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罗布于2020年5月,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强盗酒馆》,这是继长篇小说《祭语风中》、短篇小说集《界》《放生羊》之后的又一力作。在这部小说集中共有《强盗酒馆》《红尘慈悲》《兽医罗布》《奔丧》《八廓街》《曲米辛果》《长满虫草的心》《叹息灵魂》等八部短篇小说。这些作品不仅具有浓郁的藏地特色,同时也能见出作者的细腻匠心和隐藏在小说深层的浓烈情感。


一、叙事上的精致巧妙


        这部小说集中的作品,首先可以看到作者叙事上的匠心。八篇小说可谓叙事方式上都有所不同,其别具匠心的构思、精致巧妙的布局,值得称道。

        《兽医罗布》《曲米辛果》《长满虫草的心》都以亡魂视角或者穿插亡魂的视角来叙事。《长满虫草的心》,就是一位偷虫草者被村民发现后,一生气将其塞入水中而呛死,其灵魂出窍后看到和回忆的一切。《曲米辛果》的主人公是一位江孜抗英战士的亡魂,这位亡魂是叙述者的一位朋友,他一直没有转世,而其朋友早已转世,对所发生的一切已完全忘记。这篇小说就是通过两位朋友的对话,把发生在西藏日喀则江孜曲米辛果抗英的故事讲述出来的。《兽医罗布》虽不是亡魂视角,但叙述者能够看到兽医死后的灵魂,且与之对话。通过这个视角让读者看到了一个真实善良有爱的普通人。短篇小说《八廓街》用孩童的视角把三个人物、三个不相关的故事串联起来。《奔丧》则常常通过视角和叙述者的转换,以及汉地、藏地空间的转换,既写了西藏和平解放以来70余年多代人所经历的历史,也表现了中心人物对父亲从恨到释怀的转换。小说在故事叙述上也极为细腻。《强盗酒馆》写一家叫“快乐酒馆”的小店,却毫无理由地被酒客们称为“强盗酒馆”,很多人慕名而去。

        小说写的都是普通小人物在酒馆的故事,而在故事最后,酒馆里却真的发 生了一场盗窃案,老板娘丢失了供奉在佛前的一只银碗。尽管老板娘报警叫来了警察,但在警察让其提供线索时,老板娘却不愿告诉警察他们怀疑的人。因为老板娘想,偷碗的人一定是一个生活窘迫的人,才不得已做了这件事情;而来酒馆喝酒的都是为她提供生活来源的人,所以警察破不了案就算了,不去计较。《红尘慈悲》写了藏族现代社会中,一妻多夫制下,人的情感纠葛。而展开这部故事时,作者也叙述得极为细致。主人公云丹是一位画师,故事开始先铺叙了他们家乡所生活的环境,地处偏僻封闭的地方,人们生活单调、孩子多,又缺医少药,很多小孩都会夭折。在这种情况下,家里给云丹和哥哥共同娶了一位妻子,她名叫阿姆。但已经在县城读书的云丹觉得非常委屈,在同学的羞辱下,云丹辍学去拉萨做了画师。而当阿姆意外身亡,云丹的妹妹才告诉哥哥,阿姆是因为云丹才嫁到他们家的。《兽医罗布》写了一位叫罗布的兽医,为了在大雪天救牧民的牲畜,牺牲了。但却因为他有两个老婆,他的先进事迹,没有被政府部门宣传。小说一开场便是两位女性给叙述者说她们是兽医的老婆,这让读者很是奇怪;而后才讲到叙述者如何认识兽医罗布,牧区的老婆是如何跟兽医罗布认识的。但故事的转折,在于一个在工作上尽职尽责的兽医,因为大雪天去救牧民的牲畜而死掉了,本算是一个为民牺牲的英雄故事,却因为两个老婆的问题不得已不能宣传,不能成为英雄。而其亡魂却时不时地来找叙述者。小说就是用回溯兽医罗布生前的那个时间和罗布死后其他人对其回忆的方式构成了整个小说的叙事框架。《奔丧》写了一位青年,他有一个汉族父亲和一个藏族母亲,因为父亲回内地,母亲却不愿去,父亲等了三年又组建了家庭,一家人分离后的故事。小说在叙事时,时常进行空间转换,短篇小说《八廓街》里,在“威风凛凛”“岭松少爷”“梅朵”中叙述了新搬到大院的嘎玛;一个在 “文革”中被打倒、受冷落的贵族少爷;以及总管不住下半身且性情率真 的姑娘“梅朵”的故事。《曲米辛果》通过侧面展现江孜抗英的故事,它则用一个亡魂和一个现代人对话的视角,把当年那场战争表现了出来。《长满虫草的心》本写西藏比较普遍的偷挖虫草的故事,但却用一个偷挖者被人发现后,用水呛死后灵魂出窍,变成了一个能够看到朋友和家人的故事全知全能者。《叹息灵魂》写了一个人因为父亲去世,家里发生了一系列变故,自己离家出走,来到拉萨,又经历很多波折,而后选择做天葬师的故事。


二、语言上的绵密细腻


        叙述基调持重、描写细腻是次仁罗布小说一贯的特色。而作为其最新的短篇小说,可以看到更为细腻的描写和叙述,好像雕刻一般。当代作家宁肯曾说过:“所谓雕刻时光,不过是雕刻细节,细节雕刻出来时光也就雕刻出来。”在次仁罗布的小说中,其细节的呈现也有雕刻意味。如《奔丧》里:

        昨天,天蓝得让人呼吸畅快,还有撩人肌肤的晨风从开启的窗户里扑棱棱地飞来,在我裸露的胳膊上轻盈地舞蹈,它的足尖挠得我痒痒,挠得我睡意消散。这样的句子完全是雕刻出来的。

        《强盗酒馆》一开篇这样写道:

        这里是城市的边缘。这里的民房破旧,但飘散着历久长年的气息。这里的道路上遍洒牛粪鸡屎。这里唯一闹腾的是一家卖青裸酒的酒馆,大门顶高挂的木牌上,用藏文歪歪扭扭地写着“快乐酒馆”四个字。可是,来这里喝酒的酒客却从不喊“快乐酒馆”,他们称它为“强盗酒馆”。相约喝酒时会说:“下午五点在强盗酒馆见!”说这话的肯定是那些上班族,他们不敢太早离岗,免得被上司逮着挨一顿骂。也有一些人,那可是些生活没有着落之人,时间对于他们来讲大把大把多得去了,整天担心的是如何才能将它们消耗掉。很多时候,太阳刚从东边的山脊跃升上来,强盗酒馆里就会传来酒歌声;夜色沉沉,月亮当头时,断续地两三个人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哼着不着调的歌,在狗吠声中消失在暮色里。

        这两段开场中,不仅有强盗酒馆的位置,也有强盗酒馆的人——酒客。细腻地呈现出一幅幅画面,甚至还有味觉带给人的恰当感受。整段文字极富画面感,宛如一幅生动的油画。第一段,点明强盗酒馆的位置,在“城市的边缘”,接着便描绘了充满画面感的景象:很多民房都是破旧的,但用“飘散着历史长年的气息”却又表明这里其实是有着历史底蕴的地方。而路上混杂着牛粪味、鸡屎味、青裸酒味,随着文字扑面而来,尽管作者没有说有青裸酒味,但回到画面上,出现了木牌上用歪歪扭扭的藏文写着“快乐酒馆”。藏文歪歪扭扭,审美上有一种底层民间的古拙之气,也表明了这座酒馆在城市边缘的档次和地位。如果说第一段还是一幅画面,那么第二段就是一个剪辑了影像片段的电影了。这里各类人等都会来这个强盗酒馆,上班族是一种方式,无聊闲散的人又是一种方式。

        而更为细致的是通过“快乐酒馆”的木牌和“强盗酒馆”的画外音,给读者心里打上一个大问号,为什么后来人们叫它“强盗酒馆”。这些都是作者细致雕刻出来的。

        一些回忆性的描写,也极为细腻,有很多情感浓缩其中,富有西藏特色。在《红尘慈悲》中,主人公云丹回忆起自己的家族,有很多苦难,但也有一些温馨的画面。

        回想起来,我还是有很多温馨的记忆:夜晚漫天的星星在头顶的天际窃窃私语,风从隔窗的木板上叫唤着我的名字;雪水融化的溪流从山脚滑过,溅出朵朵美丽的浪花;四月的桃花粉嘟嘟地缀满枝头,笨笨鸟、麻雀、布谷鸟的叫声震碎村子的寂静;一场大雪飘落下来,山上的猴子、獐子、盘羊等跑到村里来觅食,我们隔着几十步相互对望;年迈的西嘴老僧珈趺在一块遮阳布下,给我们讲述地球的形成、人的诞生、神仙的传说等。

        星星和风都用了拟人的方法,桃花是“粉嘟嘟”的描写极为符合云丹对儿时的追忆。而年迈的老僧常给孩子们讲述民间文学故事,也有那种带入的场景显现,拉近了时间和空间概念;不仅是一个主人公的叙事,而且历史悠久的藏族文化也通过历史长河,在这片独特的区域呈现出来。

        一些感受或者想象式的描写也细致入微。短篇小说《长满虫草的心》中,当主人公被看守牧场的人们抓住,把头按进溪水时的描述极为细腻:

        我要憋死了——

        张开嘴水涌进喉管,鼻子和嘴巴全被堵塞住,我的气呼不出去,马上就会死掉。

        肚子里灌了许多水后,恐惧从我的意识里开始逃逸,自己仿佛置身在飘絮的云雾里一般。

        我最后一次见到蓝蓝的天,呼出一口微弱的气来。瞬间,我的头又被沉入溪水里,脸触碰到水底的石子。从那一刻,意识突然断掉,我从黑暗里向着亮处奔逃。

        我轻盈如雾,整个世界一片炫目明亮。

        前半部分是对一个被塞进水中的人的详尽描述,后半部分,则是对灵魂出窍的一种想象。

        而在《兽医罗布》中,雕刻的时光更是通过对话及叙述者的感悟表达出来。

        “我们是兽医罗布的老婆!”

        当我望着眼前这两个女人,两个为兽医罗布生过小孩的女人时,封闭的记忆开始苏醒过来,从现在倒数过去,大概有十六个年头了吧。

        “日子像风一样刮得轻盈!”我不自禁地这样感叹。

        兽医罗布和他的两个女人,遥远的县城都早已被我弃置在了脑后。

        已踏上中年末梢的这两个女人,让很多画面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尽管这只是一部短篇小说的开头,但文字上的雕琢,让读者对兽医有两个老婆感觉奇怪,因而也随着叙述者一起回到16年前。


三、藏族文化事项的呈现


        作为一位藏族作家,次仁罗布非常注重对藏族文化的呈现。次仁罗布曾在多次文学访谈中说道,在作品中,他的小说既有西藏历史、文化、宗教,以及人们所传承的风俗方面的,也有现代社会中,新时代藏族人民新的价值观、人生观的。他曾在访谈中这样表达:“这些传统的文学作品 对于我来讲是我坚实的厚土,没有这个厚土的滋养,我是写不出跟别人不一样的作品的。现在我的作品在国内外都得到认可,这些都归功于藏族文化,人们从我的作品里读懂了这个民族和这个民族的文化。”

        因而,次仁罗布的小说中有很多藏族民间文学事项,如民歌、谚语、故事等等,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地呈现,而非刻意介绍。

        如《强盗酒馆》中运用了不少民歌,有流传的段子、老板娘的丈夫给老板娘唱的情歌。小说在叙述酒馆老板娘和老板娘男人的故事时,说老板娘的男人正背着一袋酒糟,顺着木梯攀到屋顶,看到有酒客朝他家走来,想着酒馆里的满满的精杷桶一会儿就会被这些酒客扫荡干净,于是 就对着老板娘唱起了歌:

                亲爱的  

                天边漫卷过来的飓风,

                黑压压地向这头袭来,

                可怜啊!那白白的雪山,

                将会被这狂风席卷而去。

                啊 

        老板娘不解其意,还以为她的男人在向她调情。

        还在《强盗酒馆》中,叙述者第一次去酒馆,就听到里面有人唱《宗巴朗松》《阿玛列洪》这类宫廷音乐。但院子里也有人用沙哑的男声唱着民歌:

                虽有金屋坚如岩,

                仍不能如愿以偿;

                妈妈没有慈爱的心肠,

                将女儿远嫁到了他乡。

                心肠狠毒的叔叔,

                将女儿换酒喝掉,

                女儿心中的苦楚呵,

                向何人开口述说?

        藏民族是一个善于运用谚语的民族,即使在普通老百姓的交谈中,也经常使用它们。在次仁罗布的小说中,谚语、俗语也不少。《强盗酒馆》中,在酒馆里大家对话也时不时用俗语:“牛粪变不了金坨,黑水变不了清油。”言下之意,让其花钱悠着点,不要请客了,是让请客的人省一省。而有人也会说:“藏族俗语里所说:太阳照遍整个大地,乌云独独在我头顶。”意思是让别人别把他看扁了,他的倒霉也是暂时的,他自己是有高贵血统的人。在《叹息灵魂》中,母亲因为父亲去世,自己也去了寺庙,二儿子不理解母亲,于是就说:“妈妈不至于这么悲伤吧。俗语不是说,即使神医的父亲,也有死去的一刻。死亡是不可抗拒的。”

        小说中还有一些对藏族传统文化极为生活化的呈现。《强盗酒馆》中,人们玩色子,也要把色子歌唱得响亮。《红尘慈悲》中的主人公流落到拉萨,有人收留他,让他学画唐卡,正式学习之前,也会让他读一些藏族典籍《贤愚论》《佛本身传》《萨迦格言》等。《八廓街》中,历史老师让已经上了大学的叙述者读《藏族历史明镜》,而这本著作的作者和大家见到 的岭松少爷的名字一模一样,让叙述者不免感叹。《八廓街》“威风凛凛”一节中,年少的孩子们会玩起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古钱币,上面还用藏文乌金体写着:“喝丹宫殿诸事顺利”。小说中还有很多和宗教民俗有关事项的叙述,如《叹息灵魂》中天葬师的法事。《兽医罗布》中因为罗布死 后总出现在老婆和同事的梦里,几个人就请老僧为其作法,让罗布早早转世。《奔丧》里为了求得心理的安稳,儿子总是去寺庙找贡布喇嘛,要么点金灯,要么烧金字符。这些都是藏族人民生活中最普通平常的事情。


四、主题上的人文关怀


        当代作家迟子建也说过:“短篇永远是一把标尺,检验着一个作家是否对生活还有真正的感受力和洞察力,是否还有鲜活的艺术青春。”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也说过:“短篇小说趋同于抒情诗,而长篇小说,正像我们已经提及的,则每每更接近于哲学论文。”中外作家都特别看重短 篇小说中的艺术抒情性,它是一部好的短篇小说的根基。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比较注重巧妙的布局,在语言文字上精心打磨,更注重藏族传统文化的传承,但其短篇小说还有一个核心要素,就是在主题上呈现的人文关怀,这种关怀初看貌似与藏族宗教传统文化密不可分,但其内里还有一种抒情性,一种对生活的感受力和洞察力。

        《强盗酒馆》虽然是以“名字”吸引人,同时也展示了藏族文化传统的东西,小说情节的结尾,一只供奉佛祖的银碗丢失后,老板娘对此的不了了之,却让人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和温暖。老板娘淡然地说:“肯定是一个生活很窘迫的人偷的,要不他也不敢从这佛龛前拿这碗。”

        《红尘慈悲》中,现代社会的画师云丹,也是因为家中承袭了一妻多夫的方式遭人嘲笑,就逃离了家乡,而当他和哥哥共同的妻子阿姆不幸离世,他才知道阿姆是因为他才嫁到他们家里。这个情节令人唏嘘,但也是云丹愧疚心理的一丝丝温暖。小说之所以叫“红尘慈悲”,也有其深邃意蕴。

        《兽医罗布》则用了对比和反讽的手法,表达人间的温情。兽医罗布是因为人好,才会有两个老婆,因此,他在世时,一个是城里的老婆,一个是牧区的老婆。两个老婆相处都相安无事。但就是因为有两个老婆,让兽医罗布无法成为先进。一边是罗布的两个老婆的互相理解,一边却是因为这个问题,罗布的先进问题被无限期搁置。而这个故事里,读者在探寻原因的时候,无不为罗布和罗布身边的人所感动,用罗布城里妻子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心善道路自然宽”。

        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尽管叙事性很强,写作上布局精巧,语言打磨细致,但他的小说也通过人物之间的关系和情感牵连,让作品暗含着抒情意味,这种抒情意味在其短篇小说中散发着一种温度,充满了有温情的人文关怀。而这温情是内敛的,不易察觉的,但却是次仁罗布短篇小说集《强盗酒馆》中所蕴含的温度。


原刊于《西藏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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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军,女,满族,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家作品研究、当代文学藏族作家作品研究、藏族民间文学传承研究等。主持并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藏族小说中的民间文学资源传承与发展研究》,主持并参与国家社科基金、民委、西藏自治州科研教学项目多项。在《西藏民族大学学报》《西藏研究》《阿来研究》《西藏当代文学研究》等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4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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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仁罗布,西藏拉萨市人,1981年考入西藏大学藏文系,获藏文文学学士学位。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一级作家。西藏自治区学术带头人、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西藏民族大学驻校作家。 2004年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四届高级研讨班。小说《放生羊》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祭语风中》获中国小说协会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版第三名,小说《杀手》获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中篇小说《界》获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了英语、韩语、日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