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说》是藏族作家沙冒智化继诗集《时光的纽扣》之后的一部力作,共5辑108首诗,或书写厨房小天地工作时的场景,或书写疫情时家庭生活的状态,或回忆童年时的过往经历,或写热恋中的男女青年感受……从表面上看,沙冒智化诗歌语言和想象极具跳跃性,一定程度上增加了阅读的难解性;但从深层来看,诗歌中内蕴的真实碰触着个体生命的灵魂,他既不同于昌耀、杨牧、周涛等新边塞诗人对于雪域高原边塞风情的书写,也不同于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朦胧诗人对于集体生命理性的尊重与回归后的呐喊,沙冒智化的诗歌更加突出个人生命的真实体验,不刻意求工、不矫揉造作,旨在挖掘平凡普通生活中的真实情貌,传递着生活中的真实、朴素、亲切之美。

        于日常生活的厨师体验和过往经历中去发现诗意,或捕捉生活中的惊喜与温暖,或触碰生活角落的意外与辛酸,饱含着诗人创作的激情。在《厨房私语》中,诗人充分调动五官感觉来写出对于生活的理解。“菜单上的光辉写在一幅唐卡上/剩下的雨滴跳进锅里/击碎了倒进碗里的月夜/那些碎片吵醒了煤气罐里的花瓣/聚集所有的调料中/开水的蒸汽在燃烧着噪声”,在诗中既有时间和空间的交汇,又有声音和色彩的交错,由此于厨房的小世界中展现着静谧之美。具体来看,雨滴从高空落入锅内,是一个充满线性的、连接高与低的动态过程,而倒影在碗里的月夜,本是静态之美,却由于动态而落的雨滴,使作为自然之物的雨和月与作为人造之物的锅和碗,物与物互动,由远及近使厨房这一空间,充满着艺术与生活的统一。在诗人的笔下,厨房不仅是日常生活做饭的现实空间,更是承载其喜怒哀乐的精神空间。比如在《厨房诗》中提到,“烈火是煤气灶的装饰/厨房是食物的休息室/灶养着火/火养着心”,诗人在厨房的小天地里,在做饭的乐趣中感悟着二元对立的灶与火之思,饱含着对于生命体验的睿智之思。在《锅与勺》中,诗人的情感则更为强烈,其精神空间也更为广袤与无限。“请不要质问我有什么/我有厨房的天空和土地供养的蔬菜/我什么都没有/厨房是我的心”,在这首诗中,有限的是厨房空间的活动范围,是蔬菜食材的一个角落,而无限的是诗人对生活的激情与热爱,看似在说什么都没有,实则生活的体验早已融汇于此,达到了物与我的有机统一。而前两节中所提到的,“双眼在火光中寄存着希望/自来水管子中喝着大海//让我觉醒在味道的时空中/划过盘子里的大海”,诗人则将体验从视觉到味觉,厨房、自来水管、盘子虽小,但因作者的真挚情感体验和大胆的想象,其精神世界亦容纳着浩瀚的大海,这便是诗人之胸襟,充满着想象与客观的融合。再如《乌龟和海螺都没有翅膀》中作者极富想象,尽管大海中的乌龟和海螺飞不到拉萨,但是作者厨房小世界便是一片大海,在这片天地里任其遨游。他提到“乌龟和海螺没有翅膀,飞不到拉萨//我的厨房里有大海,有天空/可以装在我的锅里//厨房原本是世界的一部分,我只是找点时间,让食物修行”,诗中让厨房作为生命的承载体,食物本是客观的物象,但是让作者不明言自己要在厨房提升技艺,而是让食物修行,采用移情之手法,让时间充满了延续性,也让诗意流露出了一定的哲思性。在沙冒智化的诗中,尽管他的思维是跳跃的,但他的诗思则是细腻的,其平凡与真实也从细小的物象中展现出来。具体来看,诗人会从一把垭口的刀、一棵菜板上的白菜、一道辣哭的尖椒牛肉、一次煮大米的经历……在和客人的对话中,诗人精心地制作着每一道菜,任其劳累也乐趣无穷,而面对孩子的童真,他也会以诗话般的语言作答。当然,他的诗中不仅有生活的温暖与丰富,亦有艰辛、无奈、意外的发生。在《不要着急煮大米》中,“每一次来到梦里,都提醒着我对气压的紧张”,诗人便经历了高压锅内煮大米而炸碎一地的惨痛经历,也于岁月中见到过师妹变为师娘的身份转变,而这些意外的事件,作者也以诗话的语言,呈现着现实生活的真实感触与五味杂陈。在《炸羊排》中诗人便直言:“我的调料中没有清澈的眼泪”,则展现了日常生活中充满了矛盾,主要源于房租等日常支出与想要做出精品美食的矛盾、源于想要用肉食与不忍杀生的矛盾,这种矛盾并非诗人之特体所具有,也真实地流露了大多数人现实生活中的两难选择。但在作者的笔下,即使生活之艰辛,但依旧保持着最真实、最真挚的热爱,在《让水吐一口气》中,即使玛咖、虫草、藏红花再昂贵,作者也愿将其入药;在《听客人》中,以作者忙碌的双脚为书写对象,展现了一日工作的忙碌与踏实;在《厨房记》中,借修理煤气灶的小事,侧面反映了作者厨师经历过程中的酸甜苦辣。这便是诗人沙冒智化笔下的真实世界,去书写普通的事物、去传达真实的情感,正如《锅里的天》中所提到,“灶上有个锅,锅里装满了天”,锅是用来做饭的、用来承载食物的,但是锅之小,却装满了天之大,明写的是物象,实写的是作者容纳万物的心胸,不仅能容纳生活的乐趣与醇美,也能包容生活的艰辛与无奈,生活是琐碎的、波折的、具体的,但也同样是值得我们用心品味的。

        除了对于日常生活的真实呈现,沙冒智化也写出了对家人、对爱情、对万物的细腻感受,不仅传达着对于生命的细腻体验,也表现着对于生命的哲思。在《缓慢》中,“听说我的那天,天气冷得很快/冻白了山和水的脸……我用语言的符号/量过生活的体温,发现怀孕的屋子……越来越像个婴儿。哭得很亮。笑得很黑/随着黑夜的消失,天亮了我”,展现着对于生命的感知,哭与笑的对立,亮与黑的对立,却是生命、是万物的统一。《七十七天》则写了疫情之下家人们从甘南到拉萨的真实经历,“害怕生命随时遭到死亡的攻击”,写出了人的真实生存处境,有表达着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思考,但其更多的是诗人对于家人安危的担忧。《备粮食》中也写到了疫情之下人的真实处境,“2020年的春天,我离开家乡,拿着/隔离十四天的安全书走出村子/储存已久的粮食和漫山牛羊的故乡/我听见走失的粮食在黄昏中”,作者的笔下真实地记录了这一场景,但并没有一味地消沉,而是以粮食、以种子为喻,写出了对生活的希望。在《大年初三》中,诗人将横放的木头比作沙冒村的口罩,恰切真实而又形象。在《蘑菇火》中,诗人的视角已不再局限于沙冒村,而更为广阔地去思考着生命与死亡。“2020年在模仿死亡/放出去的鸽子,阳光下/像气球一样炸裂,和平的战火在死亡的渡口/推着太平洋的怒气……地域是关不住孩子的/用铅笔拆开火的速度/回来吧!孩子!/妈妈是你的家”,在诗中,诗人写了黎巴嫩贝鲁特城市爆炸后人的真实处境,但我们从中体会到的是心灵的共振,是生命的沉痛。于象征着和平的鸽子而言,天空是其生存的空间;于待在教室的孩子而言,教室是其学习的空间,鸽子和孩子某种角度,则形成了互文关系。再看地狱和天空,亦是孩子死亡和鸽子死亡的空间,这是一个无限大的空间;而教室的空间,则是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这两种空间,广阔与狭小、有限与无限、生存与死亡,寄予着作者之生命哲学之思,而诗末妈妈的呼唤,展现着对于逝去生命的呐喊。在《没有落完的太阳里有一只羊》中,“她是白,他是红。是死与活的皎洁/红与白的时间和空间中/有我内心的空间吗?”诗中再一次道出了对于生命空间的思考,人生之间生命短暂,作者也在叩问着、追寻着自我的内心世界。在《内外》中,“锁门”则更具有象征意义,外是生命,内是死亡。此外,作者还写了对于已故亲人的怀念、对于童年生命的认知、对于过马路时的小场景,传递着生命才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从沙冒智化的诗歌可以看出,他在写生命之时,善用宏大之思中传达微观的、日常的、生活的,于日常之景去展现生命的纵深思考,优秀的作品中也往往具有这样艺术上的辩证。

        此外,诗人对月亮亦是情有独钟,在诗集中亦是频频出现,而诗人也巧借着“月亮”这一意象,来展现诗人对于生命的体验。月亮,是诗人漫漫长夜中的陪伴,更是其生命活动的见证者。在《掉在碗里的月亮说》一诗中,“八月十五的那夜,月亮盛开在拉萨的夜空/有的人把月亮装在酒瓶里/有的人把月亮拿在手中,给人看//风在月亮上说话,光在月光里洗脸/我的厨房把月光摁在窗户里/给猴子,摘果子//客人们让月光守着厨房的窗户/锅里种了一亩向日葵/从此我有了黑夜里的太阳//突然,掉在碗里的月亮说:/人只能拯救半个人/我让火安静下来了”,“盛开”一词,本是用来形容花朵的,而作者却用其形容月亮,让本是静态的月亮也更添了一分动态的美感;在拉萨的夜空,再结合作者藏地甘南的成长经历,中秋之月连接着两地,也更添一分空间思念之韵味。在第二节中,则运用了风说话、光洗脸等拟人的手法以增添月的皎洁之美,一个“摁”字,则写出了作者不忍月光离去,不像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提到的“玉户帘中卷不去”,诗人更愿在这静谧的夜晚,把月亮摁在窗户上,让月亮来陪伴厨房中的自己,为什么要给猴子摘果子呢?或许是猴子捞月亮的童话故事,诗人的遐思不忍猴子去破坏月光的宁静。在诗的第三节中,锅里竟能种得下一亩,这并不符合生活语言的逻辑,但却符合主体情感的逻辑,从诗人大胆地联想看,是诗人胸怀的展现,锅虽小却容纳着极大的世界,容纳着太阳般的光明。在最后一节中,作者由空中的月亮写到了碗里的月亮,一实一虚,一高一低,俯仰之间,再次引发诗人对于生活的思考,尾句则充满着话语蕴藉。其一,为什么拯救的是半个,而不是完整的?结合中秋之夜所写,诗人于拉萨回不去的是甘南故乡,或许那一刻虽身处厨房之内,但其心却想到的是远方之思,亦如千古文人墨客一般寄情思与明月;其二,由月引发的哲理,也点出了人的生活状态。生活是喜忧参半的,让火安静下来,也喻指着人生之中当不急不火,保持平静之心乃是对待生活的方式。总之,诗人看似写月,却也蕴含着生命意识的主体之思。在《在锅里放空了自己》中,诗人也提到:“中午十二点的半个月亮,像她/像一块石头上刻活的一双眼睛/在天空,在厨房和碗筷之间”,诗中月亮出现的时间是中午,日月同辉的现象在生活中亦有发生,白天月亮在蓝天上空,遇到天上太阳光不强时,月亮则反射了大量的太阳光,诗人能敏锐地捕捉到其入诗,正是源于诗人心中有月亮,因此也赋予了月亮以生命的灵动,而月亮和“我”之间,也形成了一重“看”与“被看”的关系,月亮看到的是诗人厨师的经历。接着诗人又在诗人中提到,“月亮在慢慢蜕变,变成蓝色味/溶入水中,在锅里放空了自己”,与其说是月亮在蜕变,不如说是作者的心境在沉淀,在岁月中更加耐得住寂寞,看似在说放空自己,实则诗人的内心转向充实。从这一点上看,亦是作者由月亮所感悟到的对生命、对生活的体验。

        从沙冒智化的诗歌语言看,看似凌厉跳跃,却又不失藏地生活的真实体验。在《草原志》“帐篷是草原的母乳”中,帐篷是藏地牧场上常见的物象,以母乳为喻,也点明了草原大地像母亲一样的包容与美感;在《冈底斯山》“阿里的夜空像个平面的瓶子/里面装着星星的止疼药”中,作为平均海拔高达4000多米的阿里,天与地的距离则因地势而变得更近,平面的瓶子,也更显出了天空的广阔,将星星比喻为止疼药,既写出了星与空的关系,也写出了诗人对于自然万物的独特生命体验。在《诗策划》“窗外摆上一座戴着云帽子的山”中,亦是藏地生活常见的景观,青藏高原的山因海拔之高,山的顶部亦是常年积雪不化,以云帽子作比喻,真实而又贴切。在《马路集》“拧开月亮/把夜的盖子打开,续上我的路/脚下的土地向我们的心脏/供上羞涩的氧气,吃我一口”中,月亮不仅是夜的盖子,更是诗人前行道路上的陪伴者,羞涩有害羞拘束之意,本是用于形容人的,而此处来来形容氧气,也以诗意语言暗含了青藏雪域之地的空气稀薄,看似大胆的想象,实则亦是源于对于生活的真切观察与体验。对于藏地日常生活真切体验,《烧烤店里说的半夜三点》《敲窗的梦》《风像一根牙签》《雍仲拉顶》等诗中亦是充满了新奇的比喻和大胆的想象,展现着诗人对于诗歌语言的锤炼和艺术探索的尝试。

        藏族诗人的沙冒智化也一直笔耕不辍,对诗歌艺术进行着探索。在《我不敢》《内外》《再等》《昨天后的村庄》等诗中,作者善于将看似并没有什么关联的词,通过大胆的想象而将其联系,将其进行像后现代主义对于艺术的“拼贴”,并充分运用日常化的口语,让诗歌从整体上看更像是潜意识的独白,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自由切换,生命体验的自然流露,靠的既不是宏大意象的糅合,也不是重大事件的书写,而是全凭诗人瞬间的感觉水到渠成,以此抵达生命形态的本真。从这一点上看,沙冒智化诗中的艺术,也更向当代“第三代诗歌”的靠近,以生命的本真为旨归,正如诗人韩东所言:“诗的好坏,在于诗人‘裸露’的程度。”沙冒智化的诗歌是真实的、是质朴的,真诚地袒露着对于生活的体验和生命的思考,为藏族汉语诗歌的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充满遐思而又不失真实,充盈活泼而又不失哲思。


原刊于《五台山》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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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捷,女,山西忻州人,西藏民族大学文艺学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为藏族审美文化。文学评论散见《青少年文学》《唐河文学》《陕西社会科学论丛》《长安学刊》《民间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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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冒智化,藏族,原名智化加措,生于八十年代,现居拉萨。主要从事藏汉双语诗歌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培根工程”首批入选作家。曾参加第十届“十月诗会”。作品发表在《章恰尔》《岗尖梅朵》《达赛尔》《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入选中外多种选本,被译为英、德、日、韩等多语种发表。出版藏语诗集《担心》《梦之光斋》《厨房私语》,汉语诗集《光的纽扣》《掉在碗里的月亮说》。先后获得《达赛尔》文学奖、“吐蕃诗人奖”、第九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2020年意大利金笔国际文学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