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要是能够在他年轻的时候走遍藏地,并且写下令人垂涎的诗篇,那该多好啊。

        在我看来,张子选做到了。这是我在读完他新近出版的诗集《藏地诗篇》后的感悟。240首诗歌的书写,或远或近,或浓或淡,藏地留给心灵的迹象总是明晰可辨。客观存在一旦内化为精神书写的自由,生命的量就有了质的跃变。他是令人艳羡的。我们勿需具体地打听他在藏地游历都遇见了些什么,他的经历都沉淀在《藏地诗篇》里,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

        古岩画上的人们/分布在巨大的岩石上/他们紧贴着那些岩石 / 陡峭地生活或者歌唱/用羽毛装饰过的响箭/射杀一只秋天的灰狼/有时也一声不响/ 凝思更高的地方……

        这首被广为传布的《阿拉善之西》,写于诗歌风潮汹涌的1986年3月14日,明显带着那个时代的热血和诗情观念。作为张子选早期的诗歌代表作之一,这首诗歌的标题本身就具诗意的召唤力。阿拉善之西作为地域名称,它在确指和泛指之间生长出的诗歌启发力是强劲的。诗句的语言朴实不张,细致体味后,看似浅显的字面下意味却很丰赡辽远。我们不必探听这首诗是诗人现场的感动或者只是一次灵光一现的产物,让人知足的是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在阅读中陷入诗歌情景。一次野炊抑或只是一个梦境,与其说诗人给我们还原了一次旅行,解读了岩画上栩栩如生的画面,毋宁说他帮我们揭示了人与物与生俱来的互利共生的因缘,阅读中确乎能够激发出“物我俱化,物我两忘”的高古境界,诗歌意境中隐约透露出来的古雅的喧嚣散发出一缕芳香的生活气息,很难说今夜的我们不是从岩画上徒步走下来的。

        1983年到1989年,在甘肃阿克塞中学任教的日子,青年诗人张子选以自己的在场写作,一次又一次介入了西部鲜活的精神血脉,扩展了西部新边塞诗创作艺术的堂庑。无论时光怎样流逝,身世如何辗转颠簸,青春岁月存储下来的诗歌宝藏默默富足了他的往后余生。

        多年以后,已近耳顺之年的张子选回忆起在阿克塞的岁月,提到了另一个天才诗人。

        1988年夏天,诗人海子由甘肃过青海赴西藏途中,在阿尔金山脚下疲惫地走下长途客车,携带一张介绍字条一路风尘来到阿克塞中学找张子选,不巧的是适逢暑假,张子选已经回兰州了。海子去世20年,张子选在北京自己的租赁屋里写下一首诗歌垂首追怀。在这首表面波澜不惊的诗中,他不事张扬地写道:“……大家抬起头,你跌倒在自己的命运中/正当别人走近自己,你却干脆选择放弃/我只好歪着头,盯着一个时代的侧面……”如果那一次的私觌得以变现,那日后留给中国诗坛的海子离世事件是否会有些许变数,今天的我们已经无从评骘。

        因缘如此,海子充满神秘气息的抒情风与张子选的洗炼清奇或许还隔着一段距离,就像两人当时分别居于两地,虽然偶有互访的念头,大多时候也只能遥相呼应。作为上世纪80年代诗歌的亲历者,毫不夸张地说,相互走动造访是彼时诗歌圈子的一种风尚。

        也是1988年春天,我曾在成都西南财经大学举办的诗会上有幸目睹过南行的海子。一面之缘,之前有所耳闻,但那时他的诗名还没有今天这般响亮,所以并没有生出主动与之交谈的热望。当美丽的女主持人邀请来自北京的海子上台讲话时,他腼腆地匆忙摇手的一幕我至今记得。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已经通过阅读张子选大量的诗歌,确立了对他书写的认可。我把张子选归入西部新边塞诗人群体中的佼佼者,并且,时常因为该群体没有得到应有的推崇而为之鸣冤叫屈。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能与朦胧诗群并驾齐驱的诗歌群体。当然,与朦胧诗不同的是,新边塞诗群侧重于诗歌写作的地域性质,似乎没有统一的诗歌艺术主张。

        也许,面对天高地远的西部边塞,任何主张都略显捉襟见肘,自由不羁才是诗歌的王道。

        藏地的风土人情,藏地绚丽多姿的文化,这一切每每令慕名而来的旅人赞叹不已。我无法查证张子选藏地游历的时间、次数,但我可以从他的诗歌写作中体味到他一再的感动和惊喜。

        “当我们提及西藏时,首先应去神秘化。”《藏地诗篇》序言记载诗人张子选如是说。从表面看上去,这和大多数游历藏地者的感想迥然相异,也可能落空兴致勃勃将要前去游历者的期待。但盱衡其实,这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在几经“翻覆若波澜”后的了然,是崭新层级的“看山是山”。消除了预设的神秘,藏地才在张子选的诗篇中袒露出无比鲜活的力量。

        在题为《哭》的诗歌中,张子选写到:“多年来我放牧诵经,睹物思人/而扎西在宴客,卓玛在摇铃/正当青海湖抱住青海/西藏抱住喜马拉雅/我手掌上正驰过一头秋天的/丧失一切的精壮牡鹿。”其中有现实的摹写,也不乏对神秘气息的捕捉。清楚无误的是,这种神秘不是来自于物理世界,而是来自于心灵的感应,是植根于情感和思考的超拔,已经不囿于物质束缚,渐臻于精神的圆融。这种抽象和剥离后形而上的美,远比具象的审美空间要大。

        因为抛弃了概念化的先入为主,诗人张子选拥有了贴近真相时难能可贵的自主和从容,已有的诗歌素养在这方天地很快就派上了用场,宛如骏马驰骋,找到了诗歌翠绿无际的草场。触景生情,天地古今一脉相通:“雨季,马帮过境处/灌木与野草欠身让出的山径/无论向上抑或向下,古往今来/都蜿蜒着一路的陡滑。”(诗集《藏地诗篇》第368页)

        进入藏地的无人地带,一阵阵孤独感袭来,诗人张子选甚至相信石头上会长出树来,相信自己面前的石头是一些棕色皮肤的小孩。因果还在,上师还在,藏医家中摆放着一只鸟的飞和这只鸟用剩的全部天空还在。一个个抽象的数字通过诗人温暖的手获得了诗歌的确认。

        在一首叫《与时间有关》的诗歌中,诗人写道:“几匹黄叶满地霜。爱人,是你吗?心似寒秋独自凉。佛啊,你在吗?”这是无与伦比的孤独,拥有灵魂痛彻的力量。多年以后,就在张子选写给海子的那首诗中,依然还冒出了这样的句子:“只有孤独的人能够聆听静默。”

        诗人的孤独感不是来自地理上的荒无人烟,根本上与撷取的藏地山水人物也关系不大。这种孤独感与生俱来,是人存在的一部分能量,诗人因其天资占有的份额会更足。不是吗?诗人张子选一直试图在拍醒灵魂里熟睡的另一个自己,笃信“世间有你,不枉我来此一遭”。执著的诗句像轻声的呼唤,更像是灵魂的呢喃:“由于相信你在,我不能不认真来一回的人间”;“羊里高卧我的羊,人中不缺我的人”。即使是到了北京,过着“内心常有波澜,生活基本平静”的生活,他诗歌的旅行还是没有终止。大多数时候,他是在“北京的东五环外,神游至藏北以远”,偶尔,他的神游也在深圳或者兰州这些地方借助不由自主的诗写发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在诗人张子选与藏地之间,王国维的这个阐释可以算是一个恰如其分的注解。

        资源富集的藏地不仅提供了用之不竭的诗歌素材,也强化了诗人的诗歌观念。此外,因果善恶、静与空、腰身与牧场、鹰与马,这些随处可见的词给诗集挹注的新奇是不言而喻的。拟花儿、拟禅诗、拟藏谣等诗写方式的借鉴使用,也让张子选对藏地的表达显得游刃有余。

        在诗人的经历中,藏地,在遍历广观之后,离开了那么久,终究做不到了无牵挂。城市,在闯荡寓居之中,来了那么久,热情的诗写却迟迟未到。这是为什么呢?或许可以不揣冒昧,暂且把诗人张子选说的这句话作为一个回答:“一百辆汽车,也比不上一匹马。”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时间。我们至今缘悭一面,期待有一天能得到他当面确凿的回答。


原刊于《文艺报》2021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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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苏越尔,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期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诗刊》《诗歌报月刊》《民族文学》《星星》《文艺报》等报刊,诗作入选近百种选集。出版有诗集五部。作品曾获《人民文学》近作短评奖、《民族文学》年度诗歌奖和中国少数民族年度十佳诗人、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等奖励。现居四川大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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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子选,生于1960年代。诗人、编剧。主要作品有《阿克塞》《西部故事》《超现实村庄》《东方情绪》《藏地诗篇》等系列组诗。出版有著作多部。担纲《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见字如面》等文化综艺主创编剧或总编剧。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