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c4906a-94d0-496e-85cc-e3da7d930e37.jpg

        在中国当代藏族作家的汉语文学创作中,严英秀非常值得关注。她是一位独具特色的知识分子女性作家,2011年入选“甘肃小说八骏”。作为大学教授,她涉猎广泛,游走于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之间,成就不凡。新世纪以来,先后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严英秀的小说》《一直很安静》《芳菲歇》、长篇小说《归去来》、散文集《就连河流也不能带她回家》《走出巴颜喀拉》、评论集《照亮你的灵魂》等,获得过省内外多种文学奖项。

        严英秀是一个地道的藏族作家,出生于中国西部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交汇地带的甘肃南部。她的家乡气候温润,被称为“藏乡江南,泉城舟曲”。这片桃花源般的土地,曾多次遭遇山洪、泥石流、地震等自然灾害侵袭,但在党和国家以及全国人民的帮助下,全新的舟曲县城拔地而起,如今的舟曲是一个富有现代文明气息的诗意藏地。严英秀生在这里,长在城镇,是较早融入现代文明城市的藏族女性,虽然她缺乏一些藏族作家游牧草原的生活经验,但藏族传统文化理念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使得她的作品处处渗透着藏文化的气质情韵,具体体现在诗意化的小说呈现和高境界的散文诉求两个方面。

        中国文学从《诗经》起,就开始了对生命的观照和书写,关于生存和死亡的书写,向来是中国文学的宏大主题。严英秀的创作,可谓是将“生命”和“爱”这两大深沉的生存哲学命题贯穿始终,将中国传统文化和藏文化中特有的生命不死、众生互爱、宽容、救赎、慈善等价值观春风化雨般嵌入现代人的悲欢故事,构建了独具特色的新型都市文学风景线。

        2010年8月8日,严英秀的故乡遭遇特大山洪泥石流,县城几乎被埋没于泥沙之中。面对如此意外和残酷的自然灾难,作家何为?从一些创作谈中,可以读到严英秀的痛苦、无奈、无法释然。几年后,她在《归去来》《雨一直下》《雪候鸟》等作品中,直面了这场绕不过去的灾难。藏族传统文化认为万物有灵、灵魂不死,生命可以轮回。一切自然生命的消亡,意味着旧生命结束和新生命诞生。严英秀正是借助这一信念,别开生面地对生命和死亡进行了诗意化的重构。《雨一直下》里,不仅江城本地的遇难者,就连偶经此地的外乡人黎帆,也在藏族阿妈的执念里转世轮回。死后重生,对所有不幸的遇难者而言是去向“来世”的新生,而对所有悲痛的怀念者而言便是慰藉,是更好地珍惜当下。因此严英秀的书写,从深层意义上讲是一种充满了重建精神的救赎式的书写。

        在小说《手工时间》中,杜芮的失眠与老公的贪睡形成鲜明反差,夫妻情感长时间隔膜,但是一次意外的怀孕,给这个冷漠多日的家庭带来了无限阳光,两人格外呵护这个小生命,夫妻之间有了诗意般的浪漫。然而这个小生命未能出世就已结束,这对夫妇背负着心理的重担,度过了情感最艰难的时刻,终于迎来了又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也许,是那个失去的“旧生命”带走了所有病源,带走了生命深处的“原罪”,第二个生命才得以安然无恙地降临到这个家。

        热爱生命是人的天性,生命书写是文学的天性。云格尔《死论》提到:“每个生命的经验均以死为方向,这乃是生命经验之本质。死乃是一种形式与结构,我们唯有在此形式与结构之中才被给予生命。”也就是说,书写生命,必然要书写死亡这个沉重的话题。但严英秀以藏文化的生命观念,重构死亡的沉重与悲痛,对“生命过程”进行诗意化的书写,使其小说充满了东方悲剧的审美韵味。

        散文是严英秀除小说以外重要的创作方向。严英秀以藏文化中所宣扬的仁爱、平等、人性、正义、尊严、和谐等人类一直追求的高尚境界为自己的精神诉求,创作了诸多具有“性灵”特征的散文美篇。以《就连河流也不能带她回家》为例,这部散文集中有很多直击人心的文字,最感人肺腑的篇章便是《天之大》。在这篇近两万字的长文里,严英秀以泣血之情抒发了失母之痛,用最悲鸣的基调抒发了母亲被病魔剥夺生命、自己却无力拯救时的无奈和愧疚。她把所有的伤痛汇集成一句话:“我不是要纪念你,我是想救出我自己。”

就连河流也不能带我回家.jpg

        散文集《走出巴颜喀拉》入选“当代藏族女作家散文自选从书”,也是严英秀继《就连河流也不能带她回家》之后出版的又一部散文集。集子由19篇散文组成,内容可以概括为:难以回归的乡情之梦,深沉持久的亲情牵挂,以及岁月沉淀的成长思考。与此相对应,散文集形成了乡情、亲情、成长的三重主题。

        粗略地看,严英秀散文集中的多篇作品都涉及到对母亲的深沉怀念和无尽追忆,究其细里,我们可以发现,她的母爱主题其实是对藏乡故土的回望和重叙、对亲情友情的眷恋和审视、对成长历程的梳理和反思。母爱大于天,母亲的背后是那个渐行渐远的家乡,更是岁月流逝中坚守的优秀传统。严英秀对藏文化在今日的境遇有着独特的思考,她的文字绵密细腻,感情真挚纯粹,拷问深刻悠长。《从此,天地邈远》《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等篇章,起于母爱,却能从一己情感中结晶出一种普世价值,把日常情怀升华为一种生命哲学。这些散文中,没有对藏地风光和文化的直观式呈现,但藏族生活气息字里行间扑面而来。她曾经远离那个遥远的村寨,一直生活在现代化的都市,但所有的远离都是为了更好地抵达,血浓于水。严英秀的作品有着无法磨灭的藏族文化的深刻烙印,可谓一种“胎记”似的文化记忆。她以真情、真思、真美的文字,传播着一种吻合当下现实进程的真善美的传统文化精粹。这样的书写,超越了文本层面的叙事和抒情,真正实现了散文更高境界的文学诉求。

        严英秀是一个知识分子作家,她深谙时代精神,又自觉追溯民族文化传统,以不同的题材视角、不同的创作风格、不同的性别立场、不同的文化维度,多层次全方位地书写了人的生命境遇和世情生活,创作了内容多样、风格独特的小说和富有民族文化情怀的灵性散文。她树立了从现代都市到返回原乡这条清晰的写作路线,并以藏族知识女性的精神情怀为坐标,打开了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又一路径。


原刊于《文艺报》2022年1月7日

(原标题《所有的远离,都是为了更好地抵达——论严英秀汉语文学创作的藏族文化气质

朱永明202111.jpg

        朱永明,藏族,文学博士,兰州文理学院文学院副教授,评论散见《兰州学刊》《文艺报》《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民族报》《名作欣赏》等。

严英秀20201010103434.jpg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舟曲人,大学中文系教授,现居兰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四个一批人才,“甘肃小说八骏”。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一直很安静》、散文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走出巴颜喀拉》和文学评论集《照亮你的灵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