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前去北京参加一位作家的散文研讨会,几位北京的名家谈到这位作家的散文品格时说,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文学作品。这虽然是一句被我们反复炒了数千年的中国文学理念,中学生也懂得,但要真正理解它并切实付诸文学创作实践,却是一件不容易办到的事情。因为文学其实就是人学,就是通过书写人的活动而达到认识人、社会和宇宙自然及其关系,进而教化人自身,维护和建设人类理性秩序,调节人与社会和宇宙自然关系的目的。这正是我们作为人的神圣之处,也是我们作为人的尴尬之处。由于灵慧和文化衍生的原因,人似乎是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上最复杂最难以捉摸的动物,数万年来,人一直在探索如何做人的问题。人,如何大写,一直是我们的祖先和我们努力的目标。而数千年来,作家们也不断的思考和书写人本身,却似乎怎样思考和写作也看不透彻、想不完整、写不完善,以至于令许多作家头疼不已。这是一个悖论,一个最终令作家无法涅槃的悖论。

        最近读了四篇散文,分别是扎西才让的《凋零》、李德全的《洮砚石与“金疙瘩”》、陈拓的《书生邋遢有谁知》、李城的《众生的花园》,都是写人的,手法都不同,各有特色和千秋,也各有其写作手法和思想上的妙处。

        扎西才让的《凋零》,是散文,又是叙事的诗歌,也是一篇精致的散文诗,似乎还有小说的况味,可以说是四位一体的一个范例。在一个浑厚而散乱的时代里,不论用怎样的文体相互嫁接意识的花叶,不论怎样在一篇文章里客串各种套路,对于作家那孤决、怀悯、悲怆的心灵来说,依然是使不上力量,发不出力道的,一如唐吉可德那深刻的决绝和凄惶。

        《凋零》用简洁、准确、优美而柔性的笔法,抒写了一位父亲在散乱社会中行走的心灵历程,以及他的家庭命运。区区三千字,就将一个中国普通单职工家庭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勾勒和填充得十分丰满和鲜活,诗性而锦缎般的语言下,奔涌着难以掩藏的悲悯情怀乃至控诉。他——父亲,四十年的工作奉献和努力挣扎,也没有能够实现“青年人的伟大的梦想”,更没有抓住“生命中难以捉摸的东西”,到头来“他油干灯枯了,就失望地回到了故里”,“他的欲望恰如落叶飘飞,无声无息”。最终,“他明白了,活在三代人共存的世界,对于他的家人而言,他既是彼岸的桥梁,更是此地的戈壁。”数十年一圈转下来,他似乎明白了人生的真谛——一个人,只是这个世界上那个为自己特定的链条中的一个环节,人只有在自己特定的那个链条中发挥好那个不可或缺的环节作用,才能够找到理想和现实的归宿,才能真正体现生命的价值,找寻到灵魂的栖居地。在此意义上,他——父亲四十年的望想和奔波就显得无谓和卑微,只有动物被动觅食的意义,失去了作为人的精神高地。在这里,父亲的命运,其实就是中国广大基层普通知识分子的命运,父亲一家的命运,也是中国广大基层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命运。当然,《凋零》的内蕴和指向不仅仅如此,它有着更加丰富的蕴藏和色彩,如一块雕玉,需要我们细细玩味。

        李德全是甘南作家中的一个重金属,他为人豪迈,足具义气,做事恒融,人文相通,不仅诗歌、散文写的有底蕴有厚度,而且于词赋写作上在甘南乃至甘肃独步春秋。更值钦佩的是,他还搞洮砚历史文化研究,积极倡导和参与洮砚文化及其产业发展事业与洮砚石矿脉资源保护拯救工作,作出了很大贡献。他的《洮砚石与“金疙瘩”》虽然不是他作品中的翘楚之作,但也写的独具匠心。文章写的是一位古稀之年的能工巧匠——洮砚大师李茂棣的砚瓦人生。“这个人”在茫茫人海中再平凡不过了,在广大农民中,也是凡夫出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平凡到连起名这样在中国文化中很重要的事情,也被父亲潦草待之。“名字是他父亲起的,他是属鸡的,是公鸡,公鸡在叫鸣的时候是这样叫的:‘咯咯——哒’,‘咯咯——哒’。感觉这个‘咯咯哒’其实就是‘金疙瘩’,而且这个名字具有含金量,叫起来也很顺口,于是一直沿用至今。”也许是名字的暗示,李茂棣觉得自己是一块“金疙瘩”,不能潦草度过一生,所以他不断的挣扎,不断的钻探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终于将自己成就为一名名符其实的洮砚工艺大师。

        《洮砚石与“金疙瘩”》写了不少“金疙瘩”在推介洮砚这一艺术珍品之路上遭遇的尴尬、挫折和滑稽之事,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洮砚石这一上天赐予甘南人的“金疙瘩”长期得不到器重和科学研发的可叹局面,也从一个侧面揭示了人性的阴暗、愚氓、短视和丑陋。李德全的高明之处就是通过写“金疙瘩”来写洮砚石,使我们真切的看到,“金疙瘩”李茂棣的人生曲折史就是洮砚石的当代磨难史。作家将洮砚大师“金疙瘩”和洮砚石这个“金疙瘩”有机生动的融合在一起,让我们读起来有声有色,有血有肉,并在读后深有所思、有所启发和裨益。

        陈拓的《书生邋遢有谁知》中写的主人公是他自己,是当年初入社会时的那个赤子般的少青年,似乎与邋遢搭不上界。但他却结结实实写了一顿自己当年的“邋遢”样,比如因为“邋遢”而被视作民工,因为“邋遢”相亲失败,因为“邋遢”被当成拾牛粪的,虽然落笔实在,却也有许多淳朴的趣味和生活的真味,带有自然的忠厚的不刻意造作的意味,其中也有一股因为有墨水和能力而不禁沁润的内在的自信。这正是书生式的“邋遢”。这种书生的“邋遢”具有普遍的写意性,反映的不仅仅是一种客观存在,更是一种精神度量、文化表证和历史回馈。从学校出来,就投身玛曲,三十余年与严酷的气候和落后的经济文化环境相你我,用青春、激情、毅力和无畏无私的奉献融和感知着那块大地和天空,无怨无悔而至天命之年,即使没有功劳,光三十余年的笃定坚守也是可钦可佩、可歌可泣的。试看作家自己的阐释:“当年读金庸大师武侠小说《天龙八部》,当看到‘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时,想象不到那个王孙化子到底邋遢到什么模样?殊不知当时看书的我,却是那般的邋遢……但我却不知不觉的在那片草原上度过了三十一年,现在……面对着西装革履的我,有谁知道当年一个籍籍无名、落魄草原的书生,那些邋遢的故事、邋遢的样子呢?”

        是啊,谁还知道“邋遢”和它的人文内蕴与精神涵养呢?据说佛陀当年弘转法论时,也是不修边幅的托钵僧一个,“看上去”很是“邋遢”,不像锦衣玉食的王子出身。陈拓笔下的邋遢显然有这种意蕴和向度。

        西方有一个典故。传说邋遢鬼是一种叫做哈尔皮的鸟变的,这种鸟在但丁的《神曲》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里都曾提起过,在我国的《山海经》中也有类似的图画。它是一种鸟身人面的怪物,虽长着乌鸦一样的翅膀,却有着少女般柔嫩的容颜,它的肚子污秽不堪,脸色却异常娇媚,它住在美丽的岛上,专事害人,凡是被它祸害过的人,就会变得失魂落魄、衣着破烂而向往过肮脏的生活,最终因此失去婚姻、爱情和美好的生活。陈拓笔下的邋遢当然与这个西方典故风马牛不相及。他书写的书生的邋遢,是外表的不整洁和不修边幅,而内心却是洁净、亮丽、真实、高雅、坚韧、纯粹、磊落和宏阔的,具有修士的品慧。其实,在玛曲工作生活的三十余年,就是一种无上的修行,陈拓们一定会得正果的。或许他们已经得了正果。

        《众生的花园》是一个十分宗教化的题目,也是一个美妙的去处,在一些宗教典籍里,它就是天堂,徜徉在这里面的众生必然是幸福的。然而,李城笔下的这个花园,却不是天堂,而是我们人类居住的地球,众生也不是天堂的居民,而是我们这些尚未进入天堂的人类和其他生物。李城的这篇散文与他以往所写的散文在语言和风格上迥然不同,读起来像一则宗教寓言故事,读后又觉得像一纸谶语,如果我们人类不醒悟,冷不防哪天就会兑现。

        《众生的花园》从造物者即宇宙法则正大的角度审视人类的种种孽障,又从人性善的角度为人类辩护,期望借此来唤醒造孽的人类,使他们停止造孽,践行善功而拯救自己和地球上的万物。在这篇文章中,李城借用造物者之口说出他思考的解决人类危机的锦囊妙计——“众生的花园,人类不可独享”;不能“无视万物平等的生命法则”;“没有什么生物可以凌驾于所有生物之上”。并借助具有的随心所欲的毁灭力量的造物者之口,来给人类敲着警钟——“作孽者必遭报应”;宇宙自然的“底线:欲灭之,先纵之,任由不可一世者自己去毁灭自己”;造物主“他只须轻弹一下食指,就能将这一切瞬间抹去,还原一个清净的天地”;“一道白光闪过,造物者已倏然不见,只有他的话语响彻云端:我会再度莅临,望你们好自为之!”

        在这篇文章中,李城还将西方的基督教、东方的佛教和道教以及一切善的文明统一纳入宇宙的创造者即宇宙法则的麾下,认为世界上的文明都来自于一个源头(“于是他召来曾委以重任的园丁,征询他们的意见。那些面色沉静的人很快来到面前,他们是曾端坐于菩提树下的循循善诱者,伫立山巅慷慨激昂的讲道者,以及骑着青牛翩然游走的逍遥者,此外还有几个头上显现光环的人,都是他当初指派的使者。”),这对于解决当前世界范围的文明冲突及其由此引发的战争灾难,促进世界和平具有理念上的借鉴价值。

        扎西才让、李德全、陈拓、李城,在甘南文学坐标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他们又是数十年坚持写作不改初衷的人,这种对文学或者说对正当爱好的长期坚守与不辍耕耘,正是他们取得今天这样令人瞩目的成绩的源泉。《凋零》、《洮砚石与“金疙瘩”》、《书生邋遢有谁知》、《众生的花园》更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他们创作的实力和精神的不凡,也对人如何大写给出了一种可资借鉴的答案。


原刊于《格桑花》文学期刊2014年第4期

获《格桑花》2014年度优秀作品入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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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彦文,男,回族,中共党员,甘肃临潭人,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政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社子曰诗社社员,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少数民族作家协会理事,甘肃省新闻工作者协会理事。在国内著名文学期刊发表作品若干。出版诗集《相知的鸟》、散文集《生命的夜露》《在信仰的草尖》、文学评论集《甘南文学夜谭》。作品及创作业绩入选《回族文学通史》《甘肃文艺五十年》等多种权威选本。获甘肃省首届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铜奔马奖、甘肃省第五、第六届少数民族文学奖,甘南州文艺成就奖,黄河首曲格萨尔文艺奖等。有诗歌被谱曲传唱、被选入高考模拟题库和实训书籍。鲁迅文学院第十七期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