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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颜祸水、妖姬误国,在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似乎都是老百姓津津乐道深信不疑的“真理”。不管是“九尾狐转世”的妲己,“烽火戏诸侯”的褒姒,还是“魂断马嵬坡”的杨玉环,她们的美似乎就是一种原罪,无论权贵在政治上跌了多大跟斗,做下多少蠢事,到头来,轻轻松松说一句“都是美人误事”,仿佛罪魁已明,祸首已清,她们活该被推到百口莫辩的境地,世世代代背负一个妖孽罪名。三百年来,金川传奇美女阿扣的身上,也压着这样一座沉沉大山。

        长篇历史小说《阿扣》的作者韩玲是金川人,她坦言阿扣这个人物在她心目中活了很多年,也酝酿了很多年。与清朝佚名所作《金川妖姬志》截然不同的是,韩玲要顺着理性的线头,回归历史深处,去勘误,去重新梳理一个土司公主短暂而传奇的一生,在根深蒂固的老观念中尽力去还原历史,从落笔开始,就注定了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

        看完《阿扣》这部小说,抬眼才觉窗外星光闪烁,桌上茶已冷却,几个小时流水般淌了过去,而藏地女子阿扣的一生,重新在纸上活了一遍,又死去一次。在韩玲细腻的书写中,我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阿扣,她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姬,而是一朵纯净的雪莲花,盛开,绽放,枯萎,如今在作家的笔下回眸摇曳,生生不息。


雄奇风景与浓烈个性的相互辉映


        韩玲的小说,从2003年“我”的“嘎达奇遇”开始。她是这样描写嘎达山的:“路边有蛇,碧绿的颜色,同松树上的松萝一起垂在半空中,吐着长长的信子,一不小心人就触到了那些悬在半空的蛇,蛇并不动弹游离,只是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这些不速之客,任凭他们惊叫的声音穿透空山。”莽莽原始森林危险重重,带来几分瘆人气息,也让读者从第一页就不由自主陷入紧张与好奇,胃口被高高吊起。

        “我”在岩洞外,“在比月光还白的瀑布下遇见了头发比月光还白的老奶奶”,老奶奶自称是金川土司沙罗奔的后代,她为“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险峻雄奇的风景,如梦似幻的邂逅,时光飞速地后退,刚刚“升职”的大金川土司沙罗奔意气风发地出场,他那被称为“玉观音”转世的美丽女儿阿扣也跟着登上绚丽舞台。

        金川之美,美在刚柔并济,雄峰、巨石、古瀑、老树是美的,漫山遍野梨花如皑皑白雪般无拘盛开也是美的,而比梨花还要洁白娇俏的阿扣情窦初开,爱上了父亲曾追随的清朝大将岳钟琪、全家人称为“恩公”的岳将军。少女初初的心动更加美丽:“阿扣的眼前出现了一团团奔跑的火焰,这团火从地上升到眼里,热烈又执着,她有些恍惚,有些崇拜,阿扣把自己对英雄的想象全部附加到了岳钟琪身上。”

        与其说阿扣爱岳钟琪,不如说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纯粹的英雄崇拜。身为藏地女子,她爽直洒脱,天真明媚,敢爱就敢表达,对比之下,反而是岳钟琪深沉而胆怯许多,当他对沙罗奔提议,要带阿扣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提议被婉拒后,他没有和阿扣打声招呼,五更时分便悄悄离开土司官寨,启程回提督府。蒙在鼓里的阿扣,快马追赶至金川和丹巴交界之地,又是伤心又是迷茫,“手中的长鞭狂舞,万物皆为敌人”。

        阿扣个性鲜明,敢于去爱,敢于付出,哪怕受伤也在所不惜,她纯粹如水晶,从不遮遮掩掩,故乡风景孕育了她,她又用自己的独特魅力,与之相互辉映,成就大美。


情感之殇与人性之美的纠葛对决


        沙罗奔将女儿阿扣嫁给小金土司泽旺,满心都是政治和权谋的考量,而阿扣,此前将“替兄上门求亲”的良尔吉视为自己要嫁的男人,满心欢喜地应承婚事,直到新婚之夜才知小金土司泽旺是陌生的蠢肥男人。身为土司千金,从一生下来,阿扣其实已“命不由我”,家族联姻的目的不是爱情,而是势力盘根错节的巩固与夯实。阿扣冰雪聪明,父亲又专门送她去汉地学习了五年文化,她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她越有学识,越是按抑不住内心的反抗意识,理智和情感日夜彼此撕扯,让她备受煎熬。

        阿扣是善良的,她的任性其实都有一道底线,不会因为一己之私,伤害他人利益。阿扣对泽旺摊牌,说她不愿嫁给他,要求回娘家。泽旺恳求她,“刚举行完婚礼,你就要回去,如何跟官寨里的上上下下交代?这事情传出去,其他土司怎么看我?我以后还怎么在嘉绒地区立足?”泽旺恳求阿扣许下一年之约,如果一年之后她还是觉得泽旺不是自己想要的爱人,答应放她走。对于阿扣来说,其实此时身在小金多呆一秒,都会让她的身心多难受一分,但她还是被泽旺的哀肯软化,留了下来。良尔吉是阿扣名义上的小叔子,两人在一起是不伦之恋,阿扣却不顾世俗的规条,爱就爱了,满心都装着良尔吉,从此生死相依。

        沙罗奔因为贪婪和狂妄,惹怒乾隆,派遣精兵强将前来讨伐逆贼。为了父亲和大金子民,阿扣周旋于张广泗、讷亲等讨逆将相之间,表面上的歌舞娱人,其实是希望能保住藏地和平,不至于生灵涂炭。小说有个情节写得十分动人,阿扣留在清军军营,帮着照料从战场上抬下来的受伤兵士,她为他们而感到心痛,当她回到大金,看到父亲麾下的土司兵吃苦受罪,她也难过得流泪。

        对于持不同政见的男人来说,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与权力和脸面有关,哪怕脚下踏着累累白骨,牺牲无数性命,也不能丢了自己面子。阿扣却不具备这样的“政治绝对意识”,她被裹挟进战争的这几年里,公允地说,她没有选择哪一方来“站队”,她站的是和平,是藏地人民能好好活着,安稳而平静地过日子。美貌非凡的阿扣,被称为“玉观音转世”,她果真有一颗悲悯而通透的佛心,愿大地回归和平,刀戈止息,风烟散尽。

        历史长河中,男人好勇斗狠,颇爱在女人身上找缘由,像是张广泗贪婪自大,讷亲怯懦无能,这笔账最终都要归到阿扣身上,仿佛就因为这个蛮女,妖媚迷惑众生,才让将相解了斗志,众人涣了军心。背负这一切罪名,阿扣终于朝清军统帅傅恒迸出了血淋淋的呐喊:“小女子今天人之将死,只求大人放过无辜百姓,我尚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百姓更是如此,他们既无法选择出生更不能选择自己的君主,他们不该受到战乱连累,阿扣何辜,百姓何辜?”

        是啊,阿扣何辜,百姓何辜?在被卷进战乱旋涡后,阿扣自始至终爱的都是良尔吉,她的身心给了他,即使后来重遇初恋岳钟琪,她也只当岳“如父如兄”,并未逾矩。阿扣的爱浓烈赤忱,容不得两面三刀,从不会虚情假意,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求百姓能复归和平。如果说这样的女子是妖姬,那么世间哪里寻找纯净无暇的白雪?


动荡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浮沉


        《阿扣》是以传奇女子阿扣为主要人物的长篇小说,但在其中闪现的一些微末人物,寥寥几笔,竟也为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在“战前金川”这一节,沙罗奔和侄儿朗卡打马经过自己的土地,遇到一个平民女子卓玛,她正在碉房外一边揉兽皮,一边哼歌:“吉祥如意呀!吉祥如意。吉祥胜过巍峨高山,吉祥胜过浩瀚大海,雨露滋润万物吉祥也比不过我们吉祥。观音菩萨呀,保佑我们,愿我们居住的地方变成人间天堂。”这首藏歌,阿扣也唱过,也许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女子都会唱,也真心实意地相信歌里所描绘的图景,菩萨总会保佑他们,日子顺遂美好。

        与卓玛形成对比的是她丈夫阿甲。坐在太阳下吃了“糌粑汤水”后,“双眼生出温饱不足的强烈恨意”,“阿甲突然很想打仗,打一仗或许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阿甲的想法,无疑更接近他们尊敬的土司大人沙罗奔,沙罗奔就是想着自己的子民不可谓不勤劳不勇敢,为什么他们要过吃穿受窘的生活?于是他大喇喇去抢劫和掠夺,将此视为真理般的正确。

        卓玛和阿甲的思想分歧,不仅仅是夫妻间的“人各有志”,而是这片土地上人们摆脱不了的宿命。有人想要通过武力征服世界,有人只想守住安稳,但动荡的时代到来,张开血盆大口,将所有人都吞没其中,无一幸免。

        阿扣在战争僵持状态,曾偷偷回过一次大金川,遇到了儿时玩伴石旦真,他在战争中被打折了一条胳膊,断臂处撒满了泥土,“脓水一点点地往地上滴”。阿扣赶紧用酒消炎,又在父亲那儿找到仅存的一点药面为他敷伤,石旦真一直惶恐感动地说“使不得,使不得。”战争机器下一个底层小人物,即使伤口化脓,疼痛难忍,他也自知卑贱,害怕承担不起阿扣待自己的这份好。战争像龙卷风一样改变了太多,草根却依旧是草根——甚至沦为更不幸的草根。

        乾隆不惜耗费银库大把银子来攻打金川,在离真正打垮沙罗奔一步之遥时,这位任性的帝王忽然转变心思,答应沙罗奔的受降。而在这之前,沙罗奔数次求降都不得,唯有硬着头皮一直和朝廷对抗下去。对此事感到错愕的是乾隆重臣傅恒,他从北京迢迢赶来此地,接手张广泗和讷亲的烂摊子,重新重用岳钟琪,整理军务,团结军心,杀死良尔吉等“藏奸”,逼阿扣自尽,正是意气如虹指日可胜之机,乾隆说不打就不打了。

        君有命,傅恒再不解也只有执行。但接下来,沙罗奔要为傅恒建生祠,这就有些黑色幽默了。傅恒作为剿匪平叛的统帅而来,曾与沙罗奔势不两立,即使乾隆后来停息战争,他俩也不会成为莫逆之交。沙罗奔相当于是为逼死女儿的人立生祠来朝夕供奉,让人惊讶之余,也只能一声叹息了。在权势的摆布之下,多少豪情壮志,终成苍凉笑话。

        与沙罗奔的苟且于世相比,阿扣自刎于傅恒面前,反而更显铁骨铮铮。她不是挑起战争的人,只是被这一股浊浪卷起,高低辗转,身不由己,她不能决定自己的生,至少能紧紧跟随爱人良尔吉而死。一个貌若天仙的土司公主,倒在血泊之中,用如花的生命吟唱了一首泣血带泪的挽歌。说到底,她也只是一枚草芥,因为美丽背负千重责难,受无端诋毁,却无处申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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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阳林,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主席团委员、小说专委会副主任、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任华西都市报首席记者、成都女报总编辑;作品刊于《十月》《收获》《中国作家》《美文》《海燕》《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等;著有小说和散文集《惊蛰》《步步为营》《长风破浪渡沧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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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玲,女,藏族,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期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读者》《中国报告文学选刊》《民族文学》《文学报》《文艺报》《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入选《作家文摘》《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等选本。出版散文集《遇见自己》《康家地》,长篇历史小说《阿扣》。《康家地》获四川省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奖,《阿扣》获第三届“青稞文学奖”长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