏族诗人中最优秀、最富艺术精纯性的两位诗人”3。旺秀才丹有个人诗集《梦幻之旅》,与才旺瑙乳合作主编诗集《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曾获甘肃省人民政府敦煌文艺一等奖、青海玉树唐蕃古道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充满着强烈的归乡情结和浓郁的宗教色彩,展现了他对藏地山川景物与人事的无限热爱以及对宗教的虔诚信仰。

        强烈的归乡情结是他作品的一个核心要素。“族裔就像空气,也像影子,你很多时候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是你无法离开它。它始终跟随着你。族裔属性、文化属性和身份认同,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印记,直面它,体悟它,写下它,可能就是一个写作者的使命。不需要去刻意渲染,但是会永生相随。”4旺秀才丹在采访中这样说道。藏族人的族裔身份在他的心中永久地扎根,但生活在现代都市的他,常年远离家乡,对族裔身份的认同和对民族文化的深刻眷恋在他的诗歌中创作中往往以强烈的归乡情结展现了出来。

        诗歌《无人区》中写道:“走到无人区才想起/十里外路上擦肩而过的东西/有点熟悉/长长的触须/身体浑圆/匆匆行走在那里/(我肩膀疼痛)/回首四顾/荒野无人烟/哄哄闹市在十里外/和我/擦肩而去”5。诗歌命名为“无人区”,就给人一种孤寂、冷清之感。全诗仅十二句,在这十二句中,诗人将自己看作身体浑圆、匆匆行走的过客,他路过无人区才觉得身后风景很熟悉,而自己此时早已和它渐行渐远。经过的家乡中的一草一木、众多人物在他的心中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地反复萦绕,思乡之情填满心底。

        组诗《纯粹之子》的其中一首《穿梭在城市》中,诗人独自一人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疾步奔走,他像是知道但又不确定自己的目的地,他将自己比作长满骨刺的机器和廉价的草鱼,放任自身随波逐流。诗的末尾处写道:“穿过半个城市/这机器,风衣鼓动的草鱼/疾步的身影被闪电照亮,骤然投射在/大山和高楼广厦之间”6,内心的迷茫与没有归属感让他在城市生活得无比疲惫,他穿梭在繁华的城市中,无力地行走,最终消失在拥挤的高楼大厦之中。在《这样的时刻》中,诗人将自己置身于现代大都市中高楼的一角,从这一角去理解与感悟,“思绪从周末的某一部电影镜头开始/跳回我的多山多草多冰雪阳光的故乡/一时间浓厚的热浪迎面而来/令我兴奋异常”7,大都市的高楼表现了一种他被异域文化包围的压抑与窒息感,在这样的时刻里,他想到了故乡勤劳的阿妈、受人爱戴的阿爸,想到了山坡上牛羊吃草、牧童放牧,人们堆雪人、打土仗,愉悦无比,而这一切只能是在他心中无边的想象,他依然生活在喧嚣的城市中,城市的快节奏生活容不得他有千丝万缕的情绪,他还是要在清晨和午睡后平静地向人们问好。在《旧地》中,诗人写道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现在已经不再居住,离开家乡的人虽然在新的城市阳光地生活,“但回忆每每使我们沉默下来/泪流满面”8,家乡早已物是人非,回忆起来,过往的故事又都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发生的一般,这里的一切在人们心中是永远不会忘记的。现代生活的疲惫、对家乡的依恋、回到家乡的期望在字里行间展现在了读者面前。正如在其主编的《藏族当代诗人诗选》的前言中这样写道:“正如西方世界业已历经的那样,技术功利的扩展对人性的毁灭,人的价值生存与技术文明的对立矛盾,也像蔓延的疟疾正向藏族诗人心中的净土渗透。他们内心也滋生着矛盾和困惑,虽想抗拒,但又无法不接受这历史的必然。穿过人群和城镇的街头,他们漫步在古老的大地上,敏感地伸缩着艺术的触角,体味着渐显冰凉的人情,感悟着多余人、局外人、被异化的人的寂寞和孤独,近而驱策自己成为心灵放逐的流浪者。即使如此,他们也不能不歌唱,并为现代文明对这诗性的净土的吞蚀充满忧虑和复杂的情绪。”9

        在旺秀才丹的笔下,常会出现以地域命名的诗歌,如组诗《青海》,《青海》中展现了强烈的归乡情结。在写《青海》之前,他先写到了回家,在《回家》这首诗中,通过一句“你走得好远”10,借邻居之口把旺秀才丹远离家乡点了出来,而后才写到了离家。组诗《青海》共有两首诗歌,分别为《离家:车过兰州》和《青海》。《离家:车过兰州》中写道:“车过兰州,我弑血的珍珠/共同天空下大海的皮肤/在一块石头中离家”11,诗人离开家乡,车路过兰州时看到种种景象,内心引发了无限留恋,此时他是离家,但他更渴望归家。第二首《青海》分为四个部分,诗中写道马车一辆辆经过,母亲也仿佛一瞬间老去。马车经过意味着追逐,人们总是在为新的生活而奔波与追逐,回过头来,却发现家人已经老去,无限感伤。在诗的末尾写道:“哦,青海啊青海,有谁看见那大病/看见欲碎的枝叶/这么多的菜花/并不少我一朵/于是,我就独自/黄了”12,诗人将自己比作一朵无人理睬的菜花,独自变黄,就像是一个人在孤寂中慢慢死去,无人问津,离家的孤独与落寞感油然而生。

        草原,是游牧民族长期生活的地方,生活在草原上的藏族人民对草原有着深厚的情感,对于他们来说,草原总包含着一种家乡的情愫在其中。在旺秀才丹的诗歌中,有许多描写草原的篇章,如《草原夜语》《大草原》(组诗)《草原儿女》等,但在这些诗歌中又出现了“客人”“外乡人”的字眼,从中流露出诗人对于广袤的草原依恋但又难以融入其中的复杂感情。在组诗《大草原》中,他写道:“牧鞭在马背上甩响/像一道闪电/抽过我无知的心/我将只是这个草原的客人”13、“外乡人,这生在草原、长在都市的浪子/你将什么东西丧失在白天”14,对草原有着深厚情感的诗人眷恋和热爱着草原,但长期生活在都市,让他与草原、与家乡产生了距离,不免心中隐隐作痛,他大声呼喊:“想你到崩溃/走不尽的大草原”、“让我走出都市,生活在草原”15,都市的生活让他身心疲惫,他从心底感到孤独,无比渴望回到草原、回到家乡。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心灵归属地,而这个归属地就是家乡,无论与家乡相隔多远、相离多久,都会渴望回到家乡。旺秀才丹长期离开藏地家乡,接受着现代文化的教育,喧嚣与闹市给予他现代文明的成长,但深厚的藏族文化传统并没有因此被割断,都市的异域感让他对家乡充满感情,诗歌创作中游子思乡、异地孤寂的归乡情结也就尤为强烈。

        除过强烈的归乡情结外,旺秀才丹的诗歌还有浓郁的宗教色彩。独特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使得旺秀才丹的作品充满浓厚的宗教因子。在旺秀才丹的诗歌中,显现着鲜明而虔诚的信仰之光。《仰望贡唐仓》是旺秀才丹的处女作,也是他诗集《梦幻之旅》的第一首。在他看来,这首诗歌是他信仰的首次觉醒与体悟之作,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诗中写道:“就这样让混浊的眼/埋在袖口里/让油渍的羊皮/再去打湿/打湿您如父亲一样大山上的小草/打湿您如母亲一样暖怀中的乳房”、“我未来的路上/四射着您神圣的/庇护”16,贡唐仓是深受广大僧侣和群众敬仰、爱戴的藏传佛教格鲁派金座法王,拉卜楞寺大活佛之一,旺秀才丹把他看作能扶养人们成长的父母一般亲切,同时又将他看得无比神圣,他对贡唐仓的敬仰是来自于心灵最深处的,他从心底里渴望能得到贡唐仓的精神护佑。

        “旺秀才丹高度地发掘了藏传佛教神秘玄妙的诗性特征,又与汉语的暗示、隐喻、象征、照应、节奏等特点水乳般地融合在一起,从而使得他的多首诗近乎完美之作,已经由族裔性的‘地理——文化——心灵空间’的跋涉,化为诗性空间中的词语、意象朝向自身完美境界的攀登。”17组诗《鲜花与酒徒》可谓其代表之作,在《鲜花》中,旺秀才丹用他高超的写作手法,把读者带入一个充满艺术美与含蓄美的画面中去,在这幅画面中,宗教的因子渗透在各个角落。诗歌一开头就写道:“双手合十,我轻轻地打开诗集/白玉的汁液淌过花茎/饱含在那未放的蕾里”18,“双手合十”是一种庄重的礼节,在平时生活中用来祈祷或表示祝福、感恩等,见到佛像也要双手合十表示对佛祖的尊敬。在这里,诗人双手合十是在心底对大师的祈祷与膜拜,这在藏族文化中是一种典型的宗教式的认知方式,他寻求心灵的一种纯粹与安静。“白玉”更是象征着一种圣洁与高贵,白玉的汁液流入花蕾中,就像是对人们心灵的一种洗涤,大师位于诗坛的顶端口吐鲜花也是诗人将大师置于心中最高点普度众生的一种写法。在诗的第三节末尾,再一次提到了“双手合十”祝福鲜花、祝福红玛瑙,红玛瑙在藏区往往被当作辟邪和护身的宝物,在佛教中也具有极深的寓意,它还被喻为长寿之石,并赋予了佛无量寿的信念。在这首诗中,多次出现了“大师”这个形象,既是对大师本身的尊敬,更是宗教意义上的一种敬仰。旺秀才丹对宗教的虔诚通过这些事物跃然纸上。

        除此之外,在旺秀才丹的诗歌中,也呈现出浓郁的藏民族文化意蕴。在组诗《大草原》的第二首《若尔盖》中,诗人大声赞美道:“哦,无边的大草原/这是纯洁,未遭玷污的绿色世界/这是牛羊满地,水草丰盛的爱情乐园”19,草原是一方净土,是一块圣地,它养育着藏族儿女,不仅是藏族人民心中现实的家园,更是精神家园,藏族人民对它有着独特的情感寄托。牛羊满地、人们欢声笑语,这样的大草原就如人间天堂般令人神往。另外,在他的作品中,也常会出现一些与藏地生活相关的意象,如“雪”,向来都是纯洁、美好、神圣的象征,也有净化人心的寓意。《梦幻之旅》诗集中《大雪,不再有了》《雪地》《一场忧郁的雪使大地美丽》这三首诗都是以“雪”命名的,“山里的孩子喜欢雪人和红鼻子/山里的孩子喜欢雪地上咯咯的笑/山里的孩子更喜欢雪地的莲花啊”20、“这样的一场雪,她的孕育比降临/更纯粹,更肆无忌惮”21等,这些诗句充分体现了雪在藏族人民心中的神圣地位,它洁白、没有一丝污染,指引人们达到心灵的一种本真状态。藏族人民认为世间的万物都有着通天达地的灵性之光,即便是不起眼的小石块在他们心中也是富有灵性的,它们能够庇护众生或祛邪压鬼,最为典型的就是玛尼堆。旺秀才丹作为藏族诗人,在他的诗歌中自然而然地就写到了“石头”这一意象。诗句“看白石头,风中的显族/他高高在上,寂然而立”22,旺秀才丹将白石头看作是高高在上的贵族。“神圣的上师爱好石头/石崖上生长的蓝宝石,玉石/大河边花纹奇异的鹅卵石”23,各种各样的石头为藏族人民的生活平添了丰富的想象。“藏族白石文化不单纯是原始文化,在历史的长河中,它不断地吸纳时代的文化因子,因此,藏族白石文化是一个多层面的文化载体。它表现出藏民族文化诸多方面的精神内核,诸如祖先崇拜、灵物崇拜、苯教教里、佛教经义融于白石文化的一炉之中,因此,白石在藏族人民心中发挥着巨大的精神作用,享有其他自然物所不可企及的宗教文化功能。”24旺秀才丹的这些诗句表现了藏族人民对石头所赋予的多元意蕴,通达着一种精神寄寓。

        对宗教和永恒精神世界的探寻是旺秀才丹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内容,他的诗歌充满神性和智性之光。家乡是人们心中永恒的眷恋,信仰是人们精神生活中最砥砺的基石,藏民族一直以来就有对于宗教虔诚的敬畏和最神圣的膜拜。旺秀才丹游走在藏汉文化的交际之处,感悟着都市的人情冷暖,他的诗歌创作立足于安多地区进行本土书写,既有灵魂的闪耀,又有宗教的沉思,在现实和神性之间进行着灵魂的探求。


注释:

1.旺秀才丹新浪博客,博主简介,http://blog.tibetcul.com/?42。

2.旺秀才丹新浪博客,博主简介,http://blog.tibetcul.com/?42。

3.姚新勇:《朝圣之旅:诗歌、民族与文化冲突——转型期藏族汉语诗歌论》,载《民族文学研究》2008年第2期,第163页。

4.祁发慧:《洗却铅华,从纷繁的语义中解放自己——当代藏族汉语诗人旺秀才丹访谈》,载《西藏文学》2017年第1期。

5.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36页。

6.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71页。

7.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71页。

8.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74页。

9.才旺瑙乳,旺秀才丹主编《藏族当代诗人诗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6页。

10.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页。

11.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页。

12.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页。

13.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34页。

14.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35页。

15.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137页。

16.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

17.姚新勇:《朝圣之旅:诗歌、民族与文化冲突——转型期藏族汉语诗歌论》,载《民族文学研究》2008年第2期,第164页。

18.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页。

19.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34页。

20.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28-29页。

21.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21页。

22.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页。

23.旺秀才丹:《梦幻之旅》,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237页。

24.林继富:《灵性高原——西藏民间信仰源流》,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0页。


节选自《文化地理视域中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第十章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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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琴,女,陕西汉中人。中山大学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致力于现当代文学研究和藏族文学研究,在《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小说评论》《民族文学研究》《青海社会科学》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其中多篇论文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全文转载。出版学术专著《文化身份的建构与书写——当代藏族女性文学研究》《文化地理视域中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等。主持 “当代藏族文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建构研究”“文化地理视域下的当代藏族文学研究”“当代藏族女性文学研究”等三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旺秀才丹:2011年在仓央嘉措圆寂的南寺朝拜.JPG

        旺秀才丹,藏族,甘肃省天祝藏族自治县人。1985年开始诗歌写作。诗作入选《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1979—2009)》、《当代西藏汉语文学精选(1983—2013)》(台湾)、《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诗歌分册)等多种选本。与才旺瑙乳合作主编诗集《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出版有个人诗集《梦幻之旅》(2002年)、《旺秀才丹诗选》(2019年)、《魔幻春秋》(2022年)。曾获甘肃省第四届敦煌文艺奖文学类一等奖、首届甘肃黄河文学奖二等奖、第二届中国·玉树唐蕃古道文学奖,甘孜州文联、《贡嘎山》杂志社 2014 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多种诗歌奖项。曾任“天涯诗会”版主。现为《西北民族大学学报》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