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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西才让“桑多世界”的建构,萌发于1999年。那年5月,他在《诗刊》发表了一首名叫《哑冬》的诗歌,诗中写道:“哑的村庄,哑的荒原大道/之后就能看见哑的人/我们坐在车上/要经过桑多河/赶车的老人/他浑浊之眼里暗藏着风雪/河谷里的水早已停止流动/它拒绝讲述荣辱往昔/雪飘起来了,寒冷促使我们/越来越快地趋向沉默/仿佛桑多河谷/趋向巨大的宁静”。这是他第一次写出“桑多”一词,但还没有要写“桑多世界”的打算。从2011年到2019年,扎西才让创作了大量抒写和反映甘南历史和现实、自然和人文的文学作品,探索着、构画着他的“桑多”文学版图,塑造着那个成就他文学梦想的桑多镇。这些作品陆续收集在诗集《大夏河畔》《桑多镇》《甘南志》、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和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等作品集中。在这些作品中,他通过塑造一系列人物形象,集中呈现了桑多人对世界的认知,对人生的看法,对生存价值与生命意义的反思,从而试图架构出“人性和神性共存的红尘——桑多镇”,探究深藏在人性中的幽暗与光明。

        “桑多世界”的诗意建构取得了一定的成果。2016年,诗集《大夏河畔》入选中国作协扶持项目“中国多民族文学丛书(第二辑)”。2018年,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获第二十七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2019年,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2020年,诗集《桑多镇》荣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这些作品集的入选与获奖,奠定了扎西才让作为当代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的地位,也在全国文坛展示了他桑多文学工程的靓丽姿颜,点亮了他“立足故土甘南,创建文学小镇,塑造灵魂形象,层现人性主题”的文学创作理念。尤其是诗集《桑多镇》,展现出新世纪甘肃诗歌中独特的“桑多”地域文化。在这部作品中,作家以诗歌的形式书写着桑多小镇的历史变迁和乡土风情、展现着桑多人的精神风貌和族群命运、思索着桑多世界中的生命关怀和美学自觉。扎西才让的自觉,不是简单地停留于桑多小镇包罗万象的书写,而是对汉族文化与藏族文化的结合地带,对民族历史和地域文化的思索、对人性奥秘和生存本质的追问。换句话说,桑多镇并不仅仅是地理坐标的现实世界,更是作者对故土中汉藏文化元素的诗意建构。


一、甘南大地的民族书写


        位于陕、甘、宁三地交汇之地的甘南藏族自治州,不仅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结合之地,也是多元文化、宗教信仰、风土民俗的交融之地。在扎西才让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皑皑雪山、辽阔草原、寺院庙宇等诸多民族地域风貌的展现,这不仅是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象源泉,同时也是诗人对藏地民族风貌的行吟书写。

        其一,民族性的神话传说让诗歌充满着神性化的色彩。在《起源》中,“神变的猕猴授了戒律,它远离了普陀山上的菩提。当善与向善的魔头灵肉相合,土里就长出了五谷,树叶就遮蔽了酮体。”这首充满神性的诗里,山已不再是具象的山,而是被神化了的、寄托着信仰的山,作者用神变的猕猴,追溯着人类始祖的起源,而甘南民间神话传说中,也有着关于有罗刹女遇到普陀山猴子的故事。作者在诗歌中,不仅密切关注着人类生命活动的起源,还追溯着甘南古老文明的源流,同时也展现着现实与传说相结合的诗意世界。在《桑多人》中,“神的法力无边,一脚踩出盆地,一拇指摁出山峦。让猛虎卧成高高的石山,让天上的水落在地面,成为汹涌澎湃的大夏河。”此诗中,语言中同样充满着神性色彩,诗人追溯着桑多的形成与发展,这是对于甘南地貌的民族性的、神话传说性的描述。在《高原月》中,“就这样过去了多少年。多少年来,春花灿然绽放,/夏叶轻声絮语,秋果熟了自枝头落下。在雪天,/阿尼玛卿山神银盔银甲白马戍边。”此诗中,作者以民族神话传说为材料,展现着藏地高原之审美意象。“多少年”充满了时间的线性,春花、夏叶、秋果、雪天,展现着四季的变化,而不变的是阿尼玛卿山的岿然屹立。绽放、絮语、落下强调的是动态描写,而山神戍边则是静态描写,作者于动静之中、永恒与无常的变化之中,呈现着神性化的诗意书写。

        其二,作者还展现着藏地人生活的民风民俗,比如玛尼堆、五经幡、风马、寺庙等在诗歌中的体现,流露着藏人生活的精神风貌。在《寂语》一诗中,“肯定有事正在发生,/像一群蝙蝠在夜幕下云集,/像前村喇嘛崖上的岩画,/在新煨的桑烟里隐现出身子。”此处,“煨桑烟”、“喇嘛崖”是藏地所独有的民众日常生活场景,而作者敏锐地将这些带有藏族特色的意象捕捉到了诗境之中。在《途中》:“途中的五色经幡遁入夜色,玛尼堆上的黎明又将慧光布满天宇。”此诗中,具有藏地特色的五色经幡、玛尼堆,不仅是作者沿途中所见所闻之景,更是诗人笔下带有浓郁民族风味的意象,在夜色与黎明的转换中,作者巧借民族意象展现着时间的交替转换。在《桑多人》中,“从正月到腊月,春夏秋冬,就是四座金碧辉煌的经堂。”此处,作者再次以时间的线性,展现着桑多人的虔诚之心,变化的意象是一年四季,而不变的是屹立着的经堂,它是桑多人信仰的来往之地,更是桑多人精神家园的一角。


二、人物群像的命运关怀


        在扎西才让的笔下,对于西部诗歌甘南地域的书写,诗人并没有将笔墨过多地着力于雪山、草原、河流之上,而更多地去体悟人生百态,以诗歌的形式去书写“桑多镇”里,人物命运的百态与群像。从表面上看,他们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生命存在;而从深层来讲,是他们构成了桑多镇群像小世界,演绎着小人物或底层民众命运的悲欢离合,作者在诗歌中,也在挖掘着桑多小镇复杂的人性。在其诗集《桑多镇》中,人物群像多达100多人,有死去的老鳏夫、有街头角力的男子、有失恋的少女……

        诗中对于两性的描写,集中体现在了《桑多镇》第六卷的“小镇情爱志”中。《爱的消息》中,作者巧借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为隐喻,写出了男孩儿迫切渴望得到爱情的心境,以及希望遇到生命中女子的愿景。在《想象》中,作者采用联想之笔法,从少女刚从湖泊中走来讲起,呈现着爱情的干净纯粹,暧昧之时爱情的徘徊青涩。基于此,作者多以男性的视角,展现着对于美好爱情的追求与向往。而以“爱情”为主题的描写或者说对于女性的关注,比如在第九卷的“你和亲人”中,以《卓玛》《生活照》《枕边夜话》《渡口的妹妹》《说起母亲》等作品为例,展现了婚后女性命运的日常生活或婚姻的同情悲悯,也是扎西才让笔下桑多世界诗意建构的重要一角。特别是在《交接》一诗中,诗人巧妙地借用两个女孩在小镇的某条街上交接了自己,隐喻了女性命运的一生。出生—呵护—成熟—结婚—生育,这是女性一生的成长过程,却也道出了女性命运的重复,表现了作者对于女性的关怀以及生存模式困顿的思考。

        在第一卷的“镇志残片”和第九卷的“小镇人物志”中,集中描写了小人物或者说边缘人物命运的群像。《回寒》中描写的是复仇者形象。作者先以含苞之花的凋零,河水流走后的折回,由物及人,展现了复仇者的归来,再度巧借书记官之言,展现了对复仇的厌恶。在《孤儿旦正加》中,作者不仅想要展现的是孤儿那蜷缩、破旧、瘦削、肮脏的形象,更多的是想引发人们对于人间疾苦的思考,对于贫穷的、孤单者的深切同情与关怀。

        从上可以看出,作者展现着桑多镇的人生百态,以诗意的笔法真实地描摹着生活琐碎和曲折,对于小人物的命运给予了更多的关怀与同情。诗人捕捉着他们生活中的不幸与遭遇,关注着人物的悲欢离合。


三、桑多家园的精神探寻


        在扎西才让的诗歌中,并没有单纯地停留于对甘南藏地小人物命运进行了书写,而更多地对于桑多世界的精神故乡进行了探寻,展现着对于人之生存的独特体验和理性哲思。正如谢有顺在《诗歌中的心事》所提到的:“而所有的诗歌,其实都是在寻找观察世界、观察自己的角度,并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世界,发现自我。”而扎西才让的诗歌也正是用观察着藏地的日常生活,探索着一条通往诗人精神原乡的通道。

        在《桑多河:四季》中,变化的是寒来暑往人间百态,而不变的是桑多河的奔流不息,它不仅是历史岁月的见证者,同时也是河畔生活的参与者,其中流露着诗人对于故乡的眷恋。在《桑多河畔的蒲公英》中就提道:“很多年了,我看见它们热烈地开花,/又在初秋时节携着数不清的种子,/飞向远方。只留下枯枝败叶,留下/精尽力竭的根,还坚守在生命开始的地方。”诗中巧借蒲公英来隐喻,一方面蒲公英的成熟而飞向远方,随风漂泊也隐喻着不得不离开故乡的事实现状;另一方面精尽力竭的扎根,也表达着对于家乡故土的眷恋之情。而在《坐大巴回乡》中,开头以“屈辱的士兵”和“精力过剩的野兽”来比喻在外闯荡的游子,而外面的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而“桑多镇”永远是其精神所依恋和归属的地方。而“三个小时的路程”也隐喻了漫长的人生之路,三个小时分别对应着人生的青年、中年和老年,青年则血气方刚,若刚上车时叽叽喳喳;中年则变得更加沉稳,若上车之后漫长的昏睡;老年则更添一分沧桑之感,于惊醒后珍惜漫长的岁月。而桑多镇,无论是外出打工者还是故土生存者,皆生死于此,它既是现实的想要回去的小镇,更是精神世界的寄托。然而,作者对于故乡并没有完全沉浸于讴歌之中,对于其所面临的生存问题也充满了忧思,其集中体现在了《新的小镇》一诗中。在前三节中,诗人先回忆了小镇的往事,它曾经是商人往来的驻足之地,是草地械斗的征战之地,是农牧生活下繁衍后代之地。但如今,却出现了新的矛盾,小镇在迈向现代化之路上,也出现了草原被风沙蚕食等生态环境的诸多问题,引人深思。

        从上可以看出,正是诗人对甘南大地浓厚感情使他的诗歌更添一分故乡依恋之思,尝试着对甘南世界的空间建构,将故土作为生命和灵魂的寄托,以自己的民族书写展现着一个色彩斑斓的精神之乡。

        总的来看,扎西才让作为甘肃代表性作家之一,他在对边缘人物命运关照中,以文化内视者的目光,将带有酥油灯、青稞酒、藏戏等带有藏民族特色的文化意象融入到诗歌中。他的诗既有藏民族文化的传承,也有对于当地民风民俗的哲思,充满着自然韵味和民族气息。对于故乡的精神探寻,并没有局限于桑多镇的地理空间,而是建构了一个虚实结合的诗意空间,展现着自己对于甘南故乡自觉的审美追求与超越。


原刊于《星星•诗歌理论》2022年8月中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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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捷,女,山西省忻州人,西藏民族大学文艺学在读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藏族审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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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西才让,本名杨晓贤,男,藏族,70后,甘肃临潭人,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获得者。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诗收获》《诗选刊》《小小说选刊》转载。著有诗集《七扇门》(2010年)、《大夏河畔》(2016年)、《当爱情化为星辰》(2017年)、《桑多镇》(2019年),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2018年),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2019年)。现居甘肃省甘南州合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