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工氛围的精神图景”
本雅明在其著名的文章《讲故事的人》中区分了“故事”与“小说”,在他看来,“讲故事”是一项有着悠久历史的人类传统技艺,而“口口相传的经验乃是讲故事的人的灵感之源”。这又可以具体分为两种情况,一类是“'远行归来者,定有故事要说',正如德国的这句老话所说,人们想象中的讲故事的人一定是从远方归来的人”,“但人们同样兴致勃勃地聆听那些守家在地、安分守己、熟知当地掌故与传统的人所讲的故事”,“如果要为两种讲故事的人各找一个典型代表的话,那便是羁恋土地的耕作者和泛海经商的水手”。①借助本雅明的洞见来看梅卓早期的《太阳部落》和《月亮营地》两部长篇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所蕴含的鲜明的“讲故事”特征。
一方面,梅卓这两部长篇小说中的故事都发生在安多地区的伊扎草原上,而这片土地正是梅卓多年来一直学习、工作、生活和创作的地方,讲述关于安多藏族的故事对梅卓而言就如同一名“羁恋土地的耕作者”在分享“本乡人最耳熟能详的远古传说”。②另一方面,对于作为听故事者的我们而言,这些故事又是来自远方的神秘见闻与异域传说,无论是小说里古老的藏地风俗与仪式(活佛转世、祭祀山神、法师作法、灵魂转生、口剑穿刺、天葬、放生等),抑或是诸如唐卡、毡帽、酥油茶、白耗牛、雪豹等民族文化元素与自然风光地景,都无疑有着巨大的陌生感、神秘性和吸引力,如同“经年漂泊的旅人从远方带回的见闻”③一样散发出魅力与灵光。
具体而言,比如在小说《太阳部落》一开头,作者就为我们徐徐拉开了伊扎部落历史与地理的帷幕:
伊扎部落位于青藏高原的西海之畔,酋长是一位老千户。千户为爵位名称,世袭而来。
伊扎部落下属有四个小部落,亚塞仓、松仁仓、亚浪仓和恰姜仓。伊扎部落东临严家庄,西临沃赛部落。
伊扎与沃赛常常为草山等纠纷而长年不睦。多年前,伊扎千户为使两部落和睦相处、共同兴旺,特意把自己心爱的妹妹下嫁给沃赛部落头人,这样,两部落相安无事了几年,直到头人夫妻去世,沃赛部落大权传到其弟弟手中,他把哥嫂留下的两个孤儿送还给伊扎千户,至此,两个部落的关系再次紧张起来。④
这段看似平常的开头,却带给远方读者一种从空中俯视伊扎地图全景的效果,将读者的目光从广袤的“青藏高原的西海之畔”快速俯推、聚焦到“老千户”身上。“世袭而来”,如此简约的四个字,又赋予了站在苍茫大地上的老千户一个具有历史纵深感和沉淀感的雄伟主体形象;随后一段,对于伊扎部落内部四仓的划分和东西二邻的介绍,一笔带过的同时也为读者进一步定位和了解这个神秘部落的地理位置、空间构成与具体情况提供了某种想象延伸的可能;再后来一段,将伊扎部落和沃赛部落之间复杂的历史渊源与纠葛几笔描清,其叙事视角所带来的庄重威严与不可亵渎,不禁让人联想起“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雄壮感受与复杂况味。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我之所以在这里对《太阳部落》开头三段二百余字做逐句细读,并不是想要证明这个开头多么的与众不同和出类拔萃,相反,这可能是在传统中国的讲史、话本与讲故事中最常见的一种开头方法,而这种在历史上已经被重复过无数次、选择过无数次、打磨过无数次的“故事打开方式”,在小说《太阳部落》一开始就带给我们一种本雅明所说的“听/读故事”的心理体验与预设,因为“讲故事从来就是一门重复故事的技艺,故事不存,讲故事的技艺也就无以保留”⑤。
《太阳部落》与《月亮营地》中另外一处可能更加明显且重要的“重复”在于两部小说所构建出来的部落、空间、民族与权力关系背景。《太阳部落》中伊扎部落与沃赛部落的多年纷争和一直隐藏到小说后半段才慢慢浮出水面、最后却坐收渔翁之利的严家庄(其实早在小说开头第二段就已经埋下严家庄存在的伏笔,具体看之前引文),与《月亮营地》中月亮营地、章代部落、宁洛部落和马家政权之间的结构性关系几乎如出一辙。而这种重复一方面或许是因为二者可能来自某个相同的历史故事原型,另一方面或许也正如本雅明所说:“在劳作一一乡村劳作、海上劳作、城镇劳作一一的氛围中长盛不衰的讲故事,作为一种交流形式,本身也是手工的。它不像信息或新闻报道那样,意在传达纯粹的'事情本身'或者思维的精髓。它先把事情浸入到讲故事的人的生活之中,然后再从他那里取出来。因此,讲故事的人会在故事中打上自己的印记,正如陶工的手纹会留在陶器上一样。”⑥由此来看,《太阳部落》和《月亮营地》中的这种“重复”大概可以视为梅卓自己的某种心理“印记”或创作“手纹”。⑦
当然,《太阳部落》和《月亮营地》在“重复”之中的差异和变化也同样值得我们关注。具体来说,《太阳部落》中伊扎部落与沃赛部落与汉人军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结果双双被灭掉,只剩下嘎嘎和阿琼这对孤苦伶仃的情侣侥幸存活,以及一枚作为“千户权利的象征,是亚塞仓城堡的钥匙,是伊扎部落千户之王的王冠”⑧的太阳石戒指。太阳石戒指最后出现并流转到阿琼手中,并不代表伊扎部落未来复苏的希望,反而更加凸显出一丝反讽、无奈的况味与历史无情的苍凉。而在《月亮营地》中,虽然章代部落已经被摧毁,月亮营地的众人又各有其性格弱点或缺陷一一阿•格旺自私无情,甲桑冲动偏执,夏布有勇无谋,阿•文布巴好酒少智,天葬师麦尔贡又跌入身体与情感的双重低谷(耳朵被割掉且爱人茜达也离开了他),但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依旧成功形成了一支反抗武装并且有效打击、挫败了马家政权的阴谋,形成了某种振奋人心的力量与希望,整体基调与《太阳部落》的结尾迥然不同。
这里不得不再次借鉴本雅明的精彩论述:
讲故事的人诞生于手工氛围。而关于手工氛围的精神图景,大概没有人比保罗•瓦莱里描绘得更为深刻了。“在谈到自然的完美之物——无瑕的珍珠,浓烈醇厚的美酒,以及发育完全的生物时,他称之为'一条由无数彼此相似的原因组成的长链的珍贵产物 “自然的这一不急不慢的过程,”……“人们曾经模仿过。精细到尽善尽美程度的微型画和牙雕、精工细刻的宝石、透明的清漆层层叠加的漆器或绘画作品——所有这些需要经年累月、虔敬劳作的产品正在消失,时间不足惜的时代已经过去。现代人再也不会去干这些无法约简(abbreviate)的工作了。"事实上,现代人已经成功地将讲故事约简了。⑨
即在本雅明和保罗•瓦莱里看来,“讲故事”是一门古老的手艺,它属于“手工氛围的精神图景七但不幸的是,“讲故事的技艺正在消亡”“能够精彩地讲述一个故事的人正变得越来越少七⑩而对这一与“讲故事”传统相伴生的古老文化与精神图景行将消亡的焦虑,也恰恰体现在小说《太阳部落》的文本之中:
索白坐在自己的小佛堂里,看着满壁的经卷。县府、省府里的军政要员中没有一个是藏人,因为语言不通,文字不通,所以无法使他人理解自己的民族,更无法受到普遍尊敬,你的文字神秘莫测,文化不可为外人道,你的习俗与思维简单而又复杂,你善良的心灵被取笑和利用,你的一切,被推入山凹,即将埋没。
而严二爷之流之所以能横行霸道,正是因为县府里有人以使用某种文字的方式,为他撑腰,为他长脸,为他光宗耀祖,为他杜撰所谓的新公文……⑪
小说这里讲的是新千户头人索白因为整个部落无人懂汉文而吃亏,因此决心兴建学校,鼓励子弟学习汉文,这在小说故事情节层面可以说是一种部落自救与反抗的“亡羊补牢”与积极实践。但我们或许可以从另一层小说文本之外的隐喻的角度来重新理解这一情节:被迫/主动学习汉文的伊扎部落,正是要从一种文化“神秘莫测”且“不可为外人道”的状态转化为某种可以被他者认知、被文字书写的可能,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恰恰象征了“讲故事”传统的逝去与“书写小说”时代的来临。的确,属于“讲故事”的年代(或可称之为“史诗的年代”)已经渐渐消失,一去不返。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与趋势下,再来重新估量梅卓试图重新讲述安多藏区的故事与重建民族史诗的雄心也就愈发显得可贵。
二、传奇、神话与魔幻感
在梅卓早期的“故事”与“史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精彩的传奇、神话,甚至是极具魔幻感的情节或细节,而这些正是让听/读故事者对梅卓的故事如此着迷的关键原因。正如本雅明所说:“很少有人认识到,听故事的人与讲故事的人之间那种纯真的关系,是由听故事的人想要记住故事的愿望控制的。”“讲故事的人越是将故事讲述得自然而然,不借任何心理描绘,就越能够将故事嵌入到听众的记忆深处;故事越能够融入听众的经验之中,他就越想要在日后某一天将故事转述给他人。”⑫
在《太阳部落》中,最富有传奇性和神秘感的英雄人物当首推嘉措,从少年时迷恋飞鹰走马的纨籍子弟,到后来成为劫富济贫、让富豪们闻风丧胆的“侠盗”,嘉措的传奇人生与巨大转变显然是整个故事里最富戏剧性和吸引力的部分之一:
衮哇塘就是这样一个杀富济贫的世界,衮哇塘,因为有了“汉子嘉措”,就成为穷人向往的天堂,因为有了“孜孜森杰”,那里就成了富人谈虎色变的地狱。
“孜孜森杰”——蝙蝠,意思是悟道成佛的老鼠,从人们给父亲的这个外号来看,他们既轻蔑地把他当作令人俯视的地狱类动物,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得道”,他们妒恨他,可又不得不承认他的真实存在。⑬
如果说“汉子嘉措”的故事仍带有相当的“水浒传奇色彩”,且作者也并未正面对衮哇塘里的日常生活细节进行充分展开,那么身为女性作家的梅卓在描摹女性日常生活时则显然更加得心应手和游刃有余,且往往能够于平凡的家务琐事书写中,刻画出一种特别的魅力与迷人之处,且看阿多被丈夫多杰抛弃之后的每日生活状态:
每天清晨,她上过乔玛,高唱一段经文,对神佛尽尽义务之后,便从门背后拖出一条白毡,把它立在门廊柱上,用一根不粗不细的皮鞭,开始了漫长而结实的鞭打。她一边鞭打那条白毡,一边努力地回忆所有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它。
这条白毡是她和多杰的新婚用品。
很显然,她从一开始的痛恨之后,竟渐渐爱上了这种鞭打,她在痛快淋漓的鞭打过程中得到了不少的安慰,她仔仔细细地鞭打每个角落,仿佛是在驱逐攀在毛毡上的蛀虫,她一边心痛地看着毛丝在皮鞭下一根根地脱落,一边就高兴起来,到最后,她挥动着皮鞭,达到了快乐无加的地步,因为她只是在鞭打白毡,这举动似乎已跟那个名叫多杰的家伙毫不相干了。⑭
小说中的这处细节可资分析的角度实在太多,无论是称赞这几段文字描写的传神,还是认可其从日常生活细节中写出了某种反日常的状态,无论从社会学与民族性的角度来分析藏族妇女的家庭地位,还是从弗洛伊德与萨德侯爵的角度对阿多的行为作心理学分析……这都是一个颇为“有意味的情节”。而能够成功把握这一情节,既源自作者本人的女性身份(体贴入微的同理心与丰富的细节观察和想象能力),也为整个故事最终做到兼具传奇性与可信性提供了有力支撑。
此外,更让读者流连忘返的精彩情节当属《月亮营地》中的失忆故事。其实,小说中切吉喇嘛很早就提醒过阿•格旺:
我已翻阅了《千年莲花宝典明鉴》,我们的祖辈早已预示有这么一天,我们会丢失部落的名字,甚至会丢失家园。这一天就要来了,部落名字一丢掉,部落不也就丢掉了吗?快想办法保住名字吧,一个人丢了名字不要紧,可是整整一个部落不能丢名字啊!⑮
但最后失忆症的泛滥与名字的遗忘依旧无可避免地发生了,而随着乔被救出,曾经一瞬间被所有人都忘记的自己与他人的名字,又都被重新记了起来:
“乔!”沉默多时的甲桑忽然发现自己喊出了乔的名字!
记起乔的名字后甲桑继而记起了章代•云丹嘉措的名字和所有人的名字。
几乎同时,章代•云丹嘉措和阿•文布巴、夏布、麦尔贡等人都惊喜地发现自己也记起了周围队友的名字。此时此刻,犹如神秘的魔法突然被解除,所有的人都彼此忘情地喊起来。那丢失了很久的、温馨的,包含父母和喇嘛们深情祝福的名字,瞬间回到了兄弟和朋友们的唇边。
丢失的记忆又找回来了,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⑯
这几段文字所包含意义的丰富性比起《太阳部落》里阿多鞭打白毡的细节有过之而无不及。首先,从小说情节上来说,乔的获救带来了失忆症的结束与名字的归来,象征性地表达出乔未来的首领地位和身为部落存续下去的希望的特殊身份;其次,记住自己名字、语言与文字又颇具隐喻性地表达出,只有牢记历史,牢记自己的民族语言和文化,才能保持部落存续和发展,而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月亮营地》里的这处细节显然可以和前文所引《太阳部落》里索白打算兴建汉文学校的相关内容进行一番对照性阅读;最后,互相传染似的泛滥的失忆症,又分明让人联想起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力作《百年孤独》,《月亮营地》同《百年孤独》一样,借失忆症的漫延营造魔幻感受与想象力的飞扬,这正是梅卓讲的故事中最富有吸引力的地方之一,而在面对这些情节时,“听故事的人总是和讲故事的人相依相伴,即使读故事的人也分享这种友情”⑰。
三、作为现代孤独个体的小说人物与读者
如果说梅卓早期的两部长篇小说《太阳部落》与《月亮营地》更接近于本雅明所说的“故事”,那么其收录于《麝香之爱》中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则更符合本雅明所说的“小说”。不同于其长篇小说中人物都生活在远离现代世界的草原上,过着最为古老的民族传统生活,梅卓短篇小说里的藏人多生活在现代化城镇或城市中,分享着每一个现代都市个体的快乐、焦虑与痛苦。那是《麝香》中吉美的艺术梦想与现实之巨大反差,以及她与甘多之间的情感纠葛;那是《欢愉》中“每当拉姆坐在暮春的傍晚,点上烟卷,消磨着一天中最后的时光时,总会一下子就想到芭果”⑱而在内心所升腾起的复杂情愫;那是桑杰的无奈与迷茫,“他不知道前面的路还有多长,也不知道德吉卓玛的窗口是否依然亮着灯光。关于唐卡,关于钱,关于美国,关于前途,关于爱,此时此刻,都在心头乱糟糟地晃动着,跳跃着,像路边的五色霓虹灯,毫无章法和规则,却不失亮堂地拥挤到了他的眼前……”⑲
在梅卓的这些短篇小说里,正如本雅明所说,“‘生活的意义’确是小说演进的中枢。然而,归根结底,对‘生活意义'的追问不过是一种原初的困惑,正是这种困惑使读者看到自己正过着书中描述的生活。此处是'生活的意义',彼处是'故事的道德':小说与故事的标签可谓针锋相对,由此不难看出构成两种艺术形式的截然不同的历史坐标”⑳。而这些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都不再像索白、嘉措、洛桑达吉或者甲桑那样是部落、自然、大地之母的孩子,而是游走在都市中,内心充满了困惑、迷茫与无力感的典型的现代个人主体。虽然他们仍有着藏族的身份、名字,乃至保持着些许民族生活习惯和符号,但在城市生活洪流的冲刷和击打下,他们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个孤独的现代都市人。与之相对应的是这些小说的读者,“离群索居,远甚于其他任何一种读者。(即使诗歌的读者,也乐于浅吟低唱,以飨听者。)而孤独的小说读者却比其他任何一种读者都心怀嫉妒地将其材料紧抓不放。他一心想要将其全部占有,甚至想将其一口吞下。的的确确,正如火焰吞没木柴,小说读者毁坏并吞噬材料。贯穿小说始终的悬念有如炉中的气流,将炉火煽旺,并使之摇曳升腾”㉑。
我在这里当然不是试图要区分梅卓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读者群的不同(甚至恰恰相反,我觉得两个读者群应该是具有相当大部分的重合),而是想要指明,即使是同一读者,在阅读梅卓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时其内心状态和阅读感受也是完全不同的。这就再次回到了本雅明所敏锐捕捉到的“生活的意义”(小说)与“故事的道德”(故事)之间的关键性分别:听/读故事是在告诉我们一段来自远方或遥远过去的传说,并在其中赋予一种来自他者的道德教训或兴衰经验;而读小说的目的则全然不在于此,“小说的意义不在于它为我们——而且有可能是说教式地——呈现了他人的命运,而在于这个陌生人的命运在燃烧时发出的火焰,为我们提供了从自身的命运中无法获取的温暖。将读者吸引到小说上来的正是这样一种希望:以他所读到的某人的死来温暖自己瑟瑟发抖的生命”㉒。
四、余论:“仲夏艺人帽”的灵光与未来
本文尝试借助于本雅明关于“故事”与“小说”的洞见来分析梅卓的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创作,在此之后,让我们回到其最近的一部长篇小说新作——《神授•魔岭记》。关于这部小说,已有学者指出:“梅卓的长篇小说《神授•魔岭记》是对藏族民间口传文学格萨尔史诗的个性化重述。”㉓同时我们还需要强调,《神授•魔岭记》在大量调动藏族神话传说资源的同时,也充分借用了成长小说与冒险故事的叙事框架和文本结构,即这部小说不仅是对传统神话的简单重复讲述,还是“个性化重述”。正如小说“题记”部分引藏族谚语所说:“若无人类神灵佑助谁?/若无神助怎能成人事?/若要随心两者需相依。”㉔在此,梅卓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她不是在重讲古老神话,也不是尽情虚构一段藏地传奇,而是在尝试将两者结合,给那些远方的听众讲述一个精彩的“故事”。
对的!“故事”!这部长篇小说毫无疑问可以和梅卓此前的《太阳部落》与《月亮营地》两部长篇小说一起被归入本文反复征引的本雅明所说的“故事”与“史诗”的序列中,梅卓在这个故事里再次发挥了她出色的“讲故事的禀赋”,她就宛如小说最后戴上“仲夏艺人帽”的阿旺罗罗一样,似乎也具有了“神授艺人”的灵光。
而更为值得期待的是故事的“未完”或者说“未来”:
前面的路还很长,虽然亚尔康魔国的路赞魔王消灭了,但四大魔王还有三个,霍尔魔国的白帐魔王、姜域魔国的萨丹魔王、门域魔国的辛赤魔王,末法时代他们都会还魂再来,就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来看,霍尔魔王已经枕戈待旦,准备抢夺金焰魂石了。㉕
梅卓在故事最后的这段文字中不仅预告了未来故事的数量(三个魔国的历险故事),并且还指出了其部分顺序(“霍尔魔王已经枕戈待旦”)。让我们最后一次回到本雅明那睿智与精辟的见解中:“故事总是连着故事,这是伟大的讲故事的人,尤其是东方的讲故事的人已经展现过的。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山德鲁佐,每当一个故事结束时,她又会想起另外一个故事。这便是史诗式的记忆,是叙事中源自缪斯的要素㉖我们已经可以预见,梅卓出色的讲故事的禀赋以及她在“讲故事”这条道路上越发深远的探索。在这样一个“小说”过剩而“故事”缺乏的年代里,梅卓未来的“故事”诚可期待!
*本文为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69批面上资助一类项目(2021M690041)、2020年上海市“超级博士后”激励计划(2020075)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80页.
②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80页.
③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81页.
④梅卓:《太阳部落》,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3页.
⑤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87页.
⑥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87页.
⑦如果进一步借鉴J.希利斯•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一书中对“柏拉图式的重复"与“尼采式的重复"的划分和定义,《太阳部落》《月亮营地》之中的“重复''大概比较接近于“尼采式的重复",即处于同一水平的、独一无二的事物与诸因素之间,以本质差异为背景的相似和虚假的重影.
⑧梅卓:《太阳部落》,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7页.
⑨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88页.
⑩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79页.
⑪梅卓:《太阳部落》,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128—129页.
⑫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92页、第87页.
⑬梅卓:《太阳部落》,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319页.
⑭梅卓:《太阳部落》,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55页.
⑮梅卓:《月亮营地》,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99页.
⑯梅卓:《月亮营地》,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249页.
⑰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95页.
⑱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5页.
⑲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0页.
⑳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94页.
㉑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95页.
㉒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96页.
㉓丹珍草:《女性叙事•个人话语•集体记忆——以梅卓长篇小说〈神授•魔岭记〉为例》,《西藏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
㉔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插页.
㉕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56页.
㉖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93页.
原刊于《阿来研究》第15辑
战玉冰,复旦大学中文系2017级博士研究生,中共党员,入选复旦大学“超级博士后”计划,获2020届上海市优秀毕业生荣誉称号。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中国比较文学》《现代中文学刊》《扬子江评论》《南方文坛》《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台湾)《文艺报》《文汇报》《解放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及文学评论30余篇。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类型文学与电影、数字人文等。
梅卓,女,藏族。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青海湖》文学月刊主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优秀专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诗集《梅卓散文诗选》,小说集《人在高处》《麝香之爱》,散文集《藏地芬芳》《吉祥玉树》《走马安多》《乘愿而来》等,作品入选多种选集。曾获全国百千万人才工程奖、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拔尖人才、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百丽小说奖、青海省首届青年文学奖、第四、五、六届省政府文学作品优秀奖、青海省四个一批拔尖人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