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藏地,最独特之处无疑是其高原风景、民俗风情和神秘色彩,以及萦绕在藏族人漫长历史变迁和现实境遇中的生存方式、宗教信仰和情感体验。在藏地小说叙事中,如何将文学书写与宗教信仰有效地联系,进而展现出藏地文学独特的话语形式和审美张力,是一个值得深究的话题。梅卓是一位从青海高原牧区走出来的土生土长的藏族作家,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书写藏族人和藏地,她的小说创作整体上极富魔幻色彩,既有大开大合的史诗气象,又有细微幽深的情感剖析,笔耕三十余载,逐渐探索出了一条独特的以魔幻联结藏地宗教与文学书写的叙事方式。正如其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部落》封底的出版社推荐语“大草原魂魄激荡,藏民族雄魂史诗”,长篇小说《神授•魔岭记》的推荐语“史诗与当代交融,神话与现实焊接”,这“交融”与“焊接”的润泽方式,正取决于长篇小说《太阳部落》(1995)、《月亮营地》(2000)、《神授•魔岭记》(2019)、中短篇小说集《麝香之爱》(2007)等在整体上所反映出的史诗性宏大主题、小说文本的魔幻要素及其中涌现出的美学价值。
一、宏大主题与史诗重构
史诗,通常被认为是一个民族歌颂英雄业绩,记录历史事件,传承宗教或神话传说,广泛流传、不断丰富的长篇叙事性作品。文学作品所具有的史诗性,通常是一种美学范畴,其“选取历史性的宏伟题材,反映社会整体形象,表现以社会进步力量的意识为代表的民族伦理道德倾向和民族性格,表现时代精神,风格粗糖或混茫的长篇叙事作品;这种作品的思想、艺术特性即史诗性”。以此来梳理梅卓的小说创作,如果说早期小说《太阳部落》追求一种宏大的部落生命史诗的话,那么,《月亮营地》则重在塑造藏地头人家族细微的心灵史诗。《神授•魔岭记》则以双线叙事的结构方式融合了格萨尔神授艺人的成长史诗与格萨尔降服魔域的英雄史诗。梅卓小说的史诗品格是藏民族集体记忆转述与文学表达过程中的必然选择,史诗品格使得梅卓小说具有极为丰富的主题内涵。梅卓的小说细腻的语言和匠心独运的结构之上承载的,是对藏地深厚历史和现实主题的史诗性重构。
首先,梅卓小说中权力与战争的主题体现出的是藏地生存与生命力法则。梅卓早期小说《太阳部落》和《月亮营地》都表现了藏地“权力的游戏”。《太阳部落》中,伊扎部落老千户夫妇死去时,儿子嘉措不在身边,老千户的外甥索白机警而沉着,获得了象征部落权力的太阳石戒指,索白买通了省府护卫队队长朵义才,获得了伊扎部落千户的官方授权。为了部落的生存,部落之间相依相仇,索白带领伊扎部落与邻近的沃赛部落继续着代代延续的战争。藏地部落之间的战争无所谓正义与邪恶,它是藏地权力结构的组合方式,是藏族人朴素的生存方式之一,是藏地生命力延续的自然法则。然而,《神授•魔岭记》里格萨尔王领导的征服魔域的战争,则是至高形态的战争,是正义战胜邪恶、光明战胜黑暗的战争。纵观梅卓的小说创作,她都在尽力触碰并表现权力欲望萦绕下的战争主题,比较遗憾的是,可能碍于女性特有的细腻绵密笔触,小说虽试图表现部落战争,但在战争场面的描写和刻画上,《太阳部落》显得浮光掠影,《月亮营地》则流于笔记式的记叙,唯有《神授•魔岭记》得益于格萨尔史诗自身战争品格的厚重,达到了更好的表现力度。
梅卓小说表现最为成功的主题是藏族的爱欲与轮回观念。轮回是一种生命价值观,是藏族人沟通生死,寄托此生情感的重要方式。正如《神授•魔岭记》中阿旺罗罗的唱词:“呼请白梵天神兵,/呼请顶宝龙兵众,/呼请黄念神大军,/今天帮我做后盾!/天上化身六佛出,/夜空昴宿六星升,/天地六谷同时熟,/六字箴言口中诵,/藏人原有六氏族,/众生轮回六道中,/……”《麝香》写年轻的吉美为情人甘多殉情的故事,殉情事件的发生是在文本反复强调的“十年一次轮回”的爱欲满足之后,“吉美的脸庞上,还挂着微笑,那种意味深长的、令甘多魂荡神摇的微笑”。《出家人》的结构本身便隐喻了轮回观念。两段爱情悲剧的主人公曲桑和洛洛互换性别,一段因为曲桑出家,一段因为信件被遗落,都将此生幸福寄予了来生。在早期小说中,梅卓特别迷恋对爱欲场景的细致描绘,饱含深情地描述欲望满足的场景。
《太阳部落》充盈着对爱欲场景的美化笔调,事实上这些爱欲都发生在非伦理意义上的夫妻之间,属于“偷情”。《月亮营地》仅有的一次爱欲书写便是第三十九章《天作之合》中甲桑与守寡的阿•吉的爱欲。问题自然没这么简单,正如桑旦卓玛所说:“你不是最初……/但你是最好……”种种“偷情”都是建立在绝对的真情挚爱之上的爱欲满足,而爱欲满足者无一例外都是情感苦难的承受者,爱欲成了苦痛之后发泄并获得补偿的有效方式。这样的情节设置中,对藏族人炽烈情感经验的人文观照不言自明。毋庸置疑,爱欲书写,尤其是罗桑达吉和桑旦卓玛的爱情纠葛,是《太阳部落》最成功、最富有审美表现的部分。可以说,守住爱欲的情感底线也就是在坚守文学爱欲书写的伦理底线,书写爱欲又避免对爱欲的道德质疑,这便是梅卓爱欲书写成功的关键。
通过家园与抗争主题的背景设置,表现藏族人在时代洪流下生存意志的高扬,是梅卓小说的第三类主题。自清末至民国,马步芳家族在青海、甘肃、宁夏盘踞四十多年,成立割据一方的军阀政府。马家政权民族政策的基本形态是压迫、劫掠甚至屠杀,梅卓小说中的挑动部落之间的纠纷、侵夺部落草场、施行汉化教育等皆是历史事实的文学表现,“四十多年来,经他们制造的这种民族纠纷,据不完全统计,就有三万多起”,“更加毒辣的是,这个家族借部落之间的草山纠纷,利用政治特权,居然施展狡计,竟将同一地区的一块草山的放牧地界,写成同样的执照两份,发给彼此争夺这块草山的两方,促使双方相互械斗,连年不休。黄南同仁加吾和甘甲之间的草山纠纷,连续达三十五年之久。……一九四。年,马步芳为扩大纠纷,曾给加吾录曲暗送步枪一百枝,子弹一万发,指使进袭甘甲”。梅卓小说正是通过对这些历史事实的复现,来表现藏族人在时代洪流下生存意志的高扬。这个主题的表现以史诗性英雄人物为中心,即《太阳部落》里的嘎嘎、《月亮营地》里的甲桑,还有《神授•魔岭记》里的阿旺罗罗。《月亮营地》里,甲桑最终从猎人变成了战士,迎接最后一场战斗,“他更愿意自己是战士,因为只有通过斗争才能取得生存的权利,才能保护乔的生命,才能使自己那脆弱、失色而单一的生命,最终汇入整个群体生命的流程,才能彰显生命本质的顽强和伟大”。短篇小说《果密传奇》同样讲述英雄人物雄狮吉加、猛虎甘丹、啸鹏一西除霸扬善、保卫家园的英雄故事,承载的是藏族人朴素的善恶和家园观念。
梅卓小说的主题还有自然与信仰,以此为基准的生命观是梅卓受惠于藏族文化并试图贡献给人类的终极问题解决方案。《神授•魔岭记》里的家园问题是佛教千年一轮回的“末法时代”中的一系列自然破坏与天灾横行:“末法时代啊!雪山消融,圣水枯竭,两岸失去滋养,动物失去家园,人类强烈的欲望蒙蔽了智慧,贪婪、嗔恨、痴惑、傲慢,导致各种冲突,扰乱了宇宙秩序,破坏了自然法则,人们失去上天的护佑,使得魔鬼出世成为可能,妖魔鬼怪全都伺机而动,可以想见,魔王路赞也是在这种种条件下才可以转世再来的呀!”藏地虫草被挖掘,草皮被破坏,生物被盗猎,气候干燥,草场荒芜,如此种种,引发部落的竞争和冲突,山神因而动了怒。藏族人如何面对现实中的种种冲突与矛盾?格萨尔王的英雄事迹暗含了答案:崇拜自然,信仰神灵,敬畏生命。史诗是藏地原始神力崇拜的重要文学表现形式。“在文学家来看,史诗是文学作品。而对于人民群众来说,史诗是民族的具有神力的'圣经阿旺罗罗的使命便是通过格萨尔史诗的说唱召唤阿尼玛卿神山的庇护,守卫格萨尔王流传的历史功绩。召唤史诗“神力”的显现,这无疑是理解整部小说的重要线索。梅卓通过对“末法时代”的隐忧和批判,反思人类命运,呼唤对自然的敬畏和对信仰的坚守。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梅卓小说史诗性重构的主题之间存在着丰富的逻辑关系。在史诗性宏大主题之下,有着“子母题”的表现,几部小说中反复出现英雄“出走-回归”的母题。嘉措出走后成长为“孜孜森杰”(悟道成佛的老鼠),匡扶正义,劫富济贫,在太阳部落毁灭的边缘人们带着太阳石戒指去找寻这位英雄。甲桑意外弑杀了同父异母的妹妹,为赎罪而出走,最终以战士的身份为拯救部落而归来。阿旺罗罗同样为磨炼心智而接受任务出走,归来后成为格萨尔史诗圆光艺人。权力与战争,爱欲与轮回,家园与抗争,自然与信仰,这些宏大主题组成复杂的网络,它们牵扯出的是藏族人物质层面的生存方式,精神层面的情感结构,历史层面的家园意识,还有信仰层面的自然观念。
二、魔幻要素的滋长及其叙事策略
沉寂多年,梅卓于2019年推出长篇新作《神授•魔岭记》,这部长篇小说重构格萨尔史诗中的《魔岭大战》篇章,打破时空的壁垒,塑造了一部少年格萨尔圆光艺人阿旺罗罗的成长史诗。
小说融梦境、虚幻和现实为一体,堪称东方的《魔戒》、中国的《哈利•波特》。《太阳部落》里,宁玛派喇嘛阿卡奂为伊扎部落讨伐沃赛部落祈福,“您护佑我们的身体,使我们不受敌人的侵犯,我敦请的神呵,我敦请您的力量,授给我们火,授给我们以足够的火,让敌人在火中灭亡,让敌人的灵魂在火中灭亡!”这段描述暗含了《太阳部落》与《神授•魔岭记》之间的隐性文本联系。无独有偶,《太阳部落》里《岩壁上的眼睛》一节有这样一段抒情描写:
世界原就是一片混沌。清晰的现实,早已离得远而又远,最初的恐惧,也已成为记忆中毫无意义的点缀。
夜来的时候,雨便住了。
雨收住最后一滴湿润而温柔的叹息,一轮弯弯的红月亮,就立刻升起在高山之巅,伊扎,这一片喧噪了一天的土地,此刻已沉沉入梦。
这段描写同样暗含了《月亮营地》与《太阳部落》之间的内在联系,太阳和月亮分别象征男人和女人,对应的是部落叙事和情感叙事。这样看来,长篇小说《太阳部落》在梅卓的小说谱系中具有“原点”的初始意义。
然而,一个作家的转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与其说是转型,更不如说是一种集成或者再造。回溯梅卓的小说创作,魔幻是其创作过程中最重要的艺术表达途径,魔幻要素在长期的创作中不断地滋长,形成了独具魅力的“梅卓式”藏地魔幻叙事。依据梅卓小说创作的时间顺序,可以进行细致的梳理。
梅卓早期的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里的魔幻要素并不是主要的叙事方式,而是为叙事提供抒情和渲染的效果。这两部小说的叙事主线是马家政权挑拨部落之间的冲突,部落出现英雄人物带领族人进行联合的抗争之路;叙事副线是情感世界中每个人注定要走入心魔,又都寻求走出心魔的心路历程。《太阳部落》里,魔幻要素呈零散的点状分布:老千户死去之后亚瑟仓城堡上空缭绕着的紫色云雾消失了;供奉的活佛塑像一夜间神奇地换了方向;宁玛派喇嘛阿卡奂施法烧毁了修筑的黑色石屋;覆灭之际的沃赛部落上空掉下了不期的陨石;衮巴寺活佛转世确认之后天空出现七色彩虹;扎西洛哲的妻子离开后,他的黑发拔掉,长出来的全是白发;阿莽殉情坠崖之后下了三天三夜的雨,又出现七色彩虹;索白捡到的女活佛婴孩安多长了一根小指,而且总是独自去山洞中待着。
《月亮营地》里的魔幻要素则要丰富和复杂很多,逐渐成为叙事的重要内容之一。尼罗死了三天之后在天葬台复活,狂奔着轰散了牛群,寄魂白尾耗牛。给白尾耗牛放生,牵扯出了之后甲桑与生父阿•格旺、情人阿•吉的纠葛,以及甲桑误杀同父异母妹妹阿•玛姜等一系列情节。同时,也出现了介于人、自然与神灵之间的角色——女药人,有着魔性的形象:“接茶碗的手指上的五条指甲足有半尺长,那指甲枯黄干燥,长长地卷曲着,指甲尖卷向手心里,使干瘦巴巴的手指显得更加细长,看上去如同一只黑色的巨大蜘蛛。”正是这位女药人用法力阻止了马家政权韩财发队长对月亮部落的侵扰,守护了藏地的安宁。《月亮营地》最大的魔幻是失忆症的席卷:“显然,这场突如其来的失忆症袭击了月亮营地内内外外的所有人。”记忆的丢失便是家园的丢失,是历史与未来坠入荒芜的隐喻,折射出作家对藏地未来深沉的隐忧。
魔幻要素并非长篇小说独有,在中短篇小说集《麝香之爱》中,魔幻要素在诸多篇目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运用。《麝香》中,灵人第一次自尽后,必须经过同样的七次自尽才可转世,暗示了吉美殉情的最终结局。《佳姆萨朵黛》里的画家古古瓦痴迷于修炼魔法:在葱白上写“大银元”三个字,他的女友息尔在舞场大喊自己是巫婆并且成功预测了即刻要发生的地震。这样的情节表现出了对艺术创造的神性想象。《护法之约》中,没落的道丹居然碰到了前世的自己,是英雄直蒙完德的兄弟丹正加;为了还前世的情分,道丹开始供奉直蒙完德为自己的护法神。这样的轮回观念表现出藏族人朴素的道义情感。《羊年的水命:转湖•洪水》里,洪水泛滥之时阿妈救出了自己的女儿、儿子,莫名救出的怪物婴孩吸光了阿妈的脑浆,阿妈突然年轻了四十岁,回到屋里与躺在床上的自己本来的身体合二为一,女儿、儿子和怪物孩子看到床上“阿妈令人赫然地一层又一层地熔化着,但阿妈的样子仍然依稀可辨。”这篇小说借用藏族洪水神话里的怪物、创生原型,反向书写洪水后的创生过程,创生魔幻本身即成了书写的对象。可以说,《麝香之爱》中的魔幻叙事具有更加鲜明的实验性,魔幻元素的灵活运用契合了中短篇小说集中表现生活片段的特质,使得梅卓此类小说的审美韵味饱满,颇具奇幻色彩。
《神授•魔岭记》则是一部格萨尔史诗魔幻元素的百科全书。有论者言:“历史上最原始的百科全书是一种宇宙起源论、创世神话和末世神话及英雄史诗。”《神授•魔岭记》所追求的是用全景式的魔幻叙事来表现格萨尔史诗的恢宏气象。小说的魔幻元素有三类:(1)自然。诸如阿尼玛卿神山、措琼诺日依则湖、药佛泉等自然事物都具有神圣的属性。(2)物象。最为重要的有神授艺人的圆光镜,魔王路赞抢夺的九股如意能断神剑,阿旺罗罗的阿达拉姆魔戒,降服魔王路赞的姜嘎贝喝神杖、森伦箭、松耳石奶桶,还有最终象征神授艺人身份的仲夏帽和昭示宇宙未来的金焰魂石。(3)人物。如精灵扎拉,是阿旺罗罗家族的保护神,活了四百年,“全身是一种半透明的蓝色,披着一条洁白的哈达,后脑勺上皱皱巴巴地飘着几根头发,有两双与身体很不相称的大手和大脚”,它有变化的能力,能够翻阅历书,知道四百年的事情。阿旺罗罗的祖父是班玛江达大师(瑜伽士),祖母是康珠玛(空行母),都拥有各自不同的超能力。在以上种种魔幻世界的系统内,叙事的焦点便是阿旺罗罗磨炼心性的过程,他需要修习圆光能力,完成从“他圆光”到“心圆光”的历程,成为集神授艺人和圆光艺人二者合一的格萨尔说唱艺人。《神授•魔岭记》最终囊括了魔幻现实叙事的所有要素,小说表现的主题恒定,情节可以不断延展,故事围绕着主人公不断展开,人物、情节和环境以及表达的主题都实现了全魔幻形态,魔幻叙事所表现的史诗内容既是一种知识体系,也是一种信仰体系。
纵观梅卓小说,有一条魔幻要素原型的演变路径。物象逐渐具有了灵性和能量属性:象征权力的太阳石戒指/象征爱情的蓝色玛瑙/象征爱情赎罪的断指(《太阳部落》)一会发出声音的胫骨/阿•玛姜死后的寄魂物戒指(《月亮营地》)一能够看到格萨尔王降魔的圆光镜/能够开启时空之门的魔戒(《神授•魔岭记》)。人物逐渐具备了超现实的能力:索白外出打猎捡回来的活佛弃婴安独自去往洞穴中(《太阳部落》)一女药人具有施法的能力(《月亮营地》)一阿旺罗罗最终拥有了穿越时空通达万物的能力(《神授•魔岭记》)。这些魔幻要素的演变隐含的线索是:世俗魔幻逐渐演变为宗教魔幻。世俗魔幻更像是一种叙述层面的“硬魔幻”,魔幻要素是嵌入叙事中的,达到情感表现和环境渲染的效果。而宗教魔幻则是叙事层面的“软魔幻”,魔幻要素成为叙事的主体和情节推进过程的中心,其本身便是小说的主题和内容。同时,梅卓小说有限的世俗魔幻和凸显的宗教魔幻也避免了使魔幻叙事陷入奇观化、怪诞化,避免了产生阅读障碍的叙事陷阱。
三、藏地文学书写的美学提升
前文谈及梅卓小说最为鲜明的特质,即内容上的史诗重构和形式上的魔幻演绎。由此,不禁要追问的是,史诗与魔幻的融合会为藏地小说书写带来什么?这种创造对于小说审美的贡献为何?对此问题的解答也便是在探析梅卓小说的文学意义。梅卓谈论游走藏地时一幅古旧照片里的老千户给她带来的感动:“探求的欲望使我拿起笔来,在纸上建立他的家园,为他命名,感受他的梦想和失败,同他一起重新与命运抗争。”的确,书写“有情”的藏地,用生命与藏地“共情”,是梅卓小说叙事一贯坚持的价值取向,她也在此基础上努力提升着藏地文学书写的美学品格。笔者看来,梅卓小说对藏地文学书写的美学提升最为显赫之处在于拓展了小说作为地方史和情感史的价值向度。
(一)小说作为地方史的时空自由与现实隐忧
藏族聚居地并非仅在西藏,卫藏、安多和康巴三大地域跨越西藏、青海、甘肃、四川和云南,形成通常所说的“法域卫藏、马域安多、人域康巴”。不同于阿来《尘埃落定》书写康巴土司,梅卓小说所表现的是青海玉树以外区域和包括甘肃甘南州、四川阿坝州在内的安多千户。安多地区的历史正是草马部落的历史。有学者论及梅卓早期小说的薄弱之处:“从一定意义上说,把民族生存和民族文化的延续问题,集中于一个小部落内部,难以建构宏大的历史感当然,以部落、家族历史为镜建构民族历史确实有其局限性,即便《神授•魔岭记》事实上依然具有阿旺罗罗家族史的属性。但是,过分强调所谓整体宏大历史感,不免落入以主流文学审视藏民族文学的惯性窠臼。需要辩证地指出的是,部落家族属性本身就是安多地区特有的文化形态,部落家族史的书写,完全可以表现其深厚宏阔的历史,也可勾连历史轮廓,表现个体生命意义、族群生存境遇和宗教信仰等深刻的主题内涵。
梅卓开始写作的20世纪80年代,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进入汉语写作场域与中国本土文学产生共鸣的年代,藏族人聚居之地本身就是一片充满传奇与魔幻色彩的土地,魔幻与地域文化具有天然的契合优势,扎西达娃、色波等的小说都具有鲜明的魔幻色彩。无论是藏族的本土魔幻资源,还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魔幻为小说叙事带来的最大助力之一,便是叙事层面的“时空自由”,这又与藏族轮回转世的时空观念不谋而合。魔幻不同于梦境、意识流、幻想和意念等,魔幻是一种叙述的存在形态。在文本中,魔幻叙事可以打破时空的限制,实现梦境、虚幻和现实的三位一体,冲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隔膜,表达超越时空的意涵。
《神授•魔岭记》借用藏族谚语作为题记:“若无人类神灵佑助谁?/若无神助怎能成人事?/若要随心两者需相依。”其所体现出的是人与神互生互存的依傍关系,宗教毕竟是“人”的宗教。懵懂少年阿旺罗罗自由穿行于时空之域,与魔岭世界神兽异物的相遇,触碰的是凡人与宗教之间的信仰联系。《神授•魔岭记》文本所迸发出来的美学张力,正在于阿旺罗罗穿越时空的阻隔,见证伟大的历史,亲历部落的困境,是崇高与平凡的相互冲击带来的心灵震颤和灵魂洗涤。阿旺罗罗修习的圆光能力,归途依然是在地的:“请赐予先知的殊胜法门,请赐予开启明察世界的魔幻之门,请赐予透视过去、现时和未来的千里之眼,请赐予真实无误的因缘预兆和明了世界的圆光成就……”对藏地的深沉隐忧,是萦绕在梅卓小说部落家族叙事中的人文诉求。论及现实隐忧,梅卓说过:“所谓'魔障',并非只存在于史诗中,也并非必然要有牛头马面的形象,当下现实生活里依然存在,比如那些在可可西里对着藏羚羊的枪口,而用生命去担当的杰桑•索南达杰们则是人中豪杰、天之骄子,这样的人堪称当代英雄。”在小说集《麝香之爱》中,现代化进程对藏族文化的侵扰得到了丰富的表现。佛教所谓的“末法时代”来临,酒吧、茶馆、手机、汽车、楼宇广厦,香港电影、好莱坞大片、流行音乐等现代元素就像一个个的魔咒,冲击着藏族人的日常生活,对物质财富的追求使得人们着魔、迷失。然而,所有的迷失都是短暂的,藏族拥有着深厚的宗教传统,此生的罪孽终将被赎回,“迷途的羔羊”们终将获得救赎。
(二)小说作为情感史的悲剧意识和宗教救赎
整体来看,梅卓的小说是“向内的”,对马家政权的批判、对藏族文化的隐忧、对自然生态的呼唤,都是小说的价值依傍,这无可厚非。但是,当我们深入文本细部之后,可以发现其小说文本自身散发出的审美魅力远超出文本以外的价值诉求。梅卓借助宏大命题表现细腻情感的叙事特质,已经得到了研究者的注意:“《神授•魔岭记》或许不及格萨尔史诗本身的宏大、磅礴,却展现了女性文学细腻敏锐的独特情感魅力和新时代女性叙事的别样气质和瑰丽丰赡。”这样的评判不只适用于《神授•魔岭记》,笔者认为,藏族人情感史的延展是梅卓所有小说最重要的一条美学脉络,梅卓所坚守和突破的并非惯常意义的宏大历史叙事,而是在探索藏地小说书写的美学品质提升,书写藏族人在历史变迁过程中的独特情感史。当小说所反映的情感具有民族地域属性的真切,能够产生独特的审美意蕴时,这样的小说便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藏族情感史诗性小说。
梅卓小说的情感史诗性审美品格集中表现在情感悲剧的塑造上。悲剧作为审美意识形态,其特质在于能够集中表现叙述主体的情感结构,极大地引发人的情感共鸣。早有论者注意到:“梅卓的《太阳部落》在青海两个相邻部落争夺草场相互厮杀的历史背景下,着力描绘了两代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这是我国藏族安多地区近现代史上屡屡发生的故事,也是一个被作家多次重复的创作题材《太阳部落》中最为精彩的悲剧情节是阿莽和香萨的爱情悲剧。香萨比阿莽大四岁,幼年香萨的一记耳光打醒了阿莽的爱欲本能。因为家族恩怨,香萨没有同意阿莽的求亲,阿莽绝望了,骑着爱马小雪狮坠崖而亡。香萨因为愧疚而噩梦连连,在发现母亲桑丹卓玛和洛桑达吉的婚外情后出走,寻找自己唯一能够信赖的阿爸嘉措。父亲和阿莽,香萨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最终都如风般不见踪迹。香萨决定出家,去玛冬玛山洞静修,静修前砍下一截小指,包在头发里,埋在了阿莽的坟头。山洞中一个人身蛇尾的修行者出现,“香萨匍匐过去,去吻那人的裸着的脚……”香萨和修行者最终生下了女婴安,阿莽的父亲阿•格旺发现了安,安的“左手的小指边,奇怪地多长了一根小指”。马丽华认为:“这是一部令世俗震撼的作品。她把那一时代的草原女性的心灵之凄美,在现代心灵的观照下,无以复加地推向极致。”这段爱情悲剧融合了梅卓小说所有的艺术元素,契合梅卓最为擅长的情感表现领域,达到了趋近完美的审美品格。心理缺陷、爱欲本能、家族恩怨、生死相隔、异形人物、宗教救赎、轮回转世……一个个情节次第生发、此起彼伏。阿莽死后,香萨的迷狂、无意识、心灵感应以及自我救赎等并非情节层面的“硬魔幻”,而是宗教层面的“软魔幻”,这样的魔幻叙述真正实现了对宗教救赎审美品质的有效提升,可以说形成了藏族文学爱情悲剧叙事的一种范本。
在后来的小说《月亮营地》里,章代-乔和甲桑“弑妹”之后的灵魂救赎延续了情感悲剧的审美基调,形成了审美意义上的宗教魔幻。宗教魔幻能够“为生者开天门,为亡者断死门”。《太阳部落》书写过程中生成的女性悲剧叙事资源成为之后梅卓小说情感表现的重要方式。
总之,藏族丰富的文化形态,诸如祈福、天葬仪式,风马旗、煨桑台,史诗说唱艺人的神授传统、寄魂说,藏传佛教的六道轮回观念、宇宙起源说、“末法时代”说、静修等,给予梅卓丰厚的文化滋养,小说的艺术表达创造性地继承了这些资源。藏族小说叙事如何将文学书写与宗教信仰有效联系,梅卓的小说已经提供了一种有效的经验,梅卓小说的史诗重构和魔幻演绎自然而然地内含了丰厚的美学品格。
当然,即便我们以最贴切的视角进行理性观照,梅卓小说依然有可以突破的文学空间。要特别注意梅卓精细雕琢的中篇小说《佛子》,小说讲述了一个心灵苦修故事,藏族少年才让从对佛法的猜疑,到与阿依奶奶通过转湖亲见白文殊显灵的圣迹,最终成为神授的佛教徒。小说结尾,当大喇嘛再次大兴土木之时,才让出走外乡,办了一所学校。小说中僧人才让最后的出走办学属于梅卓小说中溢出文本的异质性情节。这昭示出藏族文学叙事更值得深思的层面:在情感结构的深层逻辑背后,是隐含在历史、文化、宗教复杂关系网络中的集体无意识,类似马家政权、现代化进程等外部因素所触及和引发的可能是藏族宗教文化内核本身的悖论性因子。以小说叙事触碰这个内核,或者说重塑藏族的文化之魂,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命题。无论是史诗重构还是魔幻演绎,如何力透纸背地坚持藏族人写藏文化,写出基于地域又超越地域的属性,提升地域文化品格,凸显少数民族地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自信——相信作家梅卓会不断地思索,也不断地给予我们惊喜!
原刊于《阿来研究》第15辑(注释已略)
徐亚龙,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
梅卓,女,藏族。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青海湖》文学月刊主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优秀专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诗集《梅卓散文诗选》,小说集《人在高处》《麝香之爱》,散文集《藏地芬芳》《吉祥玉树》《走马安多》《乘愿而来》等,作品入选多种选集。曾获全国百千万人才工程奖、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拔尖人才、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百丽小说奖、青海省首届青年文学奖、第四、五、六届省政府文学作品优秀奖、青海省四个一批拔尖人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