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以来,有一批藏族女作家致力于女性精神世界和文化空间的挖掘,展现出不同时期藏族女性某些方面的属性,代表者有被马丽华誉为女神时代主要构成人物的央珍、格央、白玛娜珍、唯色、梅卓,若再加上严英秀、尼玛潘多等人的话,这个团队蔚为壮观。这些女作家们共同的特点,如耿予方先生所说的,第一是都接受过大学教育,她们皆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差不多都在20世纪80~90年代读书学习,接受过20世纪80~90年代的多元化的思想形态和文学思潮的洗礼,造就了她们以现代知识女性的眼光审视周遭事物的敏锐性和深刻性,因此,她们多立足女性立场来思考问题、叙述故事;第二是她们皆来自藏族地方又回归于藏族地方,她们深受藏汉两种文化的熏染,她们的思维游弋在这两种文化的融合之中,这就使得她们既能采用藏文化的眼光来发现生活中的异质景观,又能用现代理性眼光对之展开分析,呈现现象背后所潜藏的文化意义。以央珍为例。央珍20世纪80年代初赴北京求学,四年后回返拉萨,面对魔幻的文学现实,她保留了自己的个性,没有人云亦云,而是执意在西藏的现实中寻求诗意,发掘新的文学空间,促成她的一系列以“卍”字为中心的小说系列,在作品中她表现出幸福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强加的幸福其实是生活最大的不幸的观念。
与央珍等人的生活经历、情感体验、文化反思相比,香格里拉的央今拉姆还有充足的成长空间。央今拉姆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即央珍等人酝酿文学情思的时代,她倔强地生长,自由地观察生活,自如地表达自我。这一代的作家如南泽仁、雍措、白央等人,都遵从情感体验的感受,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当代生活的多样性,她们非常真诚地把自己的内在世界袒露给人们,让读者看到了全新的藏族女作家的文学品格。
央今拉姆主要是以小说创作为主。她的作品数量不多,目前发表的大概有十余篇,从业二十多年了,发表作品数量非常之小,这其中隐含着一些值得深思的问题。我们可以理解为央今拉姆对作品的质量要求高,她在反复打磨、研磨自己作品的质量,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理解为央今拉姆还未曾找到进入小说世界的钥匙,她的体验还不足以支撑起她的文学大厦,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央今拉姆的文学书写纯粹属于个人的自娱自乐,并没有宏阔的抱负,兴之所至而意兴勃发,挥笔立就,完全是一种随心写作。但是,通过阅读央今拉姆的小说,我们认为最确切的解释应该是第二种,她还在摸索表达自己文学叙述方式的路途之中。
央今拉姆的小说题材大都取材于自己的生活,或带有自己生活的某些印迹。对于作家来说,从自己的生活中获得素材是很重要的方式。因为这些素材烂熟于心,使用起来非常得心应手,而使用陌生的素材时,一方面要将之纳入自我的素材结构体系中,这可能需要艰苦的探索和不懈的努力,另一方面,相对陌生的素材难以编织到作家自我的叙述空间中,需要融洽的过程,因此,作家们向来惯于使用相对熟悉的素材。对于央今拉姆来说,她最熟悉的生活就是香格里拉的生活,她的人格成长、文化栖息皆为此地,因此,在地性、在场感更容易催生央今拉姆的自我审视,以在更大的文化空间中展现当地人的生活情态,从这个角度来看,央今拉姆的写作带有地域文化志的属性。
一
据央今拉姆自叙“自2002年写的处女作小说《风之末端》压至箱底起,几年下来,一直写一些散文和随笔,其间就弄了一个短篇《昨天的太阳》供自己和朋友欣赏。直到2008年,我将压在箱底的《风之末端》翻出,意外发表后,我才重新又尝试小说这种文体”,其中透露出如是信息,第一,《风之末端》是央今拉姆的“处女作小说”,完成于2002年,发表于2008年;第二,《风之末端》被央今拉姆雪藏六年后才面世,意味着央今拉姆对《风之末端》缺乏足够的自信,或许是她对自己的写作能够称之为小说还存有很大的疑惑;第三,《风之末端》的“意外”成为央今拉姆写作生涯中有特殊意义的“事件”,极大地鼓励了她的文学创作,让央今拉姆认识到像《风之末端》一样写法的小说也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因此,在央今拉姆的世界中《风之末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那我们的解读就从她的起点《风之末端》谈起。
《风之末端》以一个到与世隔绝之地疗治感情创伤的女子的口吻讲述三代人的爱情故事。央今是故事的叙述者。她的讲述从“丁坦消失三个月后”开始,这作为叙述的时间节点,也是情感勃发的时间节点,因着“消失”的现状,引发了央今的身体病痛,为她顺利抵达几乎无人问津之地的娜格尼苏萨奠定了基础,此种引出故事的方式是很常见的叙述方式,但也是不太容易把握的叙述方式。央今拉姆创作之初,就较为从容娴熟地使用这样的方式,说明她具备较为充足的叙述准备。
在娜格尼苏萨,叙述者央今为我们呈现出的世界景观非常丰富,她以疗治之点为中心,向生活辐射,延展开一个充满历史感的生活情状。首先是她与娜格尼苏萨的故事。她以现代人的身份要进入娜格尼苏萨,本身就带有隐喻性,为此,央今拉姆所描述的娜格尼苏萨是一个化外之地:
宁静应该是一种养身之道,这两个在娜格尼苏萨长期居住的人似乎都已忘记了曾经风霜的岁月,安谧和满足充溢着他们的生活,这使他们虽然年过花甲,但却健康硬朗。
外在的纷扰在这里的宁静氛围中都消于无形,生活的惬意和自足使得这里成为了新的世外桃源,成了净化人心、消除欲望执念的象征,如外婆维玛所言“风把炊烟吹碎了,雨要来了”的诗意语言一样,娜格尼苏萨是诗一样的所在。而新的叙述从“雨”开始,为了打消读者的疑惑,央今拉姆简要叙述了外婆维玛和妈妈卓玛拉初的故事,仅仅是蜻蜓点水式的叙述,但留下了很多后续叙述的痕迹,如关于外婆的“冷漠”、妈妈的“危机感”,以及“深秋金灿灿的青稞地”的记忆等等,似乎在告诉读者某些信息,又似乎遮掩某些信息,采取欲语还休的方式诱引读者的阅读兴趣。
我们以为“雨要来了”是央今拉姆叙述故事的新的起点,但实际上,作者戛然而止,停止讲述,转而向其他方面拓展,她的拓展还是从“丁坦”入手,梦中丁坦带来的恐慌和现实的安适构成对照,于是在温暖的火塘旁,央今拉姆不得不讲述新的故事,她的讲述起点是“我很想说说我7岁时候的故事,那应该是我们家生活的一个意外转折”,由此讲述到为央今疗治身体的门巴喇嘛、在农村中奋斗着的爸爸江巴,这两个人改写了央今的人生,一个是治好了央今的有些畸形蜷曲的腿、一个在逆境中为女儿挣取医疗费而实现了人生逆转的成功人士。然而,央今拉姆的叙述及时地停滞了,转向另一个人物,引出方式如同“雨要来了”一样,是“我总是固执地认为,这种‘好看’,是漂亮的蝉加也不能拥有的”,这样一个新的人物就被牵引出场。蝉加的叙述,为读者提供了一些了解作品中的叙述者央今的线索,尽管不明朗,但聊胜于无。在“我不想她留在娜格尼苏萨”的暗示下,作者不得不为我们解密娜格尼苏萨的往事,即如何从“这里曾经遍布牧人的毡房和姑娘的吴侬软语”变成了“几近无人问津的‘魔鬼之谷’”的历程,就涉及到外婆的青春往事,一段尘封在岁月中的爱情故事,草原英雄桑吉与门巴家的姑娘维玛交相缠绕的人生,以及传奇的回荡在娜格尼苏萨的马蹄声,那是对草原英雄的祭奠,也是旺盛的原始生命力的历史回响,于是“这个美丽的地方被人刻意隔离”。而后开始讲述央今与丁坦的爱情故事,一个相当老套的关于理想和远方的故事,不被世人理解的男主人公远遁,只留下黯然神伤的女主人公独自在风中凌乱。若央今拉姆继续采取接续式的写法,那她的故事一直都讲不完,而实际上,央今拉姆适度地停止了讲述,引入了妈妈的来信,介绍了爸爸江巴要带领老乡们开发娜格尼苏萨的愿景规划以及江巴的出轨、疑似丁坦的男尸等等信息,当这些内容蜂拥而至,央今拉姆以一段诗意的语言作结:
“马蹄声”悄然而至,它趁我不备,霎时间充满了娜格尼苏萨,似乎是千万匹骏马自由驰骋,强劲有力、排山倒海,却与凶厉、阴森无关。马蹄声凝结着一种我无法解释的力量,它让我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它奔跑,却被它的速度绊倒,我从小土丘上滚了下去,嘴里塞满了青草的苦涩。这苦涩让我泪如雨下,马蹄声中挟带的灰尘和强烈的风声包围着我,那风的末端把我扔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里面,永不回头……
小说如果这样结束,不但解释小说题名“风之末端”的由来,而且也把央今压抑的情绪爆发式地加以释放,将整篇作品积郁的情绪瞬间爆破,但是央今拉姆却未曾就此打住,还增加了余绪,“本该结束的故事其实还在悄然继续”,试图说明作品中的央今与外婆实现了重叠,她们都在等待自己爱人的归来,都对生活充满炽热的感情。公允地看,最后这个开放式的结局并不成功,非但没有起到历史重叠的文化意义的作用,反而有画蛇添足之嫌。因为情绪一旦释放,再试图恢复无疑非常困难。若读者获得了情绪释放的阅读快感,又迅速扭转读者的心绪,继续铺陈情感,让读者再次进入新的情感状态,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总体上看《风之末端》是一篇较为成功的作品,原因在于央今拉姆叙述的速度和节奏把握得适度,她把作品的重点没有放在所讲的故事,而是放在了讲故事的情绪上,引领着读者在她的导引下完成阅读之旅,给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想象和建构空间。其实,《风之末端》完全具备成为长篇的可能性,它的时间线索若从外婆说起,应该有七十多年,若从外公说起的话,基本涵盖了20世纪的草原嬗变史,当央今拉姆用一个短篇的篇幅将之呈现,最大限度地将最核心的信息展现出来,并详略有度,缓急匀称,这说明央今拉姆确实具有非凡的叙述能力。
二
《昨天的太阳》是继《风之末端》之后,央今拉姆创作的作品。这是一部关于藏地女性悲惨生活的作品,与《风之末端》的自由热烈的爱情不同,《昨天的太阳》中,桑吉卓玛的一生受尽了摧残,她最美好的记忆就是“土坡上一间窄小的石砌教室,几个孩子坐在里面跟着胖胖的女教师一起大声地朗诵课文,午后的阳光从窗棂偷偷钻进,穿过充满牛粪味的狭小空间”,自从被妈妈从课堂拎回家,从此之后,美好幸福似乎就与她无关,生活的苦楚陪伴着她的人生。花季年纪的桑吉卓玛被农布强奸,不得不嫁给侮辱过她的人,婚后一度得到农布的宠爱,但不久农布的生活重心转移到赌桌上。桑吉卓玛隐忍着苦难的生活,幻想着农布能够在赌博中改变家庭现状,而实际上,农布在赌桌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家庭生活越来越萧条破败,以至于揭不开锅,桑吉卓玛坚守着农村的伦理,直到农布抢走她最为珍贵的耳环,桑吉卓玛才爆发,表现出她的不屈和抗争。
尽管从作品的氛围上看,《昨天的太阳》稍显阴郁,但该作较为真实地表现出家庭生活对孩子性格和文化的影响,桑吉卓玛童年生活的环境塑造了她隐忍的性格,作品中言明“自八岁起她就学会不让自己流泪”“她讨厌这种盐渍而廉价的液体”,即便是遭遇再大的磨难,她也未曾哭泣流泪,直到耳环被农布抢走,她最珍爱的丢失了,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桑吉卓玛才终于走出家庭的阴影,首次为了自己的权利而抗争,而她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昨天的太阳》是央今拉姆关于农村女性生活书写的第一篇作品。可能是央今拉姆对农村生活的不熟悉,她所描述的生活缺乏亲切感,其中想象的成分很多,但是央今拉姆为自己的写作拉开了农村书写的序幕,也为她的女性书写奠定了扎实的基础,从日常生活中挖掘女性生存空间的窘迫,展现藏族地方女性不为人知的精神空间。
《彼岸》是继《昨天的太阳》之后创作的作品。该作采取双线并举的方式,描述了朗卡布姆在卡顶村因为出身巫蛊家族而遭人歧视,艰难成长,走出卡丁村的朗卡布姆改称方小朗,依然摆脱不掉被侮辱被伤害的命运,她顽强地坚韧地生活,在心底渴望被接受,这就是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歌谣:
从对幸福追求的角度来说,《昨天的太阳》和《彼岸》极为相似,或许可以说《彼岸》是对《昨天的太阳》的续写,央今拉姆极为钟爱桑吉卓玛,她尝试着让桑吉卓玛开启新的旅程,于是我们看到了朗卡布姆、看到了方小朗,看到了乡村女性生活的艰辛与痛苦,最重要的是精神的孤独,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深情向往。但无论她们怎样的挣扎,原生家庭的特殊始终是她们难以摆脱的魔咒,总是让她们显得与众不同。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央今拉姆非常注重原生家庭对女性成长的影响,而事实上,无论是对于男孩还是女孩,原生家庭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最为重要的角色,父母亲的影响几乎伴随着孩子的一生,因此,对于某些想要逃离家庭影响而寻求自我价值的女性而言,她们的生活注定是不平凡的,如《彼岸》中卡顶村的朗卡布姆、走进城市的方小朗一样,无论在哪种环境中,她都是孤独者的样貌。
对于央今拉姆而言,《彼岸》还有一重意义在于,她试图把《昨天的太阳》和《风之末端》的写法结合起来,通过孩子的视角来审视生活,来发掘成人世界的丰富多彩和无奈尴尬。这就为她后续的童年记忆的书写奠定了基础。
三
《情舞》是央今拉姆深入民间生活、深入民俗文化的成果。农村生活的陌生导致她的农村书写呈现出疏离感,但民间的体验式生活,让她找到渐进农村的方式,即追寻过往的痕迹,以此来表达自我精神世界生成的全过程。在《情舞》中,央今拉姆表达出藏族女性丰富独特细腻的精神空间,无论生活怎样艰辛,拥有爱情的生活是美好的,拥有爱情的人生是值得期待的。
央金拉姆所谓的情舞“是盛行在包括宗木村一带的冈诺乡的一种舞蹈”,是青年男女获取爱情的重要方式,但在岁月的流转中,情舞越来越淡出人们的生活,而成为部分人心中美好的记忆。因此,情舞有着特殊的意义,第一是对过往的追忆,作品中通过对次仁楚姆的妈妈巴姆的情舞往事介绍完成了这一任务;第二是对情舞这种活动的文化意义的阐释,所谓的情舞不只是举行的舞会、歌会,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恋方式多种多样,任何情况下都有可能产生“情舞”一样的感觉,这篇作品表现出爱情认知的丰富性和宽广性。
《情舞》主要描述了三段爱情故事。第一段是巴姆和鲁拉的爱情,尽管情舞之夜非常美好,但现实生活却并非如此,成婚后的巴姆被丈夫忽视,被婆母嫌弃,鲁拉“身为一个英俊潇洒并且随时要跟着木工队背井离乡的木匠”,后终于不知所踪,而巴姆乐观而又艰难为婆母送终、把女儿次仁楚姆抚养长大,却因为未知的原因,从娜呢格森林回来后,巴姆成为失语者,且成为追逐太阳的人。第二段是次仁楚姆与甘太的爱情,两个沉默坚强的年轻人经受生活的磨难和考验,而有情人终得眷属的美丽爱情故事。第三段是鲁婷婷与马小军的爱情,城市生活的节奏消磨了人们品尝甜蜜爱情的意识,快节奏的生活让一切都带有了快餐式的特点,爱情也是如此,因此在鲁婷婷和马小军的爱情观中,爱情是生命狂欢的理由,爱人只是狂欢的工具而已,当激情消解,而生活则继续,但当他们回到宗木村,尽管有各种不自在,但慢节奏的生活、与土地的亲近却唤醒了他们日渐麻木的心灵,他们重新认识了生活的烟火气息,重新审视生活的价值,即便返回城市,央今拉姆对他们或者说是对城市年轻人的生活仍然是报以希望的,生活的光泽、生命的光彩依然熠熠生辉。
为此,央今拉姆在《情舞》的结尾之处,充满热情地设置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舞会,勾画出人们心中对爱情的渴望和展望,“她们左右挽着巴姆的粗糙的手应和着她的舞步和歌唱,在情舞中宛如她一样地情窦初开”,圣洁的爱情在边远的村庄再次绽放出光彩,这也表达了央今拉姆的爱情思考,真正的爱情是无欲无求的,是自然运化的结果,享受爱情是每一个人的权利,人们在爱情的滋润下畅享生命的乐趣。爱情不仅仅是男女之爱,也是更大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爱情,因而爱情的实质就是自然而然。对于藏族地方女性而言,爱情是她们的全部,爱情是激励她们生活勇气的源泉,一旦无爱无情,她们就像巴姆一样失去了言说的能力,陷入无边的彷徨与惶惑。从这个方面来看,央今拉姆有些激进,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拥有爱情的生活才可能是圆满的。
四
央今拉姆的小说基本围绕女性的情感生活展开,她对于女性的感情生活报有极大的兴趣和关注,她通过不同的形式在不同题材的作品中探究女性的情感世界的生成。《独克宗13号》是目前央今拉姆完成得最具有包孕性的作品。该作点染出不同女性的爱情观,以及女性宽容慈悲的博大心态。
《独克宗13号》实际上展现了三个女人的精神空间的建构历程。第一位是达娃的爱情生活。达娃与扎布青梅竹马,情感真挚,在结婚前夕,扎布出车,从此再没有回来。6年来,达娃沉浸在对扎布无限的思恋中,封闭情感,独自舔舐情感伤口。尽管索朗警官默默地爱着她,达娃对此毫无察觉,直到杀害扎布的凶手落网,达娃才完全放下心中的重负,全身心地接受索朗警官。或可以说达娃的爱情是伤痛的。第二位是化名为旦的都丹江初的前妻,她豁达大度,并不以旦的逃离而失去生活的勇气,反而坚强地乐观地面对生活,重组家庭,生活朴素而充满爱。第三位是本名是艾红后改名艾朵朵的单亲母亲。她曾有过一段不如意的婚姻,远走拉萨寻求精神的解脱,偶遇都丹江初,让她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坚信爱情与幸福之间的关联,当得知都丹江初的往事时,她没有选择逃离,而是以凶手妻子的身份向受害人家属即达娃表达她的歉意。这样简单看来,这三个女性都经历了前后相继的两段感情生活,她们相信爱情,她们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生活,即便是面对着无边的苦楚,她们也不退缩。
《独克宗13号》以两个身份差异性极大的女性作为切入口,一位是以杀人凶手妻子自居的艾朵朵,一位是承受未婚夫被无端杀害痛苦的达娃,这两个深爱着自己的爱人的女人被巧妙地集合在一起,展开了一段有意味的交往。在扎布去世的日子里,曾经美丽的达娃感到“这个世界离我很近却很遥远”,她“朝九晚五地在这个小小的城市安静地穿梭”,瘦弱的身体承载着无尽的苦楚,与她相反的是艾朵朵,在过去的六年中,她充分感受到爱情的馨香与甜蜜,两相对比,我们看到了这两个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当她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们感受不到她们彼此间的敌对,而是相互之间的理解与宽恕,这是奠基于爱情之上的共鸣。在艾朵朵的叙述中,达娃知晓了扎布故事的全部细节,实际上这是在扎布去世后逃亡者都丹江初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我没有找到扎布,但我被故事里的温暖给迷住了”,重要是知晓了这6年间艾朵朵曾经的幸福,某种程度上,艾朵朵的幸福是建立在达娃不幸的基础上,尽管艾朵朵同样也是受害者。
另外,《独克宗13号》中的“13号”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平添了作品的魅惑色彩。如“扎布就是在13 号离开的”“和旦就是在近6年前的12月13号认识的”“那是6年前的9月13号”,作为具体日期的“13号”不断出现在作品中,这一再提醒着读者要注意“13号”这个日子给作品中人物带来的不同的感受,无论是幸福还是不幸皆是从“13号”开始的,因此“13号”是开启达娃和艾朵朵不同人生序幕的时间。另外,“独克宗13号”作为酒吧的名称与独克宗古城其他的酒吧一样,是人们休闲娱乐放松甚至放纵的所在,当“独克宗”这样一座古城与“13号”酒吧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给读者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历史的沧桑与现代的恣肆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而完成其间弥合的似乎只有凌铄古今的爱情,因此,在“独克宗13号”叙述一段悱恻缠绵而又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似乎顺利成章,在迷幻的音乐中、醉人的酒意中,陌生人也可能顺利地实现交流。尤其是小说结尾“就在昨天下午,她从都丹江初的老家包了一张面包车回城,半途不幸遭遇了车祸,人车坠入公路边500米深的沟谷里。事发后得到附近村民的帮助被送往Y县医院,却因救治无效猝于次日凌晨两点”,那么,头天晚上在独克宗13号与达娃共叙往事的又是谁呢?这就不免令人对这一故事产生疑惑,或许是艾朵朵在弥留之际魂灵出窍与达娃的交流?或许是在索朗警官的叙述中,达娃展开了想象,臆想出她与艾朵朵的交流?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迷离诡异的,尤其是艾朵朵在达娃离去后的感受“没能够等到达娃回来,我被一阵强风刮出了独克宗13号”似乎要暗示某些信息。但实际上,独克宗13号作为地理概念并不存在,因为达娃“再也没能在独克宗古城找到独克宗13号”,这又为作品增加了神秘的色彩。
总体上看,《独克宗13号》表明央今拉姆意图借助全新的文学手法展现她对当代女性生存空间的思考,这就突破了她单一地关注藏族地方女性生存境遇的狭隘范围,而扩展到对当代中国女性情感世界的关切;同时,也表明央今拉姆试图以古城的某个空间为关注点整合出历史与现代对话的可能性。尽管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但央今拉姆后续的创作中并未再延续这样的写作路径,未免有些遗憾。
五
近几年,央今拉姆主要侧重儿童视角的社会生活的展现,如《皁玛儿》《奶渣里的秘密》《阳光照在1988年的五家村》等,在这些作品中,央今拉姆表现出的童真童稚童趣令人动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以藏族地方儿童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并不多见,藏族作家们和藏族地方作家们一味地追寻叙事的历史化、文化化、民族化等宏大的文学写作,关注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及其成长的话题似乎被作家们所遗忘,即便偶有书写,也大多是站在成人的角度想象儿童的成长。近年来,有极个别的藏族作家如次仁罗布的《雪域童年》对这个话题有所关注,但开掘不足。央今拉姆的这三篇作品似乎可以弥补某些缺憾。
这三篇作品的主题都是以爱为中心的。《皁玛儿》是围绕德吉一家出售牦牛皁玛儿而展开的故事。皁玛儿与德吉一家生活了19年,已经结下不解之缘,彼此间如亲人一般相互依恋,为了生存,妈妈白拉姆不得不做出售卖皁玛儿的决定,但奶奶南吉和孙子们却不愿意失去皁玛儿,当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把皁玛儿赎买回来后,却发现出现了两头皁玛儿,这是她们一家爱心最好的诠释,也是她们感恩之心、慈悲之心的体现。这篇作品采用的是多线并举的叙述方式,但着重展现的是儿童们的这条线索,而把奶奶的线索隐伏下来,直到真相大白才将这两条线结合在一起,烘托出圆满的结尾。
《奶渣里的秘密》以小男孩南多的视角来观察父亲永昇的行为,表现出孩子对父亲的热爱,以及试图救护父亲的美好意愿。在游方喇嘛的启发下,为了“改变父亲”“总去达村小超市,还有,他很少说话,还有,跟江水抢人命”,南多将“一颗长着七色纹路的小石头”投入父亲的奶渣盘子里,他希望父亲能够改变,结果一路追踪下来,父亲依然如故,最终在父亲的救护下,南多转危为安,认识到父亲与他依然是那么的亲密无间。小说最后,七色纹路的小石头长成了一枝状如手指的七色秧苗,少年南多奶渣里的秘密转化为现实的秧苗,寓意着父亲的生活法则已牢牢地扎根在南多的心灵深处。
《阳光照在1988年的五家村》围绕着寻找有意义的生活展开叙述。这篇作品的容量较大,既涉及到乡村基础教育,也涉及到教育的方式和方法,因此称之为是教育反思小说似乎更为妥当。对于孩子们来说,“意义”是很陌生的概念,他们所理解的意义就是教师在课堂上所讲述的内容,但这些内容对每个孩子来说都是公共的,因此,他们帮助村里的老人做好事,受到老人们的拒绝“我这里水是满的,地刚扫过,菜地刚浇过,我也没有摔倒,腿没有骨折,手也没有出血,更没有感冒咳嗽需要你们把我送到山后的军医那里,”由这番略带怨气的言辞,或能发现,长久以来迪西奶奶不堪孩子们的“意义”寻找行为。这说明,乡村教育一味地追寻与城市一样的意义和价值,而失去了自身的优势,可笑又可悲。而在青稞田里赶牛这一场景,则是带有浓郁的乡村生活情趣,尽管最终也没有发现意义,反而闯下了祸患。直到最后才发现是妈妈帮着隐瞒了这件事,因为她“并不觉得惩罚一些为了做好事而做错了事的孩子会有好的影响,那是一把抹杀善念的刀子”。另外,为了提高升学质量,爸爸王堆买了好多的作文参考书,要求孩子们背诵,以在作文考试中完成一次次“有意义”的写作,这种为“意义”而找寻“意义”的行为同样值得我们惊醒,当我们探求“意义”的独立行为被模式化的“意义”表述所取代,那这种同质化的“意义”存在价值就值得怀疑的。央今拉姆的《阳光照在1988年的五家村》在似看轻松的叙述中暗含着对当下教育某些不合理现状的批判,表达出对儿童自由健康成长的向往。
总体上看,这三部小说涉及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和学校教育等儿童人格塑造的主要方式,其中良好的家庭教育是生成儿童健全人格的重要基础,良好的社会氛围是推进儿童向善向上的动力源泉,而宽松平和的学校教育是儿童成长的催化剂,唯有这三者有机统一起来,同生共建,才能建设优良的人力资源秩序,推进社会的长效发展。
六
央今拉姆的小说创作总体上看,表现出新一代藏族青年作家全新的文化视野。他们的童年时代大都是在20世纪80年代,少年时期多在20世纪90年代,当他们独立思考人生和社会的时候,中国社会快速发展的速度令他们和同时代人眼花缭乱,如何在全球化的文化境遇中展现出藏族地方的中国当代文学景观,如何呈现出当代藏族青年在时代变化中的文化想象和现实形象,是他们面临的首要问题。对此,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选择,但大致上看,更多的年轻作家将目光投置于故乡、投置于自我,他们在对自我精神世界的关注中表现出对时代的关怀、对当代人的精神世界的关切。央今拉姆的关注首先是从女性的爱情生活开启的,进而延伸到乡村和城镇女性的爱情生活,无论是团圆式的结局还是悲剧式的结局,她们都表现出生活的勇气,坚韧地面对生活,追求生活和心灵的幸福,等到她步入家庭生活,可能对子女的教育问题就自然提上日程,因此,这几年,她先后发表了几篇儿童视角观世界的小说,表达出她的希望和隐忧。因此,央今拉姆的带有问题意识的小说极有可能成为她今后小说创作的重点,而她一以贯之的女性关怀则会潜隐在文本之后,成为她文学写作的基点。
原刊于《香格里拉》2021年夏季号
魏春春(1980—),山西怀仁人,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藏族当代文学。主持并完成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一项,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一项,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多项,在《民族文学研究》《当代文坛》《西藏研究》《西藏民族大学学报》《西藏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族报》等报刊发表文章三十余篇,出版专著《守望:民族文学的诗意创造》(民族出版社,2018年)。
央今拉姆,女,藏族,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人,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十月》《滇池》《大家》《边疆文学》《西藏文学》《康巴文学》等文学刊物。有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小说月报少数民族作家精品集》等选本,曾获边疆文学奖、“云南建设杯”第七届滇池文学奖、滇西文学奖、云南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创作精品奖等奖项。