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原:阿信诗选(1988—2021)》,北岳文艺出版社
各大书店和“当当”等网络平台有售
阿信新近出版的这本诗集,收入了他自1988年以来几乎所有重要的诗作。
我何以洞悉并将这一切录入密档,再
深深埋入地下?
这是他《弃婴》里的两句诗。多年来读他的诗,这当然是诗句,但更可以说的,这是阿信经由诗歌的方式,追问他何以能“洞悉”人世的秘密,追问他的诗歌可有资格成为个人的“密档”。这份“地下”的“密档”,阿信亦是疑问的,他的“何以”,表明他对这个世界认知的渴望,同时也是更深的疑义——我真的“洞悉”吗?我何以得到上苍的秘密恩赐?
深入阅读这些诗歌,我觉得诗人的写作,一方面是对诗歌本身不断的深入,另一方面几乎——几乎给我们带来了一种仿若“异域”的感受。多年来身处迥异于内地的甘南藏地的诗人,在陌生之地彷徨,而不得不以诗歌的形式,与如此的“异域”和解,共存,成为他心灵的漫长抚慰。而其同时,这个“异域”的景物、人事,也同时不断进入诗人的肉身,使得阿信的诗歌逐渐生长出一种“异域”一样的风貌。
看他的《冬牧场》里的一节——
在最冷酷的季节。牦牛
用惯于卷食干草的唇舌,互相撕扯。
那带着血粒儿的皮毛是和着冰碴
从同伴身上生生撕下
——这血食啊!
而这首诗的结尾——
人们
饮下苦酒,熬着、克制着……
在最冷酷的季节,
地球转动。它并未调速,但我觉得
它转动缓慢,几乎停滞。
我有时候会非常遗憾,诸多长期生存在藏区的诗人,你们啊,如何不能发现这些?!而异乡人阿信却能够不断深入、深知,甚至是“舍身”一样浑然进入而融为一体,诗人阿信敏锐地感知到了那冷酷季节的缓慢转动。
藏地,毕竟严酷,虽然也有春花秋月,但是花非寻常花,月非寻常月。认命而又无限强悍,坚毅而又无奈驯顺于大地和神意的人们,有着自己的内心法则,有着令人敬畏的看似柔顺的永不屈服。命运神秘,亦不神秘。他们待今世如前世,待来世如今世。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谁在前途等我们”,这个谁,并非是确切的谁,而是时间,是生命之未知。作为长期在藏地生活的诗人,他的生死观、他逐渐成熟的认识,无疑会受到藏地的几乎一切影响。对阿信来说,宗教有时候并非全然是宗教,而是时间给予人们尘世旅途的引导,是生死之门的微妙关开,是神秘未知之神对卑微现世生命的慷慨慈悲。有信仰,如此面直“命运”的人,与大河的“逆行”,不过是命定的另一种最终的灵魂抵达。
生活即世相,在《一座高原在下雪》里我们看到——
……绿脸
上师,扑打一双赤足,吟唱那首
名曰“悲惨世界”的道歌:拄着藤杖,
走出岩穴,来到山下
一座人畜共居的村庄。
诗人笔下的上师,也即智者的“扑打一双赤足”,其实是另一种人世欢愉。雪后,“一座人畜共居的村庄”,人和牛羊万物共生共存于轮回不已的世界。无言的智者指给我们看到,这个世界不以表象存在,无所谓悲欢,亦无所谓时光的短长,一切都是过程。
阿信生活的地方,有其天意。诗人作为另一种生活的智者,他的所“观”,他于人世的情感浸入,是诗人自我的影子——
天空正在形成,距离被一群灰鸽穿过
只是时间问题;
地平线那里不断有新东西被制造出来,
石头在晨雾中塑形。
水确实很凉。她在溪边破冰、舀水,
睫毛带霜——我想走过去,俯身
安慰她
并帮她把满满一桶冰水提回林子边的小屋中去。
——《晨雾》
这首诗似乎有着“创世纪”一样的写法,前面四行,是造物之笔,破空成形。后几行,是造人,造己。阅读这些诗歌,让我对阿信的语言能力再次确信,他似乎“改造”了汉语。他为汉语的再生,诗歌久违的咒语一样的神秘,在积蓄力量。也许,他的诗,有着另一种汉语之美,糅杂了某些我们似乎熟悉的古远,亦是些微陌生的“杂质”,而正是这些“杂质”使得他的诗歌显现出独有的风格。
昌耀之后,我们惊喜地看到了阿信独造的力量。
2022年2月22日草,23日订正,刊于中国诗歌网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现居兰州。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行旅书》,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李清照》等。
阿信,甘肃临洮人,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长期在甘南藏区工作、生活。著有《阿信的诗》《草地诗篇》《那些年,在桑多河边》等多部诗集。参加第14届青春诗会。曾获徐志摩诗歌奖(2015)、西部文学奖(2016)、中国“十大好诗”(2017)、昌耀诗歌奖(2018)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