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几句话时,还没有拿到书,仅仅觉得与小忠文字相识二十余年,不可枉读。而在十余日阅读《洮河源笔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出版)后,写点文字,就成了一个读者自然的回响。
洮河源对于作者,不仅仅是生长和汲取养分之地,也是作者一边行走一边思索的一条精神脉搏。来处与归程,是所有写作者都在追问和寻觅的两大主题。这本书中,作者身兼数个角色:对于文学,他是写作者;对于社会,他是“扶贫干部”;对于这片土地,他是“赤子”;对于洮河源的寻找和描摹,他是真实的“记录者”;对于两岸苍生,他是不折不扣的“代言人”。也正是因其特殊身份,让《洮河源笔记》兼具文学价值之外的更多意义。
我对小忠的文字是很有信心、也很期待,本书又是地域性很强的命题,能想象出他的文字亦如一条河流,扬洒万千,神采熠然。读后,更有意外惊喜:《洮河源笔记》用舒缓、恬淡、看似琐碎的叙述,为我们呈现了另外一个甘南,颠覆了昔日念想当中的葱郁、碧绿、蓝天辽阔,取而代之的是漫长的冬日、雪域苍茫、落后于这个时代的小镇与乡村的日常光景、人间烟火,作者如困兽一般被季节“软禁”在“小二楼”,几近与世隔绝的光阴里,时而交错期中,时而跳出街巷田野,变换不同的角度,缠裹、疏离、怀恋、决绝之中,作者依然保持了一个写作者的冷静和克制,并未粘滞其中,不局限于为苍生说话,而是站回客观的高度,审视与衡量自然、历史、生命、时代、信仰、进步……
艾米莉·勃朗特因为生命中的孤独困惑,在十九世纪的英格兰北部,虚构了一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呼啸山庄”。而美国的梭罗隐居瓦尔登湖畔,与大自然水乳交融,在田园生活中感知自然,重塑自我;洮河源以及沿岸风土人情既不属于作者的虚构,也不是因为逃离避让而闯入,它先于作者而存在。洮河是黄河仅次于渭河的一条支流,曾经出现过灿烂的洮河文化,而唐代王昌龄曾在此写下最负盛名的《从军行》,为我们植入“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的地理坐标。《洮河源笔记》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里,对洮河源、洮河众多支流流经的小镇、乡村进行了一场纪实性现实主义的“素描”。
《洮河源笔记》中的人物看似信手拈来,实则用心。他们的命运既符合文学创作的“特例”偶然性而存在,又符合在长久闭塞后,被新时代唤醒的必然性而存在。纪实文学的真实性又别于小说戏剧,人物技巧性塑造上,去了“艺术化”,减了“雕琢感”。《洮河源笔记》以敏锐的观察力和高度凝练的语言,把洮河两岸生生不息的万千百姓囊括其中,正是这些生灵活现的人物,让作者描述的洮河流域风土人情、新时代下的农牧业发展、新时代对小城镇的唤醒和冲击等,有了更为真实的再现。不单调冗长,也避免了口号式的苍白无力,为越来越广泛的纪实文学的创作提供了精准的对照和参考。
以书中的人物为例:首先从“母亲”说起。《祥云》带着深厚饱满又十分压抑的情感叙述了母亲的劳作、丧子、遭遇男权施暴、绝望中皈依、手术、重病、在被耽搁最佳抢救时间后,亡于去城市医院的途中。按照母亲的意愿,走天路,迎祥云而去……未闻哭嚎之言,却令人肝肠寸断。“然而母亲已经不在了,先生(祭祀主持)的祭文十分高调也有点名不副实,母亲,只是很普通的一个母亲,洮河沿岸像这样普通的母亲是数不过来的……我深深地知道,那些虚假的光环终究无法遮掩住我内心的伤悲。”
《洮河源笔记》在后来的篇目中也写到其他的女性,在大面积叙事和地理转换之间,人物并不是特别要突出,但作者用细腻的笔触,描摹出了人物的精神内涵,深深吸引着读者。《光阴下》里面的陈丽娟,“她神情黯然,皮肤黝黑,满脸沧桑,似乎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是描写作者偶然看到当年一个很勤奋很孤僻的女学生,“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陈丽娟”,正因为牵挂过这个学生,又听到了很多关于她的传闻,所以才能一眼认出,“在她面前我注视了很久,却没有勇气走过去,当然她早就认不出我来了。”认不出来我,可能有两层含义,其一,岁月流逝,作者已然不再是那个年轻、热忱、初涉世事的“老师”;其二,“陈丽娟”在辗转挣扎的生活中已经丧失了一部分感知能力,或许残酷的现实已让她把求学时光当做了不必回首的旧梦。
当然在记述那些挣扎于生存、情感、婚姻、精神追求范畴内的女性,作者又不失诙谐的调侃,令人忍俊不禁之后,又想替她们大哭一次。他写陈兵的女人:“女人家不痛骂几句就显得太过善良了,女人骂完之后就哭了,哭完之后便给我告状,说陈兵根本不是人,是个畜生,女人说到伤心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写小镇上一个台球庁老板娘,引得百无聊赖的男人们去比赛喝啤酒,喝过四十八瓶就可以在那过夜,那女人是这样子的:“背上的皮肉快要绷破了衣衫…….前面更没样子了,胸脯和肚皮搭成一片,一起坠落在腿子上。”当然还有“父亲”、陈兵、有才兄弟、有才娘、安才让、尕豆草……甚至许多无姓名的,尕豆草为其量尺寸的“丑男人”;坐在台球案上比赛喝啤酒讨“胖女人”欢心的“暴发户”。你会觉得每个村庄、每个小镇都有相同的一个人物存在,而他们因为在作者的视野里、笔墨下,再配上洮河流域的大背景,就格外生动、格外醒目起来。他们将与一本书同在,他们也将与一条河流永远同作者的文字粘合在一起。
做为一个成熟的散文家,王小忠对行走中事件和景致的记述游刃有余,无论是通钦街、当周街、刀告村,还是隐去名字的小镇、县城、喇嘛崖、车巴河、甚至地理位置精确到一个水库、一个蔬菜大棚,无论这些事件有无结局,结局好坏,都是被读者完全接受的,因为“世事无常,变化才是永恒的”。这也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文字,不去对质人物的结局和去向,反而让人回味与揣摩。
《洮河源笔记》中时常出现诗化的心境和景物的描写,浪漫、唯美而又略带灰色的阴郁,这也是由作者的诗人特质影响所致。
“当我从车巴河边回来,看不见母亲,房屋就变得幽暗了许多。山岗上晃动的人影渐次消失,落日下场院里的豆子,像一群孤独的孩子。(《祥云》)”这是失去母亲后的一段冥想,在作者极尽控制悲伤的情绪中,“豆子”都有了孤独感,催人泪下。
“几户人家在洮河中游的这条峡谷里,守着日月,看满山毛桃开放,看珍珠梅吐蕊,看河水起起落落,听四季不同的风声,也算另一种幸福。(《坡上人家》)”画面感里,为读者和书中人埋下深山为人不知的幸福和希望。
随着《洮河源笔记》读者群体不断扩大,它的文学价值也将会被更深度挖掘。
《洮河源笔记》带来的泥土、风雪、寒冷气息久久不散。怎样去适应一个新时代,这不仅仅是小镇和乡村的民众面临的课题。
作者的内心在新旧交替的节点,原本也是矛盾的,他一边想保留某种原生态的纯净和美好,一边想把现代的、文明的、进步的生活带给他人。但对某些改变也是迟疑着,做得并不彻底,譬如寒冬腊月接父母进城,住进有暖气的房子,既免去重建老房子的麻烦,又可以顺理成章尽了自己一片孝心,然而结果是:母亲不停地感冒,父亲不断地说这与住监狱没啥区别,直到他们趁着“我”上班的时候“逃”回老房子,作者对于父母的生活环境的改变也就此作罢。很多章节里作者也试图融入他人生活,他看人打牌赌博,尝试和“陈兵”这样的男人走得更近一些,在百般无聊中也去过一次台球庁,观看男人拼命喝啤酒,最终仍是格格不入。“我”和班地亚关系那么好,相处那么和谐,关键时刻,他还是出卖了“我”。也许只有在特定的时空里,“我”是他们之中一份子,我们有着建筑成本最低的原乡、文明和宇宙,有着最低述求的幸福,“我”和所有人一样,渴望簇拥着彼此的孤独,看到共同的光明和信仰。
更多时候,作者的悲悯情怀交织着文人的孱弱,“我”不能决定将要离世的母亲免去路途的颠簸,因为这样做就会被看做“没有尽孝”。“我”也不能让以“陈丽娟”为代表的失学女青年继续完成学业、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不能阻止有才家儿子烧死母亲的悲剧,“有才的母亲病了,很严重,她时而无缘无故掩面哭泣,时而无尽夸赞有福的好,甚至莫名其妙和遭遇死去的人对话,表现得喜怒无常甚至时刻想着跳河自尽。”“我”不能让辛苦了大半生的尕豆草拒绝物质的诱惑……种种无奈的亲历亲闻如一幕幕不容易散去的悲剧,碾压在作者的文字中,我们不禁要问,对于这么庞杂的一群需要帮助的人,在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我们有权利有能力做什么?如果能找到正确的答案,就会获得更多的能量吧?谁能给出答案或者判断?这是一个让我们疼痛了很久的时代命题。
我有深陷文字之痛的感觉,好在,作者时而又是浪漫主义的诗人,他甚至借苏奴栋智的眼睛,为我们描述了最美好的爱情:“尕豆草坐在缝纫机前,认真做衣服,看着看着尕豆草就飞了起来,飞在七彩祥云里翩然起舞……只有仙女才会变幻,尕豆草在他心里已经成了仙女。对仙女不敢,只有敬仰,他这么一想就忘记了寒冷。”
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寻找洮河源,其实并不单一是为了解开一条河流的谜底,而是精神层次的一次寻根和回归。正如作者在洮河源看到闪闪发亮的溪流满溢草地,悄悄带回了源头草的草籽,洮河源,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支点,“找到它,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会渐渐缩短。”
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洮河源”。
无论哪一个民族,无论这个民族是贫困还是富庶,先进还是落后,人类同源,最终将是微观身体与宏观宇宙融为一体。我们因崇拜自然力的存在而与洮河源同步,呈现生长与腐朽,生与死相互交错,形影不离。
2021年12月14 日于天津焚香阁
香奴,女,生于内蒙,现居天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佛香》《不如怀念》《伶仃岛上》《南行记》《蔓草集》《荼蘼》、合集《锦瑟十叠》。散发作品若干、获奖项若干,曾参加第二届、第十五届全国散文诗笔会。
王小忠,藏族, 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小说集《五只羊》、散文集《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散文精选集》《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文学奖·小说奖、散文奖,《莽原》年度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