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孙作过一首诗:“吃的从吃者出来,甜的从强者出来。”

        谜一般的句子。传说参孙在婚宴上大发诗兴,和他请来的客人豪赌,逼他们猜谜。只是谜团与参孙的个人经验直接相连,外人若无线索,单凭逻各斯的话,很难推理出谜底。

        三十名非利士人读不懂参孙的诗,但他们另有办法。他们从参孙的妻那里探听到,他早前降服了一头狮子,在狮子的尸体中发现一群蜂子和蜜。于是他取了那蜜吃,并带回给父母吃。

        “——有什么比蜜更甜?有什么比狮子更强?” 

        沙冒智化的汉语诗让我第一时间想到《士师记》里记载的这个故事。

        我先有幸尝到一碗面的好滋味,才读到诗中的一碗面。凭着那滋味的线索,去寻找那些厨房诗里的参孙——“我手中的刀,放下去就能切断,地上滚打的阳光”,去理解“在厨房里建造一个宇宙“的用力,并且学着去辨听掉进碗里的月亮说话,水和炉火的交战,吃客的混沌醉语,一只高压锅爆炸了加女人们的尖叫,以及心破碎的声音,以及写诗的人在所有这些后面的无声有声。

        “愤怒而满脸慈悲的”。在血气与善之间,我依稀看见诗与写诗的人的某种统一。


                我输了这里之后

                我赢下了自己

                我赢了自己之后

                我要输给这里


        谜一般的句子,不是吗?甚至有些笨拙的,心有余力不足的。甚至让人想到某种自动写作风格的特点和弱点。但似乎又不只这样。无论如何,这四行诗让我停靠很久。

        在读诗以前,我先有幸亲见了“这里”,那“常住在诗人骨头里”的故乡——“三十四户人家”,“小偷供奉的观音庙”,“骑着白马的诸神”。公路边的牧场,沙子河的流波,水边的黄花。七十年的家,七十岁的妈妈在天明的佛堂点酥油灯,七十七天步行到拉萨的嫂子姐姐,以及个个如武林高手的哥哥,以及时光河对岸的小沙弥,清亮的诵经声里长出明光的翅膀。


                十五岁那年失去了半个故乡

                母亲在家,还有半个故乡


        生活在别处,年轻的诗人难免这样相信,甚至必须这样相信,作为写诗的某种起点。通常要等到回头看才明白,生活的此处就是彼处,而彼处还是此处。仿佛离乡是为了写诗,而写诗是为了还乡。从一开始就随身携带这一完整秘密的诗人是有福的。那是来自原生血脉的补给,无可替代。


                全部故乡属于自己以前

                不算流浪者


        但读诗不是为了猜谜,就算手里执着有限意义的线索,终究要放它飞走。正如参孙作诗,必然与个人经验相连,又要勉力超越个人经验。经文里说,他手撕那头狮子,就像手撕羊羔一样。强者如狮子,而参孙本人比狮子更强。狮子的有朽让蜜蜂有所安顿,而参孙与生俱来的强力也有待消解,在净化中生出新的东西。

        我们知道后来的事。他落难,剃了发,被铜链锁紧,在监里推磨。他原本是爱说话的,会哄人,也被人哄骗。从此变得沉默,开口只为祷告求神。经文里记载他最后的话,与他最后的行动合一。这位以色列人的士师是这样知了天命。

        作诗如参孙,甚至不是为了诗本身。用现今的流行说法,在参孙那里,诗“作为方法”。但不是本末倒置地将目标反转为手段,或没有终点的在路上。甲骨文的“方”俨然是一个人剃了发刺了字,被铜链锁紧,好比参孙。“方”的字形勾勒出一个披枷流放者的精神样貌。他被判远走在边界,而迂回行出的路若是有方法的,依然可能守护住核心。那个核心或可叫做灵魂的故乡。

        我一度向沙冒智化请教阿旺罗桑嘉措写在自传开篇的道歌,并且那样热切地盼他能将藏文经典译成汉语,让不识文字的我们也分一点蜜。而他那样认真地告诉我:“我不敢”。

        从他的回答里,我还是分到了一点蜜。


  诗歌《等着露珠吃梦的人们》原刊于《西藏文学》2021年第2期

《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6期选载诗歌并发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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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雅凌,女,法国巴黎第三大学博士,上海社科院副教授,著译有《黑暗中的女人》《神谱笺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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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冒智化,藏族,原名智化加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生于甘肃卓尼,藏汉双语写作,诗人,自由撰稿人。现居拉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培根工程”首批入选作家。曾在《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十月》《岗尖每朵》等刊物发表藏汉双语作品。曾获第三届“达赛尔文学奖”、首届“吐蕃诗人奖”、二〇二〇年意大利金笔国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