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和现实的对话与交融
——梅卓长篇小说《神授·魔岭记》论
李 艳 杨光祖
长篇小说《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是梅卓的代表作之一。小说采用古今对话等艺术手法,将格萨尔史诗与当代现实焊接在一起,打破了梦境、回忆、虚幻和现实之间的壁垒。小说讲述了东查仓部落少年阿旺罗罗在一次次剧烈的精神裂变中成长为一个格萨尔神授艺人的故事,将现实与格萨尔王史诗中的魔岭大战进行连接,充满悬念和传奇色彩,亦幻亦实,亦梦亦真,极具画面感和镜头感。小说结构紧凑,构思新颖,语言富有诗意,颇具个人风格,是一部富有奇幻色彩的长篇小说,也是一部传唱艺人的心灵成长史,更像是一部充满想象的儿童文学作品。
在今天这样一个工业文明高度发达,个人精神却遭遇困境的现代社会,梅卓的《神授•魔岭记》像一股清泉,独特、奇异而散发着甘甜的气味。这也是藏文化的独特魅力之所在,是蕴含着藏族精神的特殊记忆。
一、青藏高原女性作家的女性书写
“女性书写”(Ecriturefeminine)的概念最早由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作家埃莱娜•西苏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首见于她1975年撰写的文章《美杜莎的笑声》一文。西苏说:“我将提出女性书写,有关她的可能性。女性一定要写她自己的故事,其他女性的故事,把女性带入写作中。”①相对于男性,女性由于生理、心理的不同,总有迥异于男性的视角。她们的情感比较细腻,性格敏感,对细节更加关注,更喜欢书写大历史中的个人情感变化,从爱情、身体等入手,钻探男性作家无法抵达的世界。
被称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地理位置独特,自然环境复杂多变,有些地区终年被冰雪覆盖,黄河、长江、雅鲁藏布江、澜沧江、怒江等大河都发源于此。这种高寒的雪域地带也孕育出了特殊的藏文化和淳朴的藏民族,孕育出了不少作家。梅卓,就是其中一位优秀的作家。梅卓生于青海省化隆县的扎伊部落,但从小成长于海北州门源县浩门镇。身为藏族的她自幼学习汉语,是一个既谙熟传统藏文化,又接受了现代化教育的作家。这种个人体验与民族文化记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多元文化的交融成为天然而丰厚的养料,对于一个作家的滋养是难得的。如此特殊的成长背景造就了梅卓的艺术天分,她的作品也都与藏族地区及文化有着深厚的关系。梅卓曾花大量的时间走访了甘肃、青海、西藏、四川的几乎所有的藏族聚居地,亲历亲闻了不同地区的风俗民情。她的散文集《藏地芬芳》和《走马安多》就是她游历学习的见证。其中,《走马安多》反响颇好。
梅卓有草原人豁达的胸襟,她对文化的敏锐度和细腻度,对世界的感知、体悟又不同于男性作家。在当代文学中,以藏族为书写对象的女性作家还是比较少的,而优秀的作品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像梅卓这样一个在藏文化的熏陶下有着多重身份的女性作家是值得关注的。梅卓以女性独特的视角去体察人生、人性,她笔下的女性也是丰富多彩的。梅卓曾说:“当代藏族知识女性是我一直关注的,我身处其中,欢乐与悲伤感同身受。这个时代对藏族女性来说是个挑战的时代,她们的变化更感性、更细腻,女性坚韧的品质可能是能够坚守美好理想的原因吧。在我的心目中,女性是美丽的,我描绘的各种各样的女性,既是对她们的欣赏,也是对自己的鼓励。”②
在藏民族长久的游牧生活中,女性和男性一样做着繁重的体力劳动,甚至比男性还要辛苦。他们不重男轻女,但是男女性别的劳动分工也比较模糊,这带来了女性日常的重压。作为一位知识女性,梅卓对此是有自己的思考的。她在书写女性时,将生活经历不自觉地内化为一种内在的生命认同,再对生活与生命体验进行升华。梅卓很多作品里的女性形象呈现出逆来顺应的性格和在宗教文化影响下的隐忍、坚持。由此可以看出,民族记忆、民族心理、民族精神和藏族女性的日常生活造就了她独特的女性书写。
小说《神授•魔岭记》看似通篇表现格萨尔王的英雄事迹,但除了阿旺罗罗的奇遇历程外,最令人瞩目的、塑造最为立体饱满的是小说中复杂而丰富的女性形象。作者将诗意的语言和深厚的爱都给了小说中的女性。小说第一章第二节就写到了阿旺罗罗的邻居仁增赤列家女儿仁倩卓玛的成人礼。在仪式上,阿旺罗罗送给仁倩卓玛金雕蛋作为成人礼物,而后,金雕蛋引出了空行女的传说,珠姆泉的泉水引出了森姜珠姆的故事,阿旺罗罗从珠姆泉中得到了白海螺,从而也为他的身世埋下伏笔。
小说中出现了众多女性,有格萨尔王妃森姜珠姆、梅萨绷姬、阿达拉姆,有空行母康珠玛祖母,有手持莲花、摇曳多姿的众女之王,有苦修法门的闭关女阿尼;也有阿旺罗罗的母亲尼玛鲁姆,邻居家的玩伴仁倩卓玛,性情温和、贤惠内敛的达娃玉珍,转神山的班玛曲珍尼姑和她的外甥女小尼姑德央梅朵,为保护哥哥而牺牲的善良的拉姆卓玛等。她们无疑是重要的,她们的妻性、母性、爱心和悲悯之心在梅卓笔下呈现得无比灿烂。
梅卓笔下的女性是智慧、善良、英勇、爱、美丽和一切美好的代名词,这些女性各自散发着超凡独特的女性魅力,有着不同的使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龙畜之乳,非龙女无人能挤;圆光镜需日月合镜才得以完满。圆光镜是日镜,受许多大师的加持,具有阳刚之气,但脆而易折,它被魔王的九股如意能断神剑击坏,只能与由历辈空行母修供而成的沾有得道女上师灵气的月镜相合,还需要三位女性度母共同祈愿加持,日月天人合为一体,才能重获新生。
对阿达拉姆王妃的描写是小说的一大看点。阿达拉姆的魔戒既有召唤魔王的作用,又是魔国的通行证。阿达拉姆王妃不仅美貌,而且武功非凡,“五官如画,面如皎月,身披玉甲,手握弓箭,骁勇善战,箭术超群……”③作者又借助黑魔采雏,从侧面描写了阿达拉姆的美貌与智慧。有着三个羊头的黑魔采雏也曾是称霸一方的魔头,他在臣服于魔王路赞时见到了阿达拉姆,从此对她一见倾心,难以忘怀。在他眼里,王妃“仿佛是天女携带着一缕阳光降下凡尘”,使得他“周身的阴霾一扫而光”:“我感觉到消失已久的卑微情感又从脚尖开始往上冒,一直冒到四肢,冒到我卑微的牛心里,一股陌生的、酸甜的、带着淡淡哀伤、也带着淡淡芳香的气息席卷了我的周身,我没有勇气直视,而是战栗地闭上了眼睛。”④梅卓笔下的阿达拉姆是个英姿飒爽的女英雄,她的美貌让魔性未除的采雏感到卑微,他甚至留恋她鄙视自己的眼神,并甘心情愿臣服于她。拿着阿达拉姆魔戒的格萨尔王让采雏放松了警惕,采雏的魔身死于格萨尔的手下。
梅萨绷姬被魔王趁着格萨尔闭关修行时掳走。为救回王妃,格萨尔发动了魔岭大战。梅萨绷姬王妃做内应,她从魔王路赞的口中探知了他的三个寄魂宝物一一寄魂湖、寄魂树和寄魂牛的藏匿地,并协助雄狮大王打败魔王路赞。这一段描写文字戏谑、调皮,很是有趣。魔王路赞九个头只剩一个,身上伤痕累累,跌跌撞撞地回到寝宫。他问梅萨要卦书和卦线预卜自己的命运,并特意嘱咐她不要将卦书和卦线从腋下和门槛穿过,也别在脚下踩,否则卦象不灵验。而梅萨则“背着魔王,专门从自己的腋下穿过三次,从门槛上穿过三次,再在脚下踩了三次,这才转身交给魔王”。魔王说:“你们女人心,就像出沟的溪水一样难以捉摸……”⑤在魔王和格萨尔搏斗的过程中,梅萨在格萨尔脚下撒下灶灰,在路赞脚下撒下豆子,格萨尔又请来天、念、龙三位神灵助阵,才腰斩了路赞,也可见魔王之厉害。这个过程中,梅萨用自己的智慧和美貌帮助了格萨尔。
阿达拉姆和梅萨绷姬是美貌与智慧的化身,代表果断、勇敢、敢爱敢恨的女英雄,作为女性的梅卓以戏剧化的形式将她们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格萨尔的成功得益于女性的帮助,故事的主人公阿旺罗罗的成长也得众多女上师、仙人和亲人的相助一一阿旺罗罗的眼睛是由众多湖泊中的360只天鹅幻化成的龙女降下甘露才得以复明的。
可以看出,梅卓塑造这些女性人物是付出了自己的心血的,令人不由得钦佩她作为一名雪域女性作家的纯洁、丰富的女性观。她是懂她们的。
二、青藏高原女性作家的女性书写
自从西方进入现代世界以来,理性、科学几乎成为新的意识形态;征服自然,人定胜天几乎成了人类的信仰。但如此自负,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世界并不是人的理性所能完全掌控的,所以就有了反现代性的出现。人类还是要尊重自然规律,头上的星空、内心的道德律都是神圣的,亵渎不得。梅卓的写作中那种敬畏自然、热爱生命的态度,读来让人内心欢喜。她是懂得人的位置的。
小说《神授•魔岭记》涉及人类社会、自然界和神灵界这三个世界,它们之间相互依存,和谐共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神灵的世界探讨灵魂的问题。在藏族的传统观念中,神界有天神;自然界有水神、山神;人类世界又有着像格萨尔王这样的英雄可以驱走邪恶,有像闸宝这样的上师普度众生,还有神授艺人传唱史诗和正义。而人类要通过修行,才得以与天地沟通,走向心之所往。万物皆有灵性,所以藏族人自觉遵循着自然的规律,享受自然的馈赠,同时也敬畏自然,认为自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们的学习和修行是从转山开始的。
阿尼玛卿山是藏族人心目中的圣山,是雄狮格萨尔王的寄魂山,由“世界开天辟地创世九神之一”的阿尼玛卿化身而成,而阿尼玛卿则“是玛曲流域山中之王,是证得十地的菩萨,是雪域宝库的守护神,也是格萨尔大王的护法神”⑥。阿尼玛卿山植被繁茂,来自阿尼玛卿山的生物都有着强大的功能,如药佛泉水经药师佛加持可治病救人,可饮用,而且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水质有着不同的疗效。根据药士的经验,“尤其人体,随着日月星辰的流转,天地四时的运行,人体的五脏、气脉以及血液的循环也都会随之变化,因此我们药士要按照一定的时机、物候、节令来取用药材,才是尊重自然恩赐之道。”⑦阿旺罗罗的爷爷告诫他,小孩子玩水是对水神的大不敬,“河水是滋养世间万物的,不是让小孩子游水玩的,还会污染河水,大凡水神的个性暴躁易怒,万一不高兴了,不是洪水滔天,就是断流干涸,让两岸的草场和生物如何存活?何况人类就是须臾离不开水的生物,我们只有把刻着神圣箴言的经文石头供养在水里,用最美好的语言赞颂水的功德,用得体的举止尊敬它,水神才会欢喜,才会保佑你,才会滋养你”⑧。顺应自然,敬畏自然,遵循自然的规律,是藏族人的生存之道。在今日的很多人看来,这是迷信,不科学,但正是这种文化几千年来养育和保护了阿尼玛卿山。现代化带来的理性和科学其实是一把双刃剑,所以西方现代思想家才开始反思理性的滥用,对所谓的现代化也做了深刻的反思。
小说里有很多细节表现自然的力量和现代性的弊端。登山队在攀登阿尼玛卿山的途中遇到了雪崩,队长掉进冰缝里,阿旺罗罗、金雕和一只乌鸦合力救了他。乌鸦最先发现这场意外,将消息告知队友,他们嫌弃乌鸦晦气,把它赶走了。无奈之下它才找金雕和阿旺罗罗帮忙。一场神山的救赎在作者笔下徐徐展开。乌鸦和金雕耗尽精力救助登山队长,阿旺罗罗也因疲劳和寒冷而昏迷。这场奇妙的救赎之旅,登山队队员并不知情,意外的发生、获救也使他们疑虑重重,但他们最终还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登顶失败的分析、辩论上。
登山队的人们带着精密的定位仪器,也有着丰富的登山经验,他们经过选拔和专业集训,对登雪山有着较为科学的认识。可以看出,他们也爱山,他们以登上阿尼玛卿顶峰为荣,但是他们对阿尼玛卿山本身的认知与那些当地人是不一样的,他们心中对山没有真正的敬畏之心,也不去考虑那些神奇的、超出科学和经验之外的事情,不懂得万物皆有灵性的道理。报信的乌鸦原是上天派来赎罪的,在霍岭大战中,它抢了格萨尔王妃森姜珠姆的戒指而引发战争,犯下大错,白梵天王惩罚它一千零八年都转世成丑陋的模样,要做三千件好事赎清罪才可变为人见人爱的生灵。所以,乌鸦是在救别人,也是在救赎自己,而登山队员们却听不懂乌鸦的语言。
当地藏人和登山队员对意外的认知也是不一样的。传统的藏人也许会认为,雪崩因为他们触犯了神灵,是神灵对他们的惩罚,幸免于难必然归因于神灵的佑助。而在登山队员看来,这无非是恶劣天气的结果,是判断力的差错,是一种糟糕的“冰与火的极致体验”。阿旺罗罗问:“他们干吗要登山啊?”“说是要征服大自然。”“他还说要征服他自己。”背夫大哥哥说。“神山也要征服!那以后他们出点什么事谁帮忙啊?”“他们不信这个,他们的家乡没山。”“我劝他们明天再登顶,他们不听,我也不知道他们急什么呢?明天山还会在那儿,关键是他们还在不在。”大哥哥说。⑨
梅卓笔下的藏人还保留着最传统的生活方式,他们以原始的思维认知世界。正是这种被常人看来保守和落后的方式,在物质文明高速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变得极其难能可贵。梅卓的文字并没有对其做简单的对错之分,而是将其自然地呈现出来。
仁增赤列的爷爷就坚决反对孙子五金扎西为赚钱收购虫草,做破坏草场生态环境的事。吉尼部落的男子说:“山里的虫草都挖光啦,外乡人一大批一大批地来,带着小铲子,拉家带口,就像乌云一般。山坡上的草皮都翻了个遍,虫草也不长了,蘑菇也不长了。如今虫草价格高,人们都愿意做这个生意。可是山神动怒了,今年气候干燥,一滴雨水都没下,草质不好,牛羊都掉了膘,部落里的人不想让外乡人来挖虫草,可是他们又来了。”⑩外来人使当地牲畜丢失,冲突不断。猎人们开着卡车大量地捕杀藏羚羊,往干净的泉水里下药,藏羚羊被毒死,他们只剥走皮毛,扔了尸体。有毒的藏羚羊的尸体又会危害到其他动物,这样恶性循环,生态平衡遭到破坏。猎人们不仅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大肆残杀生灵,竟对人类自己也丝毫不手软。猎人骂儿子没出息,并把枪交给儿子让他“锻炼锻炼”,结果无辜的村民更桑老奶奶中了枪,阿旺罗罗为救一只藏羚羊羔险些丢了性命。
这些外乡人行为野蛮粗俗,从不会考虑灵魂何处安放的问题,也不会顾及子孙后代和来生的问题。班玛曲珍尼姑一家倾其所有转神山,只为求心灵慰藉。班玛曲珍尼姑说:“我们这样转神山,就是希望来世能过得好些⑪缺乏信仰的人类是可怕的。社会大潮流中,传统被裹挟,人类不断挑战自然、征服自然,对万物没有敬畏之心。这是梅卓所担忧的,她借莲花生大士之口说:“当铁鸟在空中飞行,铁马在地上奔驰,末法时代就会到来。”⑫梅卓看似平凡的文字中暗藏着对现代性的反思,对传统藏文化未来的担忧。
“若无人类神灵佑助谁?若无神助怎能成人事?若要随心两者需相依。”小说在插页用藏族谚语在开篇做题记,已经说明这是一个人神共生的圈子。闸宝大师的护身符使身中11枪的丹底奇迹生还,而没有护身符的妹妹却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感到不可思议的丹底还特意拿羊做了实验,验证了护身符的佑助力量的神奇。所以,梅卓借助圆光镜之口说:“人们啊!要谨记土、水、火、风的造就,要礼敬世间万物的恩德。”⑬
三、史诗的记忆与对话
小说《神授•魔岭记》有一种古今的对话关系,通过今人对格萨尔史诗的唱诵,形成一种对话,探讨了记忆。“记忆”成为后现代社会人们的热门话题,甚至是破解人生之谜的钥匙。俄国作家玛丽亚•斯捷潘诺娃在《记忆记忆》中说:“记忆,连同其不可避免的主观性、谬误及偏差,摇身一变成了新时代的女神,新的全球崇拜的宽阔河槽。过往变成了怀旧的对象,政治投机的基础,但更首要的——变成了公共领域,数十万人命运及希望的交汇之地。”⑭记忆成了“新时代的女神”,这话说得多么好。确实如此,童年消失,娱乐至死,人生意义缺失,人类的确需要“记忆”了,需要重新回到曾经让人类激动的年代。“须知在某种意义上,如何记忆过往——自我的,遑论他者的——全凭我们自己决定:一千个人回首,便有一千种过往。无怪乎记忆总被拿来与务求精准的历史相对立:二者似乎都只是自我描述的手段,以便认清自我以及自我在时代中的位置,但较之于历史,记忆更加魅惑,更加热辣,更加贴近肌肤,其最大的允诺,大概便是穿越过往的幻觉。”⑮
格萨尔大王出自藏地四大姓氏之一的东氏,他是东氏人们心中的伟大英雄。东查仓部落是格萨尔大王的后裔,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来自东查仓部落的人身上都流着格萨尔大王的血。所以,东查仓人们祖祖辈辈都肩负着特殊的使命,那就是传唱雄狮大王格萨尔的伟大事迹。格萨尔是正义、光明和一切美好的英雄代表,魔王路赞是黑暗的化身;东氏人怀念并向往格萨尔“天人合一、人神共欢”的时代,而恐惧“末法时代”的来临。格萨尔的英雄罩可以把人间罩住,保佑世间和平安宁,他在完成使命返回天界之际,将保护乐土的使命交给了神授艺人,只有当神授艺人唱起格萨尔史诗时,他的保护罩才能起作用,一旦艺人终止传唱,保护罩的功能就会消逝,而众生也会陷入无尽的黑暗。到那时,山川失衡、水旱不调、五谷不熟、浮云聚散,正法难遇、邪师横行,众生心性尽染、不备资粮,而且,疫气流行、五浊恶世,佛法衰败、天灾人祸、妖魔横行,世界完全处于黑暗迷乱之中。所以,只要越来越多的艺人继承、歌颂格萨尔事迹,就能永久封印魔王。
这不仅是作家梅卓个人的生命记忆,也是整个藏民族的集体记忆。格萨尔的传说之于藏人就如同《荷马史诗》之于欧洲人,是一种深厚的文化记忆,是藏民族民间诗歌的汇集,寄托了他们对美好未来的向往。这种记忆比现实更加真实,更加厚重,而那些传唱格萨尔史诗的神授艺人就是连接凡俗与神话的半人半神。传说认为这些神授艺人都是青蛙转世,格萨尔大王在降伏魔王路赞的途中所骑宝马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青蛙,他悔恨自己的罪过,为青蛙祈祷度亡,并请求天神让青蛙转世为人。从此以后,青蛙生生世世转生成为神授艺人。所以,艺人的技艺都是神灵授予的,而每个神授艺人额间都有青蛙的脚印。
小说《神授•魔岭记》主要以魔幻、梦境和插叙的方式,通过东查仓部落各种身份的人的不同视角讲述故事。如闸宝大师、兰顿大师、康珠玛大师、精灵扎拉、卓玛本宗、阿尼卓嘎,还有爷爷等的讲述,夹杂圆光镜、守塔者、乌鸦等的自述,展现雄狮大王格萨尔的英雄事迹,帮助小阿旺罗罗记忆史诗,从而成长为神授艺人。小说中,格萨尔王的故事被放到阿旺罗罗的肚子里这段情节很是神奇,与今日的“人机合一”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旺罗罗是东查仓少年,他的身份又与他人不同,他集天、年、龙三神于一体,生下来就是传唱格萨尔史诗的神授艺人,也“只有天神、年神、龙神汇聚于一身的人,才能担当此任”⑯。他长着像鸟一样的眼睛,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他是玛查仓和东查仓相结合的后代,身上带着纯粹的贵族部落的血液。祖父是著名的瑜伽士,东查仓之子,身上流淌着格萨尔天神之子格萨尔的血液;祖母是空行女,是最大年神阿尼玛卿的后裔;母亲是龙族之女,生来带着白海螺。因此,阿旺罗罗享有无上荣耀,必须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同时也是魔王路赞最想杀掉的人。诸位大师和亲人都保护着他,“实际上是保护格萨尔事业,你属于格萨尔,所以你责无旁贷”⑰。但他要真正成为神授艺人,还必须经过很多磨难。经过艰苦的修行,阿旺罗罗终于获得了奇妙的圆光技艺,成为神授艺人。这个过程有点像《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成就正果。
在小说中,梅卓运用了大量隐喻和象征手法,通过阿旺罗罗的不断成长和记忆的方式,一步步揭示真相。比如,兰顿大师划开阿旺罗罗的肚皮,将里面的肠子全部拽了出来,说“这些都是无用的东西”⑱,而后塞入了书籍。由于阿旺罗罗3岁时遭遇魔障,为保护他,大师封印了他的密脉。后来大家又根据他的经历帮他记忆史诗。阿旺罗罗开始是在梦里唱,不唱就难受,但由于密脉被封印,所有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碎片化的,手心的白海螺和额间青蛙的脚印也时隐时现。
他的人生也亦梦亦真。起初他靠圆光镜探知格萨尔王的故事,但圆光镜每每被现实击碎,镜像消逝。随着磨难和奇遇的不断出现,圆光镜被破坏,保护神逝去,阿旺罗罗也失去了视力。但他靠着坚定的信念和强力的意志救回了扎拉,也找到了心灵之眼。关键时刻,兰顿大师又一次划开了他的肚皮,这一次,是将书籍的顺序重新整理了一下。终于,在13岁成人之际,阿旺罗罗打破梦境与现实的壁垒,从以镜为眼,到以湖为眼,再到以心为眼,天人合一,看到大千世界,“从他圆光,到自圆光,再到心圆光”⑲,完成了奇妙之旅。从此,“阿旺罗罗可以借助任何可以反光的物质,就可以打开通往遥远岭国的神秘道路,任意撷取格萨尔史诗中《魔岭大战》篇章里的任何部分”⑳。这是人类对记忆的奇妙经历,也是作家梅卓对藏民族记忆的思考和与史诗的对话。不管是面对一张白纸,还是净水碗,或者自己大拇指的指甲盖,格萨尔王故事的每一个细节阿旺罗罗都历历在目,“唱词随之涌泉般出现在脑海里,那些精美的谚语、绝妙的比喻、优雅的韵文、流畅的旋律,全都无一遗漏地排列在舌苔之后,等待着他张嘴开唱”㉑。
人类是否如同阿旺罗罗被封印了记忆?我们是否也需要重拾记忆?
人类需要重拾信仰,敬畏自然、生命、文字和智慧,传唱关于格萨尔的史诗,维护英雄保护罩,不要世界陷入无明的黑暗。这既是对历史、神话的记忆,也是对当下消费社会的深刻反思。人类不仅仅需要衣食住行,更需要精神、文化和信仰。对格萨尔王的书写,其实也是古与今的对话;重拾记忆,是为了更美好的未来。
藏人坚信灵魂的转世,认为人的死亡是灵魂离开肉体,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跋涉,灵魂寻找到下一个转世,就会进入新轮回。格萨尔史诗讨论的也是灵魂的问题,嘎玛威色爷爷的眼睛也是被魔王夺去的,但他一生靠灵魂“看见”,他告诫阿旺罗罗“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只有灵魂感悟到的,你才要用心把握”㉒。圆光镜在镜像消逝之际说:“我有我的来处,也自有我的归处。你大可不必执着于我的形式,记住一切皆无,一切皆有㉓像嘎玛威色爷爷这样的老艺人,他的肉身终将离去,但他的技艺会在阿旺罗罗这样的青年身上不断延续并发扬光大,格萨尔王的事迹也会不断被传唱下去。这也是老艺人死后的灵魂与年轻艺人完成对话的意义,像是一场灵魂与使命的对接,阿旺罗罗终将以庄严的仪式戴上那顶仲夏艺人帽。
梅卓说:“格萨尔史诗中的关键点也是灵魂的问题,灵魂在何处安放,是许多重要人物的生命保证。”㉔小说中魔王路赞的寄魂物颇有象征意义,那个英雄罩是能换来和平、安宁的,至于白海螺,更是一把钥匙,帮助阿旺罗罗打开紧锁了十年的锁。其实,我们每个人不都需要一只白海螺吗?我们自己的白海螺呢?
当然,梅卓在书写格萨尔王这个故事时过多模仿《哈利•波特》,奇幻有余,但那种深植于藏民族文化的厚重、博大有点欠缺,人物描写也略显夸张,故事讲述缺乏史诗的那种从容和驳杂,而语言文字也有点啰嗦,缺少简劲和感动人的魔力。
格萨尔的时代已经远去,关于格萨尔王的故事却不断传颂,正如歌中所唱:“即使有一天,飞奔的野马变成枯木,洁白的羊群变成石头,雪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江大河不再流淌,天上的星星不再闪烁,灿烂的太阳失去光辉,雄狮大王格萨尔的故事也会世代相传。”㉕
故事结束了,绛秋昂杰爷爷的那幅永远也画不完的唐卡完成了,阿旺罗罗夸赞:“爷爷画得真好!”绛秋昂杰爷爷说:“不是我画的,是你唱《格萨尔》时,神灵捉着我的手画的!”㉖
“神灵捉着我的手画的!”多好的句子。
注释:
①黄淑贤:《女性书写:文学、电影与生活》,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页。
②郭建强:《藏族女作家梅卓依托浑厚的民族文化背景叙事》,《西海都市报》2007年12月27日。
③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13页。
④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00页。
⑤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17页。
⑥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2页。
⑦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09页。
⑧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61页。
⑨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93-194页。
⑩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01页。
⑪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3-84页。
⑫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25页。
⑬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55页。
⑭玛丽亚•斯捷潘诺娃:《记忆 记忆》,李春雨译,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版,第2页。
⑮玛丽亚•斯捷潘诺娃:《记忆 记忆》,李春雨译,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版,第2页。
⑯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89页。
⑰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89页。
⑱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7页。
⑲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22页。
⑳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22页。
㉑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23页。
㉒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82页。
㉓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56页。
㉔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82页。
㉕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56页。
㉖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55页。
原刊于《阿来研究》第15辑
李艳,女,甘肃武都人。艺术学硕士,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2020届毕业生。甘肃省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影视理论与文艺批评研究。在《青春•中国作家研究》《阿来研究》《飞天》《兰州文理学院学报》《中国政府采购报》《甘肃日报》《兰州日报》发表评论、论文、散文10多篇,参与编写专著两部。
杨光祖(1969年—),甘肃通渭人,西北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甘肃省领军人才、“四个一批”人才、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发表散文等各类文学作品百余篇,学术论文、文学评论两百多篇。著有《西部文学论稿》《守候文学之门——当代文学批判》等评论集和《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等散文集多部。曾荣获甘肃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甘肃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三等奖,甘肃首届黄河文学奖文学评论一等奖。
梅卓,女,藏族。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青海湖》文学月刊主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优秀专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诗集《梅卓散文诗选》,小说集《人在高处》《麝香之爱》,散文集《藏地芬芳》《吉祥玉树》《走马安多》《乘愿而来》等,作品入选多种选集。曾获全国百千万人才工程奖、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拔尖人才、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百丽小说奖、青海省首届青年文学奖、第四、五、六届省政府文学作品优秀奖、青海省四个一批拔尖人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