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香格里拉”?“香格里拉”为什么始终是许多人向往的地方?英国著名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给出了以下基本元素:高耸入云的雪山,蓝月亮山谷的沃土,金碧辉煌的寺庙,明确的“香格里拉时刻”,高深莫测的喇嘛和虚无缥缈的灵性;他最后尤其提到了灵性,是确定“香格里拉”所在地的核心。他在小说《消失的地平线》所描绘的,在印度、尼泊尔或中国西南部涉藏州县有一个永恒、和平、宁静之地,应该具备所有“香格里拉”的元素。自小说出版后,世界各地很多旅行者、探险者趋之若鹜,前往这一带探访和寻觅神秘的“香格里拉”。经过大规模田野考察,历史追踪和资料查证,从各个方面、多个角度证实在中国西南部藏族自治州云南迪庆,有与《消失的地平线》所描述的“香格里拉”所有元素,并高度相符、惊人一致。

        我与很多人一样,无数次向往着何时能去那片人间仙境般的地方旅游观光,同时,非常羡慕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该是多么幸福。诗人耶杰·茨仁措姆无疑是幸福的,她生活在香格里拉,这片如梦如幻的土地,她热爱大自然赋予这里人们丰厚的馈赠,用轻动灵秀的文字讴歌它、赞美它、展示它,给我们多角度呈现出真实、美丽、神奇的香格里拉。

        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诗行里的香格里拉,并从四方面浅析诗集《我的卡瓦格博》。


雪山之上


        先来品读耶杰·茨仁措姆诗作《我的卡瓦格博》:“我用一万年的跋涉/一千次的轮回/等待和你的相见/我的卡瓦格博∥五月的翅膀/带露的花朵/雪瓣的记忆/诉说/和你的相见/我的卡瓦格博∥云朵之上/雪莲之中/亘古的冰舌/守候/和你的相见/我的卡瓦格博∥向你走来/通天的慧眼/敞开的怀抱/圣洁的心灵/今生笃定/不离不弃/我的卡瓦格博”。大家都知道,卡瓦格博,是一座久负盛名的雪山,以高耸挺拔、壮美峻奇驰名于世,自然也是藏族人民心目中的神山之一。当下很多人追名逐利,以吸引人们眼球为乐,要么嫌弃生活平淡,寻找刺激为目的,整天叫嚣着打败这个征服那个,比如说登山,七大洲最高峰有人登顶,世界之巅珠穆朗玛峰有人登顶,但在众多高峰之中,唯有卡瓦格博无人登顶,也曾有人多次尝试,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虔诚的藏族人民却无法理解登山行为,他们认为屹立了几百万年、几千万年、上亿年的雪山,是呵护当地人平安幸福的神山,每天早上第一件事便是向神山祭供烧香、谦恭膜拜;每天晚上就寝时,要向神山祷告祈福、焚香诵经,神山是至高无上的,像生养我们的阿爸阿妈,怎么能轻易踩踏于脚下?耶杰·茨仁措姆的诗歌充满了她对神山的敬畏、谦恭和拥戴,时而娓娓道来、温婉有加,时而细腻诉说、微言畅晓,一气呵成,字词间溢涌着对神山的感念和敬意;难掩她对神山上飘逸的云朵,绽放的雪莲,亘古的冰舌,雪瓣姿态的爱恋;即使“用一万年的跋涉,一千次的轮回”来“等待和你的相见”都愿意,用这些词字和意境描述,把护佑族人世世代代平安吉祥的神山推到神的地位,推到至高无上的位置,让我们为藏民族谦恭卑微的高贵品格所折服,为他们敬畏天地、尊崇万物的民族传统所感染、感动。

        继续品读诗歌《108个秋天》:“秋天光润圆实/像阿妈手中的108颗念珠/捻过季节斑驳的纹路∥牦牛驮着108个秋天下山了/深邃的眼窝中天空无限辽远/牧人拉长的吆喝滑过牦牛背/在狼毒透红的茎叶间穿梭/秋天沉甸甸躺在碧绿的湖面/108尾跳动的鱼儿拉着天空/自由漂游∥秋天兴奋地闯入山林/108个调色盘翻弄叶片/漫山遍野经幡飘扬∥108个秋天一起回到青稞架/高原又进入了/阿妈的手中”。家乡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温馨的、美丽的,秋天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丰硕的、色彩斑斓的;同样,诗人家乡更是美不胜收,“深邃的眼窝中天空无限辽远、牧人拉长的吆喝滑过牦牛背”并“在狼毒透红的茎叶间穿梭、108个调色盘翻弄叶片”,通过这些所闻所见,我们感觉到这个秋天是欢乐的、盛大的、欣悦的,这个秋天的天空是通透的、辽远的,野外是七彩的,是用108个调色盘染过的;但是我们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诗人在描写家乡美艳的同时,一直盈涌着淡淡的宗教气息,如烟似雾,缕缕缭绕,四节共出现了五个“108”。在涉藏州县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基本上所有藏族同胞都随身携带着诸如佛珠、经筒、护身符、或者一些其他佛品;他们把万物有灵,慈悲为怀,禁止杀生,以善为本的苯教和藏传佛教生态观是看得最为重要的民族,也是践行最好的民族;耶杰·茨仁措姆这首诗,用一明一暗两个线条,勾勒出两个意境,写实与留白相交相融,给人意犹未尽的感觉。

        高耸、博大、广袤的涉藏州县,除了拥有人们耳熟能详的无数雪山、冰川、寺庙、草场、河流、湖泊之外,还有光辉灿烂、久远深邃的历史文化,通过耶杰·茨仁措姆作品,我们能感受到这种厚重与深邃,比如描写古老文化的作品《卡若遗址》:“风徐徐吹来/五千年前/你也曾来过吗/我是否踩痛了/那些石块,泥土/我是否能够对话/那棵苍老的桃树∥久远的记忆/刻印祖辈的掌纹/用手轻轻地触摸/冰冷的尘土/我的体温是否可以传递/绿松石红珊瑚沉默不语∥五千年后/我来了/我看到/双体陶罐煮透的时光/依然在风中”。地处藏区的卡若遗址,是一处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文化遗址,总面积达一万平方米,年代距今4000—5000年,曾出土过大量石制生产工具、谷物粮食、兽骨兽皮毛等,1996年被列为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诗人在写作中没有用荡气回肠、铿锵落地的豪言壮语,而是“五千年前,你也曾来过吗?我是否踩痛了,那些石块,泥土?我是否能够对话,那棵苍老的桃树”?简约轻灵的文字,接二连三的疑问句运用,确切形象的比喻,就在这种氛围间,我们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和沧桑;多少指点江山的枭雄,多少气势磅礴的壮举,多少金戈铁马的厮杀,多少不戴共天的仇怨,都湮没在滚滚历史车轮之下,沉寂在荒芜与杂草之间。而“那些石块,泥土”在静静诉说过往的一切;诗人徜徉在卡若遗址,作为读者,能轻易感受到她的激动、她内心的澎湃与激荡;是的,在无穷而久远的历史面前,在古老的遗址面前,一切都显得渺小,渺小的甚至不值得一提。这处五千年前的遗址,即使没有巍峨、雄伟的殿堂,也是一段古老历史的见证,即使没有显赫的英雄人物和部落首领,我们依然能看到曾经默默无闻、勤劳智慧的先辈,岁月如此厚重,自身如此低微、无知。


平常之物


        诗人耶杰·茨仁措姆是幸福的,她生活在很多人羡慕的香格里拉,那里有着多元、特殊的地理地貌,雪山冰川、河流湖泊、寺庙森林,旭日如霞,残阳如血,这就为心智聪慧、感悟灵秀的诗人创作提供了丰富素材,关于家乡风物的诗句在她作品里随处可见,阅读又给我们清丽、婉约的美感享受,比如作品《绿绒蒿》:“山麓伸展成博大的胸怀/生命在大地的肌体里奋勇穿梭/冰雪消融/4500米海拔拨开虬枝柏深绿的外衣/白骨交织∥萌动的血液喷发出火的热情/绿绒蒿激情燃烧的岁月/唱响雪山深处六月的赞歌/金黄的色调划破雪线的威严/把柔美交给荒野/久久矗立/聆听风的低吟/仰望苍穹与雄鹰对话/把心声托付给山间猎猎作响的经幡/驾着棉团似的白云/将滩石逐一抚摸”。印度文豪泰戈尔在《飞鸟集》里说:“艺术家是自然的情人,所以他是自然的奴隶,也是自然的主人”,很显然,我知道诗人耶杰·茨仁措姆,还是一位优秀的摄影师,是香格里拉摄影家协会副秘书长,她以摄影家独到的眼光和诗人的敏锐,把平常平凡,甚至我们很多人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物化炼成诗,绿绒蒿,这一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环境、习性和外表就交给我们了,它美艳茁壮、卓尔不群就让人印象深刻;它会“喷发出火的热情”,它会“唱响雪山深处六月的赞歌”,它会“金黄的色调划破雪线的威严”;在诗歌里,诗人语言美丽而含蓄,生动活泼,凝练恰到好处,富有弹性和张力,让读者如品珍馐、如饮甘露。诗作后面两句:“仰望苍穹与雄鹰对话,把心声托付给山间猎猎作响的经幡”,用巧妙的语言,把我们带到只有雪域高原才拥有的富有神性的神秘之地,增加了诗句的吸引力和画面感染力,展示了女性特有的内心的细腻和情感的精致。

        诗人的生活和细节是和诗歌紧密相连的,在很多时候,诗人既是亲历者,又是旁观者,双重心态、双重角度、往往能够成就有灵性、有精神、有生命力的作品,作家沈亚丹在《寂静的声音》里说:“诗歌的发生更大程度不是依赖于具体的词语,而是根植于一种节奏。自我的情感最初被体验,所能自觉到的也不是词语,而是一种强烈的但又难以言说的节奏,那是一种几乎伴随成长经验和语言经历与生俱来的音乐模式”。在耶杰·茨仁措姆作品里,节奏恰到好处的把握让作品增色不少,比如《影子和我》:“阳光拉长影子/向山后走去/零零星星的温度/还留在那块石头上/我伸手整理夕阳/三千米海拔有些孤寂/冷落了石头和站在山前的我/像夕阳吻过的山脊/守望远去的流云/我送走阳光和一颗心/那长长的影子/如果不是西下的夕阳/又怎么会从我身旁走远/影子和站在山前的我是那么相似/从不留意彼此的存在/旁晚来临/我希望自己/像那石头上零零星星的温度/无影无踪”。“夕阳,影子,石头,山脊,流云”等串起来一条主线,既给人一种“花田洒泪临寒食,醉里回头问夕阳”(唐,韩偓《夕阳》)的荒冷,又有一种“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唐,韦庄《忆昔》)的寂寥,还有一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李商隐《登乐游原》)的无奈。诗句在写作中不慌不忙,高低错落,远近照应,细细品读,含蓄醇厚,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和美感享受。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文章里谈到过,当下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科学技术猛进突飞,城市化、甚至全球化局势不可逆转地进行,当这一切扑面而来的时候,不少人出现了紧张焦虑情绪,甚至慌乱日甚一日;很多作家诗人自然也不例外,道德底线一再下滑,理想信念之堡分崩离析,写作对于他们,只是为了金钱名声:忙着评奖跑奖,讨好官员媒体,巴结专家顾问,削尖脑袋、用尽手段出头露脸,找存在感;而偏偏放逐的却是本属于作家诗人最可贵的灵魂,而缺少灵魂的作品,自然没有深度,充其量就是一个技术产品。清朝学者徐增在《而庵诗话》里说:“诗乃人之行略,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诗人诗人,既要有诗,更要有人,诗要立得住,首先人得挺直腰。近几年来,我有意识阅读一些藏区作家诗人的作品,让我欣慰的是这些作家诗人的灵魂基本保持完好,道德底线依然坚挺,比如次仁罗布、阿布司南、尼玛潘多、德乾恒美、康若文琴、刚杰·索木东等,还有耶杰·茨仁措姆,比如作品《想》:“岁月背负着无言的烙印/深深浅浅淡然轮回/笑看人世风雨兼程/走过的忘了/看过的忘了/用过的忘了/只是/记得一次奢侈的吮吸/记得一次不经意的宽慰/记得一次漠然的允诺∥用生命换取和平/热血铺展道路的历史/已远去/那么/忘记的就忘记/记得的就记得/四季那么真实”。这首诗通透畅晓,通俗易懂,有着很敏感的审美和繁复的心理活动,诗歌应用了不少排比句,让节奏感更加明快,意趣盎然。诗作最后几句:“忘记的就忘记,记得的就记得,四季那么真实”,给人印象深刻,有一种去留无意、云卷云舒的豁达与淡然,有一种信闲若步、古井无波的深沉与深邃。


信仰之光


        我在上文提到过,很多藏族地方的作家诗人,他们作品融入了自己的灵魂与血液,真诚、真挚。其实,这与他们民族信仰有很大的关系,那片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寺庙不胜枚举,寺庙是藏民族继承发扬藏传佛教文化、培养宗教人才、接受信教群众朝拜、举行法事活动的主要场所,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每一天的劳作从虔诚的祈祷开始,又到虔诚的祈祷结束,他们把生活的点滴与万事万物心脉相连,从而造就了感恩向善、敬天悯人、慈悲为怀的宽广胸襟。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接受如此浓厚宗教氛围熏陶的作家诗人,作品注定是有深度、有哲理、有禅意的,正如作品《缘》:“阿爸的佛珠/阿妈的象牙镯/我的手∥我的体温/阿妈的呵护/阿爸的祈祷∥一只手/迎向前方/明净,安详∥我带着前世的嘱托/今世的缘/在白度母慈爱的微笑间/悄然归落/从此/阿爸的手/阿妈的手/我的手/朝着同一个方向”。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曾说:“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中,对读者来说最为重要、最为珍贵、最有说服力的东西,便是作者自己对生活所取的态度,以及作品中所有写这一态度的地方。文学作品的价值不在于有到尾贯通的构思,不在于人物的刻画等,而在于贯穿全书始终的作者本人对生活态度是清楚而明白的”。耶杰·茨仁措姆这首诗作无疑是成功的,语言精细轻灵,节奏明快清脆,如音乐般朗朗上口,最主要的是作品隐含着浓浓的亲情和大爱,诗人分别三次提到阿爸阿妈,读者能感觉到她对阿爸阿妈无限的尊敬和孝敬;他们的善良与质朴,美德与仁慈已经融入作者血脉,诗人又把这种善良与美德通过诗歌传递给周围的人们,传递给下一代;法国大作家雨果在《悲惨世界》里说:“爱是人们心里的一个火头,它是无尽期、无止境的,任何东西所不能局限,任何东西所不能熄灭的”。我们能从这些诗句中找到一个信仰,一个大爱,一个传承。其次,这首诗被诗人用一条线连起来,这条隐隐的线条叫信仰,叫宗教,比如“佛珠、象牙镯、祈祷、白度母、缘、归化”等,把藏族同胞慈悲向善、普度众生的品性一代代传承、弘扬着。这在当前人们理想信念普遍缺失、道德底线日益沦丧、“三观”尽失的时候,显得更有时代意义。

        在藏族地方生活过的人都知道,耳濡目染,藏传佛教对广大藏族同胞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可以说贯穿于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和细微之中,转经轮、转神山、圣湖、佛塔,磕长头,煨桑,吟诵六字真言等,人们通过这些宗教仪式,祈求平安吉祥、驱邪除恶、净化心灵。耶杰·茨仁措姆多次写到族人这一传承上千年的宗教生活方式,比如作品《彩虹》:“天空朦胧/这是盛夏漂泊的雨燕/我在河的源头把惊散的羊群收拢/蚁队的路线逐渐清晰/迎着经幡猎猎作响的风/阿妈的桑烟漫出/长途跋涉的思念/像舞动的腰带摇曳在天空∥我轻轻转动经轮/双手合十/指尖淌过雪莲的芳香/雪山亮了/牧场绿了/羊群回来了/我看到彩虹凝聚的光芒/跨过了盛夏漂泊的雨燕”。盛夏时节,草原上一年最美的季节开始了,草长莺飞,野花遍地,蜂蝶曼舞,牛羊宛如珍珠般镶嵌在无垠草地上。更具有雪域风情的是“阿妈的桑烟漫出”,此情此景,“我轻轻转动经轮,双手合十”,我想此刻诗人是面向远处高耸神山的,她一定听到古老寺庙传来的法号,还有高僧大德浑厚的经韵,此刻,物我两忘,前世、今生、来世,都是,又不全是。德国作家瓦尔特·本雅明在其《经验与贫乏》里说:“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不是从上帝降临人世,而是由灵魂的不可穷究之处升腾而出,它们是人的最深的自我的一部分”。这首诗有人有景,有风物有自己,动静结合,张弛有度,给读者营造了一个充满雪域风情的画卷,宁静安详、高雅脱俗,让人过目不忘。

        在青藏高原,会随时随地看到藏族同胞转山转水转佛塔的场景,看到他们煨桑、添加酥油、谦恭跪拜的场景,但最难忘的是磕长头朝圣,三步一磕头,几千里路程,风雨雷电,山崖沟壑、风餐露宿,每一次俯仰,是在向天地膜拜、致敬;每一次起伏,是在向日月忏悔、祈祷;每一次紧贴大地,是在向神灵还愿、祝祷。这一震撼场面也走进了诗人作品,来赏析《向西的路》:“向西的路上/那些用身体丈量大地的族人/与大地贴得很近/每一次呼吸都连着前世与来生∥向西的路上/我解开全身的骨骼/头顶蓝天/颈连河流/四肢伸向群山/脚踏大地∥向西的路上/天空纯净/剔除了我头部的垢污/河流清澈/疏通了我颈部的脉络/群山贫瘠/消减了我四肢的臃肿/大地博大/坚定了我行走的勇气∥向西的路上/我放走秋天的叶片/将自己重组/身体不再那么沉重/高高的西藏∥我将抵达/尽管我不能像族人那样/尘土飞扬而了无牵绊/但我依然走在向西的路上”。这种撼人心魄的画面,这种匪夷所思的宗教仪式,世界上还有哪一个民族对自己的信仰如此虔诚?诗人在简约的诗行里,无不浓缩着敬畏,无不激越着赞颂,无不尽情讴歌,无不被自己的族人深深感动;耶杰·茨仁措姆的诗,不是有意识的拔高放大,不是口号式、无原则地唱高调,不是宣誓式的规范,而是以平淡质朴的文字徐徐推进,甚至有些慢热,就在这温婉平静的文字里,蕴涵着高远的追求、博大的胸襟,有一种力量回响在读者心灵的天空,让读者灵魂受到洗礼和震荡,情感挚深,丰沛饱满。评论家徐梵澄在《古典重温》里说:“其心灵之表现愈真纯,则其艺术之诉与力愈宏大,则客观之反应愈深远,则群众之推许也愈崇高”。作家诗人,只有纯净的心灵,崇高的人格品格,也才能创作出过硬的文学作品;而一个心灵猥琐的人,一个心理阴沉险恶之人,要创作出人们喜闻乐见的作品,那是痴人说梦。耶杰·茨仁措姆的诗歌是清纯的、恬静的,如同高原的天空,明丽清透,不含雾霾和杂质,希望她一直保持。


时光之河


        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大多时候是平淡的,时光静静地流逝,波澜不惊,但慢慢品阅耶杰·茨仁措姆诗集《我的卡瓦格博》,就能深切感受到在这平淡简约的生活中,在她眼里,却看到生活的另一面,平凡普通的东西就别有一番意境,诗人对这些普通事物充满了感情,比如一些雪花,几片落叶,绽放的野花,飘逸的云朵,悠闲的羊群,孤单的帐篷等,都是她描写、讴歌的对象,她能找到它们的美和闪光点,并能把生活中、时光中稍纵即逝的亮点、光点和感悟抓住,成为一首佳作,比如作品《余下的三季》:“记不起冬天的雪花曾停留过哪里/飘落的方式似乎带有风的重量/我一次次伸向天空的双手/刻满母亲缝制的古老纹路/那些密布的经络/河流穿过的高地/一遍遍放纵的底线/总要变换她的模样/落在我手上的云层/举过头顶到达天空时/一片片雪花落下/母亲教我穿针引线/缝制天空和大地的棉袄/和我日渐纷乱的思绪/可我仅仅学会/一个冬季/余下的三季/我将用一生去编织”。这首作品,个人认为诗人至少写到三层意境,第一点:通过“冬天的雪花曾停留过哪里”这一疑问句式开头,描写高原的空阔、高耸、广博,随着季节转换,高原的颜色也在变化,展现着家乡不同季节不同的壮美,但总体上家乡是粗犷的,是雄奇的。第二点:描写诗人对阿妈的尊崇和感念,“刻满母亲缝制的古老纹路、母亲教我穿针引线”等数次提到阿妈,诗句是发自内心的,是诚恳笃实的,诗人艾青曾说:“诗与伪善是绝缘的,诗人一接触到伪善,他的诗就失败了”。接着两句“缝制天空和大地的棉袄,和我日渐纷乱的思绪”,读者能设身处地感受到耶杰·茨仁措姆对阿妈无限的爱,这种爱是纯真的,自然而然的,毫不做作。第三点:也就最后两句“余下的三季,我将用一生去编织”,可以说是这首诗压轴之作,也是神来之笔,世事纷乱,浮世看似平静无波,其实充斥着险滩暗礁,当下人心叵测,欲海无边,谁对你真的好?朋友好,但是友谊和情谊,随时提醒着我们要保持一种无奈但却是必须的心灵上、甚至物质上的对等,或者说平衡;伴侣好,相互爱慕的后面,却总有一副无形的枷锁在束缚着我们;儿女好,却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总有沉甸甸的责任与担当让你义不容辞地挑在肩上;只有父母,对我们的爱永远不计成本,倾其所有;但他们总有衰老的时候,也有远去的时候,那么,“余下的三季”,只有自己去走、去扛,吃力也好,孤单也罢,没有人再为你擦干眼泪。

        读阅诗集《我的卡瓦格博》,惊奇的发现诗人很多次写到节令四季,特别是秋天,比如《108个秋天》《秋日的最后一句叮嘱》《色拉寺,从秋天的黄昏走向我》等近二十首,阅读这些作品,总能体会到诗人心灵深处的那份浓浓情感,细微之处的精致,日常所见中的灵光感悟,无不展现着她的细腻和内心的微澜,一起品析作品《蓝色冬季的午后》:“这个午后/白云浅浅地/露出亲切的目光对人注视/一杯沏开的红茶/海浪一样的波纹玫瑰色地点缀/一把藤椅/冷暖相遇/记忆与遗忘的空间/仿佛找寻握在手里的物件∥蓝色冬季的午后/阳光记录着高原海拔/像舔食盘中余留的奶液/匆匆上路∥路上/阳光下/一位老人/抬腿/搓手/风声稀疏/血液微微颤动”。的确,这首诗在写作技巧上没有用多少修辞手法,也没有多少华丽词藻;第一节,就写一个普通人的午后,一杯红茶,一把藤椅,也许还有一本没有读完的诗集,但个人认为,作品亮点却是第三节,诗人明察秋毫,小中见大,细中藏着深厚,以简洁的文字,表达她关注弱小、关注低微、关注底层的善良天性,和一名文字工作者的良知。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创作过程》里说:“对于作品中所用的任何一个词,都应该做到既不能增,也不能减,更不能轻易改动”。耶杰·茨仁措姆在这首诗里,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节奏舒缓的把握都恰到好处。

        一株干枯的树苗,很遗憾我们不能再叫树;一尊没有开光的塑像,只能称作艺术品,一旦开光,就是佛像。文字也一样,一旦用真挚的情感、浓烈的情愫来浸泡,就有了生命,有了感染力,有了撼人心魄的力量。耶杰·茨仁措姆很多作品,显然是投入了浓烈情感的,给人以启发,比如短诗《穿过雨季》:“雨中迷失了回家的方向/而内心的阳光依旧灿烂/雨季缠绵的日子/飞驰的车轮用一生也难以抵达∥彩虹美丽的身影/像念家的颜色/穿过心/穿过伞花的世界/我在阿妈煨燃的桑烟中/找到了回家的方向”。诗歌第一节就道尽了现实,说出了很多人想说却没有说的话,生活节奏的快速化,消费水准的高端和多元,城市化步伐迅猛发展,很多人内心就不淡定了:相互攀比、互相掐架,设局陷害、过河拆桥等,人们紧张焦虑、易怒狂躁,精神压力巨大,这个时候,应付现实已经让他们身心疲惫,自然就“迷失了回家的方向”;诗歌第二节,特别是最后两句“我在阿妈煨燃的桑烟中,找到了回家的方向”,同样写出了很多人心里的话:家乡的路也许很窄,却洒下过童年的欢笑上学的脚步;家乡的土屋很低很小,却能让我们酣然入睡心里踏实;家乡的土地贫瘠陡峭,但生长的庄稼却养育了我们;家乡的炊烟有柴草味、牛粪味;家里的土炕有阿爸烟草的味道;有阿妈饭菜的飘香。耶杰·茨仁措姆在写作中,不虚张声势、不轰轰烈烈,却在细微细小中,注入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感,微波荡漾的情愫,让读者产生共鸣,余音缭绕。

        香格里拉,那是如梦如幻的空灵之地,是离神灵最近的地方,当然也是能听到自己内心微澜的地方;美国诗人惠特曼在《草叶集》里说:“本质上的语言,乃是在地里和海里,在空气里,在你心里”。作为读者,我们一如既往地期待耶杰·茨仁措姆能把本质的语言,心里的语言继续写出来,呈献给我们,呈献给香格里拉,呈献给世界。


原刊于《卡瓦格博》2021年第1期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县。九十年代入伍进藏,转业后居山西太原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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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杰·茨仁措姆(和欣),女,藏族,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奔子栏镇夺通村学贡人。有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各种刊物。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合作编著文集《光阴·香格里拉》《特稿·香格里拉》,出版有诗集《我的卡瓦格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